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T’S OK!陈海天心想,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会英文也是好事。
到了晚上,他煮坏两杯单品咖啡,打破一个六百多元的杯子,他开始觉得理性失控,情绪超载。
「今天是十三号星期五,要小心点。」听到杯子破碎声的小可爱,跑到吧台旁对他说。
「难怪。」他不想把一天的不顺归咎于日期,但今天最后的四小时的确让他觉得漫无止境,于是他终于把跨不跨步的问题拿出来作答。
十一点时,他等到最后一桌客人结账离去,立刻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庄雪。
重遇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今天却是他们第一次通电话,庄雪接起电话的那声「喂」,如陈海天猜测的,充满讶异。
「我是小万,下周二去台中找你,方便吗?」话还没说完,他的胃就紧张得翻过来。
「喔,好,可以,很方便。」庄雪的声音有些呆滞,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你不用特别招呼我,我去你店里看你卖臭豆腐,顺便偷学,你忙的话,我可以自己去逛逛。」
「我不是在店里卖的,也不是路边摊,是手推车。」
「手推车?」陈海天的脑袋一时卡住,他脑里没有手推车的相关资料。
「对,」电话传来庄雪的笑声,声调已经回复镇定,听起来充满精神,「现在很少见了,都市人可能无法想像,不然这样好了,我下午三点卖到六点半,你三点之前来的话,我教你做臭豆腐,三点后,看你要跟我去卖臭豆腐或是自己去逛逛,六点半收工后我带你去吃大面羹,再逛夜市。」
陈海天迟疑一下,「夕阳是在卖臭豆腐的路上照的吗?」
「对,收工路上的必经之地。」
「那我陪你去卖臭豆腐。」
「呵呵,好,要穿布鞋或是好走的鞋,还要带一件衣服来换,不然衣服会全是豆腐味。」庄雪开心的语调,让陈海天也跟着高兴起来,笑着跟庄雪道再见。
挂掉电话后,陈海天关上铁卷门,锁好玻璃门,扫地,洗杯子,走上二楼,雨天在沙发上睡觉,他泡杯热巧克力,坐在电视机前面看HBO播的不知名电影,戏里有个老女人说:「老天爷自有安排。」年轻女人怒气冲冲的反驳:「我也有我的安排。」
老天爷忙中也会有错,所以要有自己的安排。
他抓起睡得正熟的雨天用力搓揉,「因为你不能变成合我意的人,我只好自己安排了。」被吵醒的雨天生气的猫他一拳,跑到卧室占领他的床,继续睡。
周末两天,陈海天把新到货的五百多片黑胶约略整理分类,没有客人时,就一张一张抽出来擦净、试听,当他想起和庄雪的对话,音乐就变成咖啡馆里游走的单纯音符,感觉不真实,有些轻飘飘。
周日时,梁美莉又出现了,一进门就立刻报告和阿哈的最新进展,「我只能再撑一个月,原来她这么关心我,是因为她觉得她在拯救浪费生命的我,好可怕。」
「那干嘛还要再撑一个月?」陈海天漫不经心的问,双手忙着做挂耳包。
「我想看她发现我无药可救后的表情。」梁美莉露出好久不见的加菲猫表情,「她其实不错,只是不懂尊重别人人生的人,没资格和我平起平坐。」
「嗯。」陈海天闷哼一声表示知道了,把挂耳包的材料推到梁美莉面前,「帮一下。」在他心中,梁美莉唯一的优点就是手巧。
「给臭豆腐先生的?」梁美莉灵巧的撑开袋口,俐落倒进十公克的咖啡粉,一点小颗粒都没洒出来。
「嗯。」
「如果我没搞错,这是你第一次主动出击、誓师起义,不再等着让人泡,啧啧啧,臭豆腐先生好大的面子,你是被雷劈了还是太空虚寂寞。」梁美莉像是工厂里熟练的作业员,双手飞速动作,嘴巴不忘跟隔壁的作业员闲聊。
「都不是,只是觉得没什么好损失的。」陈海天拿起梁美莉装好的挂耳袋,放在封口机上用力压下。
「不对,我觉得你是不害怕损失,而不是没什么好损失,你太无情了,但是也好啦,爱拼不见得会赢,可是无情一定会赢,我一直输就是我不够无情。」
「随便。」陈海天把封好的挂耳袋装进铝箔纸袋,再一次封口。
「有秘方的话就想办法骗回来,顺便带些回来炸给我吃,泡菜也要,但是我警告你,回来后不准做臭豆腐口味的红豆饼。」
「嗯。」陈海天认真在包装好的挂耳袋写上咖啡的特色和附注:有核果甜香又不酸的秘鲁,明亮如夏天的墨西哥,香喷喷酸溜溜的微微特南果,顺口的曼特宁林东加巴西黄波旁,武大郎喜欢的无杂味又温暖的迦佑山脉曼特宁……
他把店里所有的咖啡豆都做了三包挂耳,再加上他自行调配的综合豆,全部接近六十包。他想把店里所有的咖啡香气,全都分一些给庄雪,这样当他贴出咖啡照片时,庄雪就能闻到。
「快去欺骗臭豆腐先生的感情跟独家秘方吧,走吧——走吧——给自己的心找一个家——」
「你觉得穿什么衣服去比较好?」陈海天出声打断梁美莉发出的噪音。
梁美莉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妈呀,这个问题好少女好粉红,你是情窦初开第一次去约会吗?」
「我知道约会要穿什么,但我是去卖臭豆腐。」
「喔,」梁美莉想了一下,「杂志或网路上应该有『卖臭豆腐穿着指南』之类的东西吧?」
「你想太多了。」
由于找不到卖臭豆腐穿着指南,陈海天只能自行判断,选出一件穿了三年、有图案的浅灰色T恤,配上牛仔裤和庄雪特别吩咐的布鞋。浅灰色不吸热,旧衣服溅上油渍也不心疼。
另一件困扰他的事,就是到底该如何称呼庄雪,他抓着雨天,试着把叠字喊出口, 「庄……庄庄。」雨天睁着黑黑的眼睛无言看着他,「好吧,雪……雪……雪雪。」雨天嗅了嗅他,似乎想确定他没有坏掉,「老庄?小庄?小雪?阿雪?啊啊啊!」他像个傻瓜一样,抓着雨天摇晃,然后又被猫了一拳。
第二十八章
去台中前的那一夜,也许是些微的不安,让陈海天睡得有点糟,隔天精神差,加上第一次坐高铁,一小时的车程,让陈海天几乎想吐,仿佛内脏留在台北,躯壳却跟着飞速移动的高铁到台中。
他顶着惨白的脸色站上电扶梯,移动到一半,就看到庄雪穿着宝蓝色的马球衫,带着温和又有些腼腆的表情,站在电扶梯尽头向他招手。
「晕车?」庄雪一脸不确定的样子。
「不是,我不晕车的,应该是身体一时无法适应这么快速的移动。」陈海天用力吸口气,想习惯身体里没有内脏的感觉。
「那回去坐客运,我家附近有客运站,其实高铁车程加上开车到我家的时间,跟坐客运差不多,走吧。」庄雪开的是一台白色march,没尾巴的,车子里挂了各式玩偶吊饰,后座还有只巨大的绒毛米菲兔。
「我妹的车,」庄雪看到陈海天的表情,赶紧解释,「我爸妈刚好回台湾,开我的车去玩了。」
「嗯。」陈海天默默坐上副驾驶座,没有接着问庄雪的父母平时住哪个国家。对于别人的私事,除非对方主动提起,不然他极少探问。
副驾驶座前方的仪表板上,放了几个小绒毛玩偶,他挣扎到车子上快速道路后,才指着里面的烤焦面包问:「你知道这个在哪里买的吗?」
「那个?娃娃机夹到的,喜欢就不用客气,全部拿去,」庄雪说的很随意,伸手比划着车里的吊饰,「这些都是我夹的,家里还有一大箱,等下拿给你挑。」
陈海天一时有点怔住,夹娃娃机对他而言,就像巷口的排骨饭一样,虽然经过无数次,却丝毫没有想尝试的念头。「娃娃机很好夹吗?」
「很难夹,但我是夹娃娃的天才。」庄雪的表情认真,说完还用力点一下头,「天、才。」
「哇,好棒。」陈海天毫无诚意的说。
庄雪沉默片刻,忽然笑出声来,笑完才对一头雾水的陈海天解释,「没什么,只是想到,如果是两年前传讯息,我会说可以把那箱娃娃烧给你,或者你可能会问我夹娃娃的技巧,那我会先叫你储点,你会回说把点数烧给我,呵呵……」说完又有点怀念似地叹一声,「唉,跟你传讯息那两年真的超开心,能找到一个势均力敌的聊天对手真的很难。」
「对呀,」陈海天也忍不住露出微笑,停了片刻,又说:「不过如果我们现在才在网路上遇到的话,大概聊不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台中天气太好的关系,陈海天觉得现在他们都能够用一种更深刻的眼光,回头去看从前,他们之间可以不用说太多话,却还是感觉很亲近。
「应该是。」庄雪回答的很快,「我那时候心境跟生活比较压抑,才会产生那种网路人格,不过我本来就有那一面,只是没那么夸张,我实际上害羞又内向。」
「嗯,我严肃又正直。」陈海天在灿烂的太阳光中眨眨眼,感觉留在台北的内脏已经送达台中,和他的躯壳完好的组合起来,血管里有一种叫做开心自在的东西,慢慢开始动起来。
「您客气了。」庄雪把方向盘一切,下快速道路。
「好说好说。」陈海天把手一伸,拎走烤焦面包。
车子从大马路转进住宅区的巷子,陈海天有些好奇的四处张望,有的房子是独栋三层楼,看来老旧,门口堆满杂物或花盆,还排放着几张椅子,三三两两的老人家坐在那儿聊天;有的房子是有院子的平房,红砖墙,屋顶铺着瓦片,门口晒着和房子一样老旧的棉被。
「这是……眷村?」陈海天有些不太肯定,他只在电视和照片中看过。
「答对了。」庄雪放慢车速,在路边把车靠墙停好,「我先带你去我的臭豆腐工房,现在两点多,准备一下,刚好三点出发。」
庄雪才走下车,前面几个聊天的老先生就用特有的腔调大声喊着:「阿雪,来两盘啊。」
「好,我先热个锅,一会儿端给您。」庄雪大声喊回去,一边打开后车箱,抱出一个装满泡菜的塑胶筒。
陈海天听着两人的对话,终于明白为何庄雪的口音有些奇特,明显是受到眷村爷爷们的影响,尾音收的快,咬字也比较分明。
他跟着庄雪走进一条三人宽的短巷,左右各有两户人家,都是有院子的屋瓦平房,可是每间看来都像座废城,沉默的房子,空无一人的巷道。
庄雪打开巷尾右手边的大红铁门,推门进去前,先对陈海天说:「卤水的味道有些重,要有心理准备。」
陈海天点点头,跟着庄雪走进去,院子很小,正中间摆了一台摊贩推车,看起来有些年纪,但擦拭的很干净,右边是个油锅,左边有些空间摆东西,下方有个小瓦斯筒和置物格,没有招牌。
「这台用了快二十年,我爷爷的爱车三号,他自己画图订做的。」庄雪推开客厅的纱窗门让陈海天进去,门发出「依呀」的声音。
客厅不大,靠着院子的墙上有一扇大窗,阳光把室内晒得很明亮,水洗石子地,白色墙壁,门和窗框都是蓝色,打扫的非常干净,右手边有两个房间,其中一间摆了一袋袋的纸盘子和免洗筷,另一间空空如也,正前方有一个木门,通往厨房。
陈海天站在那里,脚下微微发亮的水洗石子地让他着迷,就像踩在小溪里,空气里有一种食物发酵的味道,不难闻,反而有种药膳香。
大窗旁边摆着一张小桌子和两把椅子,地上有两个小喇叭,此外空无一物,其中一张椅子上有几本书,陈海天瞄了一眼,竟然全是英文书。
陈海天从来没有预设过庄雪的教育背景,但这个发现还是让他有点意外。
庄雪从口袋拿出MP3播放器,接上喇叭,萨克斯风的声音立刻传出来。
「我先炸两盘给陈爷爷,一起来吗?」
「嗯,史坦盖兹。」
「对。」庄雪露出微笑,带着陈海天进到厨房,发酵的味道更浓,但陈海天不讨厌。
厨房一样不大,炉子上有个油炸锅,墙边有张长桌,上面叠着许多塑胶滚轮收纳箱,有大有小,里面放满豆腐和卤水,上面贴有纸条,写着日期和名字,还有几罐辣椒酱和酱油。此外空无一物。
「那是一些店家跟顾客订的,今天泡,明天吃,」庄雪一边热油锅,一边介绍,「卤水是我爷爷调的独家秘方,加了药膳,不像一般味道那么重,有种淡淡的香,泡菜也是自己做的,这一带很多人从小吃到大,忠实顾客不少。」
有秘方的话就想办法骗回来。梁美莉的声音突然在陈海天耳边响起来,他无言的摇摇头,把那个女人的声音赶出脑海,「我现在订来得及吗?我想带回去炸给坏朋友吃。」还要做成红豆饼。
「当然没问题,来吧,再不炸好,陈爷爷要杀进来了,他杀过不少人的。」炸锅散出微热的油气,庄雪丢进几个豆腐,刹那间,一股混着油香和豆香的味道冒出来,弥漫整间厨房。
庄雪抓起夹子,一边指着泡在油里的豆腐,一边向陈海天仔细说明油温和炸法,炸软和炸酥各有不同技巧,如何光靠听音辨色来确认豆腐已经炸到最完美的境界。
「听音辨色,跟炒咖啡豆一样。」陈海天微微点头,把所有技巧全记在心中。
「真的?那下次换你教我炒咖啡豆。」
「好,可是要先会喝咖啡才能炒好咖啡豆。」
「那你先教我喝咖啡。」庄雪把炸好的臭豆腐放在网架上沥油,一边笑着看向陈海天。
陈海天用力点点头,「我带了很多咖啡挂耳包来,可以教你冲。」
「好,不过这里没杯子,等收工到我家去,喝杯咖啡再去逛夜市,」庄雪说完,把炸好的臭豆腐放在纸盘上,各戳一个洞,淋上酱油和辣酱,放上一把泡菜,「我把这些拿去给陈爷爷,你先自己试着炸看看。」
于是在庄雪出门送臭豆腐的短短时间,陈海天炸出三块焦黑的东西和一块尚可的臭豆腐,庄雪回来后虽然没说什么,但陈海天知道自己正在被嘲笑。
第二十九章
翻过了毫无重点的一章,陈海天和庄雪的互动,一如预料中的平淡,比流水帐还平淡的那种平淡。
六月的最后一个周六下午,庄雪带了一包爆米香到台北喝咖啡,陈海天拿出泡菜给庄雪试吃,这是他在网路上找的泡菜食谱,腌出来的味道总是和庄雪做的有很大落差。
庄雪夹起泡菜,闭着眼睛吃了几口,然后认真向陈海天说明醋和冰糖对泡菜的影响,糯米醋和水果醋腌出来的风味不同;同一种醋,厂牌不同,腌出来也不同;冰糖的种类更多,各自交互影响下,泡菜的风味因此千变万化。
「我做的泡菜跟我爷爷、我爸爸做的也不同。」庄雪写下自家的配方给陈海天,一边解释,「因为秘密武器不同。」
「又要进广告了。」陈海天拿着配方,恨不得立刻冲去超市采买。
「不用不用,」庄雪笑了两声,「这秘密武器你也有,就是你的手,撕高丽菜的方式,搓揉时候的手势,搅拌时候的力道,全都会影响泡菜的味道,我们不可能做出百分之百相同的泡菜,顶多到百分之九十五,可是这样刚刚好,百分之九十五才有呼吸的空间,百分之百太挤了。」
陈海天呆了一下,庄雪最后的几句话,让他有种熟悉的既视感,还来不及多想,就有客人推门进来,他连忙起身招呼。庄雪在咖啡馆里待了一个多小时,而后去美术馆看展览,傍晚六点多才再度回到店里,还顺手买了海鲜义大利面给陈海天当晚餐。
「还不错,比我做的差一点,下次你来,我做给你吃。」陈海天边吃边说,「提早一天说喔,我才能去买材料。」庄雪笑着说好。
吃完晚餐,庄雪又待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向陈海天告别,坐车回台中。
他们就这样送走了六月,情节就像洗好却还没炒的菜,称不上鸡肋,但也无法入口。
陈海天很不愿意在夏季出门,酷热的天气和不时出现的大雷雨让他心烦气躁,但他守着和庄雪的约定,七月和八月各去了一次台中。
也因为夏天的缘故,天气热导致吃的人少,泡好的豆腐也容易变坏,所以庄雪的臭豆腐摊营业时间修改为下午四点半到六点半,虽然陈海天表明要跟着庄雪去卖臭豆腐,但最后都被庄雪劝服,舒适的窝在庄雪家中,喝着二十元一大杯的古早味冰红茶、听窗外像交响曲般的蝉鸣、吹冷气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