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开行李箱,在各种食物和调味料中找出一个大袋子,从里面挑出两个御守,这是他从东京各个神社买来的,打算送给熟客和合作店家,粉红色的是爱情御守,其他颜色是健康御守。爱情和健康,所有人都需要这两者,或其中一者。
下到一楼,庄雪和武大郎似乎在聊什么往事,笑的很开心,看见他出现,连忙向他招手。陈海天走到桌前,拿出爱情御守给武大郎,「刚从东京回来,小礼物,对感情应该有帮助。」
「啊,感谢!」武大郎的神色激动,「我明天还要去龙山寺跟霞海城隍庙求月老,加上这个御守,三方神明夹击,也许有点希望。」
你做了什么对不起那个人的事?陈海天把问题咽回去,把健康御守递给庄雪,「炸豆腐油烟多,要注意身体健康。」
「谢谢,我真的需要健康的身体来搬豆腐。」庄雪带着微笑收下御守,就着有些昏暗的光线仔细端详。
「你偶尔也搬个男朋友吧,豆腐又不能跟你谈恋爱。」武大郎慢吞吞地说。
「谁说不行,你这种俗人不会懂,难怪那个人下线不理你。」庄雪以平静的口吻反唇相讥。
「你们慢慢打情骂俏,我去帮你们泡壶茶,桂圆红茶好吗?」陈海天准备走回吧台,却被庄雪叫住。
「不用不用,我们该走了,你才刚回来应该很累,再打扰下去我都要挖洞把自己埋了。」庄雪边说边站起来,自动的把杯子和茶壶都收到吧台上,「我可以帮你洗杯子。」
陈海天微笑着摇头说不用,「哪有让远道而来的朋友洗杯子的道理。」
「那你有空也远道来台中,请你吃很多臭豆腐,」庄雪踢了仍然坐在椅子上的武大郎一脚,「我发明了不少有趣的口味。」
「记得随身带一个健康御守去吃。」武大郎站起来,神色严肃的对陈海天提出忠告。
「去,」庄雪朝着武大郎挥出一记劈空掌,武大郎假装身受重伤,摇摇晃晃的走出门去,庄雪等武大郎出门后才继续问:「你明天有开吗?」
「没,休到周一。」陈海天打算明天把母亲买的东西扛去中坜给外公,然后去看牧羊犬和墙上的诗。啊地狱请你为天堂下一场雪。他想,我面前就站着一场雪。「你明天还在台北?」他问。
「嗯,今晚睡大武家,明天陪他去找月老求情,不过他当年负那个人太多,大概要拜遍全台湾的月老才有效。」庄雪笑了笑,表情颇无奈,「最近跟一些以前的朋友恢复联络,上台北的机会比较多,到时再来找你喝咖啡。」
「嗯,我找个时间去台中吃臭豆腐,你……」陈海天考虑一下,才说,「你可以教我做臭豆腐跟泡菜吗?」
「当然可以,炸豆腐是烹饪初级的工夫,我记得你很会煮菜,学起来很快。」庄雪脸上的笑容不大,却笑得很深,从心底散发出来的那种笑容。
陈海天突然觉得世界的轴心偏斜掉约0.018秒的时间。
在这个0.018秒的时间,他们只是看着对方,没有讲话,可是这个时间实在太短,短到他们都不曾察觉到时间曾停顿了0.018秒。
陈海天送庄雪出门,在门口和他们挥手道别,然后关上铁卷门,锁好玻璃门,上楼换了外出服,出门去五阿哥家接他的心肝宝贝。
刚才那场对话,他知道了三件事:庄雪在和豆腐谈恋爱;庄雪脑里塞满对臭豆腐的各种想像,如同他对红豆饼;庄雪愿意教他做臭豆腐。
他可以学会做臭豆腐!臭豆腐!这三个字瞬间占据陈海天所有思绪。
咖啡馆休息十天后再度开业,熟客们难免故作抱怨,陈海天的应付方式就是每人发一个御守,给爱情或健康则依照他对熟客的感觉,像未婚的整骨师傅龙五、以爱情为核心的名牌包小姐,发爱情御守;画图画太多导致肩颈酸痛的万花筒小弟,发健康御守。
所有人都开心收下,唯一有意见的是小可爱。
「爱情我用不到,我要那个蓝色的健康御守。」小可爱边说边指,「左边浅蓝色有方形图案那个,对,就那个,耶,谢谢。」
「爱情哪有用不到的。」陈海天默默收回粉红色的爱情御守。
「我用不到啊,我适合一个人过日子,所以健康很重要,要自己照顾自己。」小可爱拿起绣着金线的浅蓝色小袋挥了挥。
「你是独身主义?」陈海天有些讶异,他一直认为小可爱的追求者众多,就算没排到永和,至少也排到了福和桥。
「也不是,这两个不一样,我想想,」小可爱吃了好几口奶泡,才继续说:「独身主义是一种宣言或立场,跟适不适合无关;我是适合一个人过日子,抱独身主义反而是次要的。」
「嗯?」
「大部分的人吃肉,是因为喜欢吃肉,香喷喷的肉;但我吃肉是因为我不能吃黄豆,必需从肉类摄取蛋白质,无关我喜不喜欢吃肉,虽然我也喜欢吃肉。」小可爱小口小口的喝着拿铁,突然抬起头,楚楚可怜的说:「阿万,能不能再给我一些奶泡?」说完,把喝了一半的拿铁杯递给陈海天。
陈海天接过杯子,拿起牛奶开始打奶泡,小可爱装可怜的眼神跟雨天太像,都睁着黑黑圆圆的大眼睛看着他,让理性过多如他也会失去抵抗能力,「你的意思是,独身主义是自我意识的选择;你则是老天帮你选好了,加上你也喜欢,所以才决定这样。」
「对!阿万好聪明。」
「可是你怎么确定老天帮你选好了?」
「就是知道呀,就像中港运转站注定是个运转站,站名写的很清楚,就算老天没帮我选好,我也觉得一个人比较好,谈恋爱太麻烦了。」
「可是……会不会有个人,能让你不顾一切奔上去,用力踹开老天?」陈海天在拿铁杯补上奶泡,又拿起另一个杯子,把牛奶钢杯里剩的奶泡全装进去,两杯一起递给小可爱。
「谢谢,」小可爱露出开心而满意的笑,眼里像是洒满了亮粉,「我觉得不太可能,老天怎么可能安排让我一个人过日子,又安排另一个人来拆他的台,这不是自打嘴巴吗?」
「老天爷忙中也是会有错的。」
比较让陈海天意外的是,他回台湾后,梁美莉只在他生日那天出现过一次,然后像是烂电影默默从院线下档一样,默默消失。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梁美莉在谈恋爱。
直到五月底的最后一天,梁美莉才再度出现,如同陈海天猜测,是在谈恋爱,外加感冒。
「她叫阿哈。」梁美莉拿起手机里相片给她看。
「阿哈?」陈海天着相片上那是个相貌普通的女生。
「阿霞的台语啦,」梁美莉笑着唱起歌来,「阿哈——给我一杯忘情水——」
「知道了,阿哈怎样?」
「不怎样,她的优点就是她不怎样,外表平凡,话不多,而且都超实际,这点跟你很像,实际到接近无趣,」梁美莉拿起刚烤好的蓝莓贝果咬一口,动作很缓慢,这表示梁美莉心里对这件事其实并不感兴趣,「可是她会跟我说感冒要吃什么,也会担心我的饮食均衡,对社会情势和两岸政治,甚至是全球经济都有自己的想法,不像其他人只会谈风花雪月电影文学伤春悲秋,每次跟她讲话都觉得受到启发。」
「……能撑多久?」
「三个月吧,这就很够了,我又不求天长地久。」梁美莉说的理所当然,毫无愧疚,「而且我一年多没交女朋友,需要暖身。」
陈海天无言的翻翻白眼,然后感谢老天赏他三个月的清净。
第二十六章
庄雪依然在网路上贴夕阳的照片,场景永远一样,前方是一片杂草,后方有几亩田和高高的树,看起来像椰子树或槟榔树,然后是夕阳,偶尔旁边会照到一两间有瓦片的矮房子,非常乡间风格。
陈海天偶尔回贴咖啡的照片,煮好的咖啡、生的咖啡豆、炒好的咖啡豆、磨碎的咖啡豆。
他始终没去台中,虽然满脑子想学做臭豆腐和泡菜,可是生活平顺到让他没有坐车离开台北的动力,有时他甚至觉得东京比台中近。于是六月到了,端午跟着报道,夏天从玻璃窗肆无忌惮地爬进来,让陈海天边吃粽子,边怀念冬天清亮的月光。
他习惯在周二店休的傍晚,扛着包装好的咖啡豆,到城南的合作店家补货、结算,半磅包销量最高的是独立书店,挂耳包则在复合式餐饮店卖的较好,他知道这主要是客源和场地交互影响的关系。
不过他能出的挂耳包数量极低,太费时费工。磨豆、量十公克咖啡粉、装进挂耳袋、封口、装进铝箔纸袋、封口、贴标签。每做完五包,他就忍不住去玩雨天或看小说。这种时候他就祈祷梁美莉出现,那个女人在做这种琐碎的事,真的很有一手。
周二晚上的独立书店,顾客极少,陈海天和老板结完帐,从员工室走出来时,却意外看到武大郎。武大郎似乎是刚下班,拿了一包咖啡豆,刚在柜台结完帐,他们打了招呼,一起推门出去,站在书店外聊天。
「原来这豆子是你炒的,我是忠实顾客,每种口味都买过,这个我最喜欢。」武大郎晃晃手上的半磅咖啡豆,是迦佑山脉的曼特宁,所有豆子里,名字最朴实无华的一款。
他对武大郎的顺眼度因此提升一小格。「下次可以到我店里买,朋友都打八折。」
「好呀,你煮的咖啡很好喝,不过北边我很少去,我就住这附近。」武大郎边说边拉开背包,把咖啡豆丢进去,粉红色的爱情御守在背包里分外明显,另一端系在手机上。
「月老有给你红线吗?」
「有啊,龙山寺的月老一开始不肯给,我就连掷三十多个爻,卢到他受不了就答应了。」武大郎闷闷笑了几声,「后来去霞海,那里的月老大概听说我很卢,答应的很快,我还去了北投照明净寺,庄庄说台中有个乐成宫很灵,我打算找个周末去拜一下,过几天去北京出差,也要找个月老拜一下,有拜有保佑。」
庄庄,是庄雪吧。陈海天心想,又是叠字,这些人不觉得叠字像语言能力发育不全吗?「月老只有一个,去哪间都没差吧?」
「我觉得不是,怎么说呢……」武大郎想了片刻才说,「我觉得月老是职称,就像陪审员,如果想要判决有效,只有几个陪审员同意是没用的,所以我要把所有月老都轰炸一遍,逼他们全部同意。」
「辛苦了。」你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那个人的事。陈海天同样把问题咽下去。
「为了那个人……」武大郎的神色有些落寞,沉默片刻后才问:「你现在单身吗?」
「嗯?对。」陈海天有些讶异武大郎转换话题的快速。
「不考虑一下庄庄?」武大郎笑了一下,对露出意外神色的陈海天说,「我可能有点多管闲事,可是庄庄除了有点闷之外,其他方面都不错,重点是,他当年用五份火锅,交换踢你的尸体妖和开信箱容量,但是到现在还没结清。」
陈海天对接收到的资讯,一时有点无法消化。庄雪会闷?五份火锅?
「他以前很在乎你,只是网路对他来说不是真的,对你也是吧?」武大郎看着微微点头的陈海天,用有点无奈的语气说:「大部分时候,人都不知道自己正在进行『错过』这个动作,等发现时已经错过了,连灰都不剩。」
「你错过了?」
「嗯,不过错过算是好事,至少现在还有希望,如果我跟他那是没错过,现在已经永远断绝了,很诡异吧,我也是最近才想通,时间不对的时候,错过反而比较好。」武大郎看着新生南路上的车流,隔了很久之后才说:「我不知道你跟庄庄是什么情况,但是能在现实重遇真的很难得,有机会的话,考虑一下吧,虽然他闷闷的,跟只寄居蟹一样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可是有时讲话很好笑,跟妖怪一样变态。」
「你没去找过那个人吗?」陈海天默默回避掉和庄雪有关的话题,虽然他万分同意跟妖怪一样变态这句话。
「没有,其实要找他很容易,台湾同志圈有一半以上的人都认识他死党,只是找到也没有用,他连闭门羹都不会给我吃,因为他不恨我,这是最可怕的一点,他不恨我,因为我对他而言连垃圾都不是,」武大郎停顿半晌,笑了笑,充满感伤的笑,「所以我等着有天在路上和他遇到,这就是天意啦,他再不想理我,总要给老天爷一点面子,对吧。」
老天爷忙中也是会有错的。陈海天把这句话吞回去。
回到家,听到开门声音的雨天,发出嘟哝声从二楼跑下来,伸出爪子抱住他的腿撒娇,「雨天乖,你打算什么时候变身?」他抱着雨天上楼,把买回来的法国面包排放在厨房桌上,让雨天在面包迷宫里追着小球乱跑。
雨天就算真的会变身,也只会变成骄纵任性又黏人的家伙吧。陈海天心想,动不动就甩门跺脚离开,指望他会追过去的那种家伙。猫是一回事,人是另一回事,像雨天这种个性的人,他会打开三楼窗户直接把人踢出去。
武大郎的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庄雪以前很在乎他,这个他知道;网路对庄雪来说不是真的,这个他也知道;有些事,错过比较好吗?这个他不确定;他们正在进行「错过」这个动作吗?他不知道。
武大郎说庄雪是寄居蟹,他也是寄居蟹,他们各自过着安稳的小生活,与自己的城市和工作相亲相爱,心满意足的遗世独立,没有人愿意先跨出一步,没有事能让他们改变现况……嗯?
陈海天把刚才脑里的句子拉回来,加上标点,重念一次。
没有人,愿意先跨出一步,没有事,能让他们改变现况。
中文标点真是奥妙,只要两个逗号,世界就变了。
他走进书房打开电脑,连上彩虹梦,跳着读信箱里的信,他慢慢悟出一件以前没意识到的事,网路对庄雪来说不是真实的,所以他对庄雪来说是虚妄的,他对虚妄和现实的挣扎,庄雪也曾经历过。庄雪早就知道关站的事,所以试图先跨出一步,却被他推回去。从此他们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庄雪一定也曾为了来不及向他告别,而心怀遗憾。
茶冷掉了,他去厨房重新煮一壶热茶,隔壁精品店拉下铁门的声音从窗子传进来,巷子里的人声逐渐散去。
如果他们之间正在进行「错过」这个动作,难道用两个逗号就能阻止?如果这次他愿意先跨出一步,庄雪真的能让他们改变现况?
他端着茶壶走到客厅,看着外面那座城市的灯光,音响里正在播Abdullah Ibrahim。他深深地吸一口气,闻着从茶壶飘散出来的茶香,「这种事要多考虑几天,对吧,雨天?」他看着雨天,希望得到一点支持。
刚吃完罐头的雨天,正心满意足地躺在沙发上翻着肚子,谁都懒得理。
第二十七章
周五是一周采买日,陈海天会提早起床,在开店前去超市贪婪地看着整排漂亮的五花肉片,直到开店时间,才又像鲑鱼一样游回到咖啡馆里。
这两天,他很少去想要不要先跨出一步的问题,这不是限时答题,不急。理性过多的优点之一,就是不会过度纠结,只要等他心血来潮,把事情分析并考虑清楚。
下午时分,店里进来两个生面孔,虽然达不到顺眼初级,但初步判定无害,所以陈海天开门迎客,但是当生面孔的对话传进耳里时,他后悔了。
生面孔的眼镜男表示:「那个谁的新专辑完全背叛了摇滚精神。」另一位刘海男则说:「也许他们是用背叛来当作某种意涵。」眼镜男再度表示:「开玩笑,我是rocker耶,他们就是向商业靠拢,腐败了。」说完,拿起相机开始拍黑胶唱片。
Rocker。陈海天全身起鸡皮疙瘩,自以为是的rocker跟自以为是的文青一样可笑。但是他没有赶人,因为这两个人的确无害,每个人都有权利活在自己的小世界。
傍晚时分,进来四个年轻的生面孔,看来是大学生,从零星传来的对话中,陈海天推断他们刚看完美术馆的展览,依照网路介绍找到店里来。喜欢艺术是好事,他开门迎客。然后又后悔了。
生面孔里的马尾男不停对展览提出和其他三人相反的见解,语气张狂且自负甚高,为反对而反对,话里不时夹杂英文单词,you know,也许用这种方式比较能阐述他的point。另外两位女生不时露出有星星的崇拜目光,另一位男生则可怜的炮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