两人份的孤独寂寞比一个人的还要荒凉,即使温暖,也充满异味。
「不是很理解。」梁美莉抓起雨天左右摇晃两下。
「我比较希望跟对方做朋友,经过长时间的相处,确定彼此都可以融入对方生活,然后时间到了,花就开了,这样。」
「你说得好像在炖肉。」梁美莉又抓着雨天左右摇晃。
「你不要一直摇雨天,它吐了你就知道,」陈海天瞪了一眼,低头继续搅动锅里的面,「阿明说过一个理论,我觉得还蛮有道理,他说以gay的生态来说,有两种感情模式可以走比较久,一种是一见钟情,像他和五阿哥,这种感情很纯粹,像天地初开宇宙洪荒一样,本能的互相吸引,不需要过程;另一种就是细火慢炖,把过程拉长,像是雪日积月累压在屋顶上,有一天屋顶垮了,就看见满天星星……」
雪,那个人叫庄雪。这个念头让陈海天停顿了半秒,才继续说下去,「我想要的感情就是第二种,让它慢慢来,它才能慢慢走。」
「喔,好,那换我答辩,」梁美莉清了清喉咙,「他会做臭豆腐耶陈先生!你的小吃做的有够烂,这是个好机会,你可以依照一般言情小说的公式欺骗对方感情暗中偷取独门秘方回来开店赚大钱成为臭豆腐界泰斗,十万字以后对方会忍辱负重隐姓埋名潜到你身边伺机报复然后这样那样爱恨纠缠拖到二十万字时欢喜大结局,去他的慢慢来慢慢走。」
「梁美莉,我从二十二岁开始听你要写书到现在快三十岁了,连个影子也没有,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写?」陈海天一边使出杀手锏,一边把加热好的锅烧面倒进大碗里。
「我先走了,明天见。」梁美莉立刻把雨天往陈海天怀里一塞,挥手走人。
「嗨。」雨天摇摇尾巴向干妈说再见。
周末的夜晚,巷子里的人声逐渐散去,陈海天放下铁卷门,结完帐,关闭一楼的灯光,但烘豆机仍然在空转。他回到二楼卧室,抱着笔电窝进棉被,雨天跟着跳上床撒娇,硬要挤在他和笔电之间,他只好把雨天放在键盘上,伸出一只手指让雨天啃咬。
连上彩虹梦,新信件通知在黑色的荧幕闪动,像窗外远处的月亮影子。
「别来无恙。今天才知道复站,再次看到你的信,感慨万分。好久没写信了,表达能力退化,只怕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所以我先把话冰起来,周六上台北时去你店里坐坐,再融给你听。」
寄件时间是五天前,大年初五。
没有事的背包看起来很重,里面装的是冰好却没融给他听的话吗?陈海天带着疑问盖上电脑,弯着身子往后靠在枕头上,在心里描绘几个小时前见到的那个人。
他不知道怎么称呼那个人,「没有事」用文字呈现不觉得怪,却不适合当成名字来喊;小庄听起来没诚意,姓庄的人都叫小庄;小雪或雪雪太恶心,阿雪叫起来不顺口;如果仿照noone叫小万,nothing就叫小心,更糟,总不能老是叫人家小心。
最后沉重的眼皮让他决定忽视这个不用即刻解决的问题。
在他几乎睡去时,手机却传来简讯的声音,他摸黑拿起放在边桌上的手机,微凉的光在黑暗中显得刺眼,让雨天抬起头来抱怨的咕哝两声。
「平安到家了,谢谢你好喝的咖啡,有空欢迎来台中吃我做的臭豆腐。」
陈海天忍不住笑了笑,把手机递到雨天面前,「你看,是这个人吵醒你的,有机会再见到他的话,记得猫他两掌。」雨天闻了闻手机,记住没有事文字的味道,就缩进棉被里继续睡觉。
他知道庄雪在文字上的客气有礼,是因为久别重逢的陌生,但直到手机荧幕暗下去,他都没想好要怎么回复。以前的庄雪,一定会把最后一句简化成「有空来台中吃我豆腐」,而他会顺着问豆腐吃起来味道如何,庄雪会接着表示可以烧一份给他,像是套好的武打招式。可是现在想起那些招式,却觉得不合时宜。
因为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两年。
这两年,他从内部对自己进行一些改造,比较成熟,比较宽广,比较快乐,虽然一样理性,却不再那么极端,不再只有「嗯、喔、我知道」三句话,没有具体改变的原因,只是不自觉的发生。
每个人都不知不觉、无声无息的改变,连帅气的梁美莉都留起长发,垂顺的、黑色的长发,外表虽然中性,却不再像个男生,言词也不复当年的激进尖锐。
他们三十岁了,成熟了,也淡漠了,开始喜欢沉寂而安静的生活。
他不知道庄雪的年纪,也不知道时间在庄雪身上做了什么改造,但他看的出来,庄雪温和安静的举止、从容内省的述事方式都不是伪装,可是这层羊皮下还藏了另一个庄雪,就像军装外套下的米老鼠。
混搭风的庄雪,有太多令人想不透的冲突,但他无心探究。
按下回复键,手机又发出微亮的光,他输入同样客气有礼的回复讯息,送出。
「谢谢你今天来,没有事的话欢迎随时来坐坐。」
他起身下楼,轻触一下烘豆机,确定机器已降温,才关闭机器。虽然炒完豆子可以直接关掉机器,但他习惯让机器空转一阵子散热,避免轮轴因热度而变形。
这个世界的物理法则就是这样,过热或过冷,都会让事物改变。
就像二月中的寒冷温度使他手指弯曲。
就像冬天窗外传来的狗吠声,听起来比夏天的悲伤遥远。
第二十四章
庄雪的出现,并没有为陈海天的生活带来任何的改变,他和庄雪之间的联络,也淡到没有痕迹可寻。
他依照庄雪给的网址,连上一个叫facebook的网站,全英文介面,让他花了一些时间才搞懂怎么使用,他注册账号,加庄雪为朋友,但是久久才上一次站,更多时候,他根本忘了这个站。
庄雪也很少在站上活动,偶尔贴出一两张照片,大多是夕阳,在同一个地方拍的夕阳,没有任何说明文字的夕阳,将天空染成橘色的美丽夕阳。
当他看到喜欢的夕阳照片时,就煮一杯咖啡,拍照,贴到站上。
他们不曾传讯息、不曾写信、不曾打电话,夕阳和咖啡的照片,就是他们仅有的对话。
他吃了几家油炸臭豆腐,口味虽然不尽相同,但和温顺的拿铁搭配起来意外的合适,可是他始终调不出合适的单品咖啡,于是他得出两个可能的结论,一是他的功力不够,二是单品咖啡和臭豆腐无法相亲相爱。
单品咖啡喝臭豆腐各有独特的风味,像两只刺猬,硬要放置在一起,只会互相刺伤,它们需要牛奶或水,用牛奶让咖啡变的温顺,或喝水去除臭豆腐的余味。
世界上就是有无法以本来面目相见的事物。
他把这个结论放在心里,继续把日子过下去。
日子的流逝毫无迹象,天气慢慢变暖,他变得愈来愈忙碌,在一些熟客的介绍和牵线之下,他的咖啡豆开始在其他地方寄卖,像是城南学区的独立书店、东区的特色商店或复合式餐饮店,也有一些工作室向他订货,而后加上独特的包装,以较高的价格贩售。
有包装和没包装的差别仅在于售价,就算都有包装,星巴克喝美又美的价格也不一样。这是商业法则,他只能乐观其成,毕竟这个世界需要看来光鲜亮丽的东西,像是城市里无所不在的人工流萤,虚假却有其必要。
店里多了一个杂物柜,用来摆放别人寄卖的物品,例如名牌包小姐的母亲的自制果酱、万花筒小弟出版的插画书、斜对面服装店老板做的手工饼干。
他喂养附近的三只流浪猫,帮它们取名为白麦克、花麦克、黑麦克,雨天的新乐趣就是坐在小可爱的窗边专用桌上,看着三只麦克在窗外玩。
「雨天是想出去玩吗?」有次小可爱问他,因为雨天不肯让位。
「它只是在看电视。」陈海天把拿铁送到小可爱面前,伸手抱起雨天,「它不知道自己是猫,所以不会想去跟猫玩。」
雨天是没有人咖啡馆真正的主人,他宠坏了雨天,所以也怪不得谁。
「照一般言情小说的公式,雨天其实是有变身能力的兽人,会在深夜变身跟你这样那样,十万字后你为了救他卷入跨国阴谋或穿越到异世界然后这样那样在二十万字时欢喜完结。」这是梁美莉的宝贵意见。
五月转眼就到,天开始放晴,母亲节前夕,陈海天把雨天托给五阿哥和阿明照顾,跑去东京住了一星期。
梁美莉喜欢雨天,却无法照顾雨天,这种时刻还是同为猫奴的五阿哥有用。
「我连自己都养不好了怎么养雨天,我不是能让人依靠的对像,我只能处理自己的事,雨天给我养,一定会离家出走。」梁美莉认真辩解完毕,不忘善尽反派角色的本份,回马来一枪,「别说我,你也是不能让人依靠的家伙,你只想处理自己的事。」
「每个人都应该自己把事情处理好,只想要依靠别人才有问题吧,」陈海天伸手一拨,打掉回马枪,「而且帮忙顾猫叫互相扶持,不叫互相依靠。」
「扶持跟依靠不是一样吗?」
「我觉得不一样,扶持是没有对方依然能自己活的好,依靠是少了对方就趴下去,你去找一本书叫失落的一角大圆满之类的,就知道我在说什么。」
「喔好,记得去东乡神社帮我买Hello Kitty的御守。」
「嗯,我会跟雨天讲干妈只要无嘴猫不要他,所以他不得不去跟讨厌的太阳住。」
「你敢!」
在东京七天,他照例拿着损友开的购物单四处采买。母亲难免问他是否有合意的新对象,他告诉母亲他有雨天,「雨天又乖又可爱又会撒娇,有天他会变身,我们就能天长地久在一起。」母亲听完后,耸耸肩走了,留下他继续看NHK播出的中国四川地震速报。
周五晚上八点多,陈海天从东京回到台北,疲倦像材质粗糙的毛巾,摩擦着四肢,他把行李丢在二楼,换上轻便的家居服,走到一楼把铁卷门打开半个人高度,再推开玻璃门,让店里积压的沉闷空气散去,接着打开咖啡机,让停工一星期的机器做点热身活动。
在夜晚跟咖啡馆独处,总是让他心情愉快,很容易忘记身体的疲累,店里放着K.D.Lang的现场演唱,他跟着轻声唱,一口一口喝着桂圆红茶,让滋味在舌尖慢慢蔓延,他一边洗杯子,整理吧台,唱道crying over you的拉长音时,却听见有人敲玻璃门。
「小万?」门口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他从吧台里探出头,看见庄雪站在门口向他挥手,旁边站着一位陌生的男人,庄雪穿着素色的黑色马球衫;那个男人则穿着西装衬衫,没打领带,明显是下了班的上班族,神情极为沮丧,像是失恋或被裁员的那种沮丧。
「嗨……」他推开玻璃门,升高铁卷门之后走出去,心里还在考虑要怎么称呼这个人。
「好久不见,」庄雪脸上带着有些害羞而温和的笑向他打招呼,声音却有些惋惜,「是不是打扰你了?今天没营业吗?」庄雪的口音和上次一样,有些怪,但不易察觉,像是相声演员那种咬字。
「嗯,你从台中上来?」陈海天有点迟疑的问。
「对啊,收工之后在网路上遇到他,我朋友,大武,」庄雪指着那个男人向陈海天介绍,「他心情不好,我跟他也一年多没见了,就上来陪他吃个晚饭,我跟他说你的咖啡很好喝,喝了心情会变好,不过真不巧。」
「嗯,进来吧。」无论如何,陈海天不能让远道而来的庄雪失望而回,等他们进门后,他把铁卷门降回一半的高度,庄雪依然选了最角落的位置,大武隔桌和庄雪面对面坐着,不停四处张望。
「有想喝哪种咖啡吗?」他先倒了两杯水给他们。
「能治情伤的那种。」庄雪说完闷笑了几声,大武满脸无奈的瞪庄雪一眼,才对陈海天说:「打扰了,不好意思,你煮什么我们就喝什么。」
「我煮单品给你们喝,咖啡机放了一个星期没用,还没洗。」他走回吧台做手冲咖啡,庄雪和大武的对话声压得极低,却依然夹在K.D.Lang的歌声中,间断传进听力过好的陈海天耳中。
「他下线应该是网路断了……地震很严重……别想太多……」庄雪的声音很轻柔,充满安慰。
「……不肯原谅我……三年了……好不容易遇到……」大武听起来充满沮丧失望。
「……写信给他……你好歹是武大郎,不要这么没用,振作点!」庄雪的声音拉高了一度。
原来那个人就是武大郎。这件事快速在陈海天脑里闪过,不具任何意义,他继续专注的在红色滤杯里注入热水,看着咖啡粉在热水里浮动、落下。
「敢说我……你还不是……没用……」武大郎的声调里有种不屑。
「闭嘴。」庄雪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紧张,把嗓门压的更低。
武大郎的声音也跟着放低,细不可闻,「……没有人……」
陈海天拿着细嘴茶壶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注意力瞬间全集中在耳朵上,但除了K.D.Lang的歌声外,再也没有传来对话声。
陈海天像大部分惯于孤独的人一样,对于其他人细微的情绪变动相当敏锐,所以即使他始终低头看着滤杯,却能感觉到店里的气氛变的有些僵,庄雪似乎在瞪着武大郎。
或许是庄雪也察觉到陈海天周遭气流的细微变化,立刻开始用普通音量谈起刚才吃的火锅,音调轻松自然,店里的气氛也随之一变。
庄雪也是惯于孤独的人。陈海天在心里猜想,一边把冲好的咖啡放在托盘上端出去。
他将深蓝色的素色杯递给庄雪,庄雪轻轻说声:「谢谢。」
「这是巴西的甜蜜日晒,喝起来……不重要,我只是觉得这名字用来治情伤还不错。」他一边说,一边把粉红色爱心图案的杯子递给武大郎。
「谢谢。」武大郎的表情像是被打了一巴掌,而庄雪又露出闷笑声。
陈海天拿出一瓶水放在桌上,又送上一壶泡好的红茶,把灯光调昏暗,「这样比较有气氛。」
「我跟这家伙要什么气氛,别害我的火锅吐出来。」庄雪笑着抗议。
「呵,这种灯光比较不刺眼,你们慢慢聊,我刚回来,还没吃饭,先去厨房弄点东西吃,缺什么再叫我。」
「你还没吃?」庄雪的笑容立刻变为懊恼,「真不该打扰你。」
「没打扰,如果我觉得打扰,会直接把你们赶走,」陈海天笑了笑,对庄雪说:「你能来喝咖啡,我很高兴,就算是半夜三点,我也会煮给你喝。」
「嗯,谢谢,快去弄东西吃吧,我们帮你顾店。」庄雪的微笑带着催促,陈海天向他们挥挥手,从小厨房绕到后方,往二楼走去,当然他可以像个偷窥狂,躲在角落偷听,但庄雪和武大郎的对话内容,根本激不起他的好奇心。
冰箱里的食物在他出国前都已都净空,只剩下冷冻室里的几包水饺,他开火煮水,静静看着锅里慢慢出现的小气泡,想着刚才听到的对话。
虽然细不可闻,但他还是能从断续的对话中拼凑出情节:武大郎在网路上遇到失联三年的人,却不敢有动作,庄雪骂武大郎没用,武大郎也骂庄雪没用。
就算他们不说出来,他也能依据逻辑,推出结论。
梁美莉会说这种剧情五万字就写完了,出书拿来包油条刚好。
但是他知道庄雪和武大郎的状况不一样。庄雪和他的心思相同:过去已经消逝,现在各自安稳。
他们经历过几个和彼此有关的阶段,或遗憾或感慨,但是现在的他们心境丰足,生活安静仿佛搬进山间小城,所以重逢或许带来些激动,却未引发任何情爱的心境或需求的渴望。
发展感情需要动机,需要心力,需要时间,他们一样都没有。
于是他们坐在位置上,不做任何观望的举动,连彼此是否单身都不做试探。
第二十五章
锅里的水饺已经浮上,不过即使淋上香油和酱油,也无法改变水饺很乏味的事实,直到陈海天离开厨房以后,那阵乏味还弥漫在空气中,缓缓才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