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能成为一对不愠不火的生活伴侣,互相扶持,地位对等,不用为了取悦对方而低头,能保有各自的兴趣和空间,所以相处起来不会腻。
庄雪如此符合陈海天对伴侣的要求,完全达到梁美莉说的「门当户对」,可是在将近半年的相处后,他对庄雪的感觉始终停留在「好感」阶段,单纯的、朋友似的好感,那些好感的份量,仔细秤起来,还比不上阿明或五阿哥;他对庄雪甚至不曾产生任何碰触的欲望。
对这种情况,他的三个损友各有一套理论。
「不是不抱,时候未到。」阿明向来是现实中带点感性。
「有缘无份,尽快解散。」五阿哥相对来说比较实际。
「两个书生,只拖不脱。」梁美莉通常是在抱怨。
陈海天却认为这种状况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缺乏谈恋爱的动机,感情的产生需要动机做为起点,没有起点,事情就不会有进展。
二是他们潜意识里刻意延缓感情发生的速度,因为一旦开始了,就要去接受林林总总的现实。
无论如何,陈海天不急,不论庄雪最后会成为他的伴侣或是第四位好友,日子都是一样过,对他而言,能认识这个人,就已经是眼界一番了。
第三十一章
二○○九年的春节,陈海天照例去东京,每天在口里塞满暖暖包,四处买御守,这次他各种御守都买,毕竟对有些人来说,交通安全或学业成就,比爱情或健康重要的多。
食材和调味酱也在他的采购范围,有些甚至是去东京前,就先在网路上订购好,寄送至母亲家里。「料理东西军害人不浅。」母亲每次看到他塞满行李箱的食材,就会丢下这么一句。
二月初回到台湾后,杂事不停涌上,巷子里挖马路、铁卷门故障、合作商家的异动、炒豆机保养送修,有许多事要在一般上班日时才能处理,周休日被分割的很零散,让陈海天无法凑出时间到台中去;而庄雪从湖北过完年回来后,就闭门隐居,似乎是在忙着翻译工作,两人只能偶尔在网路上瞎扯闲聊。
而身边变动最大的事,是他的好友之一五阿哥接受公司调派,三月时开始到广东的小镇工作,那是一个只有工厂的小镇,想吃麦当劳要坐一个小时公车的小镇,可是五阿哥的职衔升一级,薪水多三分之一,每两个月有七天返台假,附来回机票,住的是毫华公寓,每天还有阿姨来打扫。
阿明对这件事是举双手赞成,「现在是速食时代,所以七年之痒要打个八折变五年六个月之痒,那次我跟五阿哥平安渡过,现在是真正的七年之痒,所以要找点新鲜事给五阿哥转移注意力。」
「小别胜新婚,去待看看,不适合再回来,顶多换工作,找不到工作,阿明会养我。」五阿哥喝着咖啡,边说边笑,「反正阿明才是真正的阿哥,还是东宫太子,吃不垮。」阿明家里虽然称不上企业财团,但多养个五阿哥还是没问题。
对阿明和五阿哥的做法,陈海天也完全认同,他的朋友和他一样,不会把自己困在牢笼里,然后爱的筋疲力尽。
「老公,去中国之前,我们先离个婚吧,四年差不多是一般夫妻该离婚的时间了。」梁美莉抱着三公斤重的雨天,一边拿起雨天的右爪打五阿哥。
四年前结婚之后,原本计划三个月后就离婚的两个人,因为懒,加上已婚身份的确有方便性,所以一拖四年,两人至今仍是夫妻身份。
「再等半年,」阿明突然插嘴,「到时五阿哥要是在中国待不习惯,就能用夫妻感情出现问题要求调回来,不管公司给不给调,那时你们离婚,搞不好公司会心生愧疚然后给五阿哥加薪。」
「喔好,」梁美莉立刻同意,「到时加薪请我吃王品!」
陈海天无言看着天花板,他的朋友的确和他一样,而且比他更理性、更实际。
整个二月,天气没一日晴,沉沉的天空总是晦暗,空气却冷得刺痛,路树一片光秃,窗外的巷道似乎也随之缩小。
三八妇女节那天下午,庄雪抽出空档到台北,但只能稍做停留,当天晚上就要回台中,那天陈海天赶在开店前,到超市买了猪里肌和高丽菜。
一个多月不见的庄雪在下午三点左右到咖啡馆,一进门就立刻递上从湖北买回来的礼物:几本食谱和三大盒满是芝麻的糕点,「放了一个月的孝感麻糖,请笑纳。」
「明治神宫的交通安全御守,请笑纳。」陈海天递出银白色的御守,「你常坐车来台北,这个很实用。」庄雪恭敬收下。
陈海天又拿出四个御守,「给大武的,东京各大神社的爱情御守,你不是还欠他四份火锅吗?拿这四个跟他换,跟他说这个很灵,用四份火锅换那个人,很划算。」
庄雪是为了他才会欠下火锅债,所以他要想办法自己把债结清。
「我三个多月没跟那家伙见面了,他从月老庙拿到的红线搞不好都可以打围巾了。」庄雪把御守收进背包,脱下外套,挂在角落位子的椅背上。
「那个人还是没出现吗?」陈海天走回吧台,也不问庄雪要喝什么,自顾自的拿起湿抹布擦拭吧台。
「连个影子都没,」庄雪开玩似的抱怨,「那家伙超没良心的,他去年底贴了一张北京下雪的照片,说他这辈子第一次看到雪,我回他说『讨厌,我们上个月才见过』,你猜他怎么说?」
陈海天认真想了片刻,武大郎性格比较正经,不会跟庄雪玩打情骂俏的游戏,但也不会正经八百回话,所以应该是从现有的事物中,找出可以挖苦庄雪又合情合理的点,「他说你是装雪,是假的雪,黑心货,黑心雪,山寨雪?」
「答对了。」庄雪从背包里拿出书,坐进角落的位子,「他回了三个字,黑心货。」
「不然我叫你小黑好了,总不能一直叫你『喂』。」陈海天笑着把睡在咖啡机上的雨天抱下来,开始磨豆子。
「要叫也是叫小白吧?不过小黑也可以,你叫的顺口就好了。」
陈海天在心里把小白和小黑反覆念了几次,最后决定还是继续叫庄雪「喂」,他把磨好的豆子倒进滤杯,冲了单品咖啡,「这次进的新豆子,巴西喜拉朵,名字听起来就很春天吧。」他把煮好的咖啡端给庄雪。
「嗯,温柔的滚来滚去。」庄雪喝了几口,给出很简单的评价。
陈海天满意的点头,庄雪已经学会很多关于咖啡的事,而且能用简短又有趣的字眼把咖啡的特色形容出来,一些他想都想不到的形容方式。
他拿起便利贴,写上「温柔的滚来滚去」,贴在装咖啡豆的罐子上,又做了一杯加咖啡酒的热可可给庄雪。
周日下午的咖啡馆里只有他们两人,窗外的空气极为冷冽,冬日的阳光照在地板上,雨天窝在咖啡机上取暖,他们安静听着音乐,偶尔说一两句话,大多数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书本世界。
五点之后,天色快速暗下来,陈海天起身打开门口的灯,进吧台泡了杯红茶给庄雪,「我去楼上炸猪排,你帮我顾一下店,有客人再叫我。」他走进小厨房后,又把上半身探出来,「我从日本买了很好吃的炸猪排酱,料理东西军的特选食材,混合多种香料及蔬菜水果,风味丰富,尽请期侍!」
「你是在帮谁打广告啊?」庄雪一阵啼笑皆非。
陈海天快速跑到二楼,把猪排裹粉油炸,切开后摆在高丽菜丝旁,盛了两碗饭,十五分钟左右的时间,他就把做好的炸猪排端到一楼的小厨房里的餐桌上。
餐桌是庄雪开始在这里过夜后才放的,方便他们在营业时间吃饭,还有让庄雪做包装加工。
「吃饭吃饭。」陈海天锁上玻璃门,挂上「老板正在炒豆子,来喝咖啡的朋友请按铃」的牌子,和庄雪走进小厨房,关上门,避免小厨房里的浓浓炸猪排味跑进咖啡馆里。
等庄雪坐下后,陈海天又从冰箱拿出啤酒和小菜,全部安置妥当后,才拿出炸猪排酱隆重介绍,「这是限量生产的梦幻食材,我在网路上排了三个月的队才买到两瓶,还好没被我妈偷吃。」他把酱汁淋在猪排和高丽菜丝上,闻了闻,满意的点头,拿起筷子开心的喊:「开动。」
庄雪无奈的摇头,笑了起来,「你碰上吃的,就完全失去理性。」
「吃东西要什么理性,你看到蛋黄酥不是也会失去理性吗?」陈海天夹起一搓沾满酱汁的高丽菜丝,放在嘴里咀嚼,「噢,真的是,」他吃一口猪排,「超级美味。」而啤酒很冰,小黄瓜拌海蜇皮的甜度适中,一切都很完美。
「好吃。」庄雪一口咬下炸的香脆的猪排,也学着陈海天满意的点头,「我可以理解那些选错边只能看别人吃的痛苦了。」说完夹起一把高丽菜,闭着眼睛吃下去。
「嗯嗯。」陈海天又淋了些酱料在猪排和高丽菜上,闷头吃掉大半盘后才满足的叹口气,放慢进食速度,「好吃,不过你好好玩,我本来以为你只有吃泡菜时才会闭眼睛,原来是只要吃高丽菜都会闭。」
「你发现了。」庄雪有些讶异的看着陈海天。
「你就坐我对面,总是会发现的吧。」陈海天夹着高丽菜丝,刷着盘底残留的酱油,慢慢吃着,当人们进食到有饱意的时刻,通常会不知不觉将自己开放,吐露较接近心底的话。
「小时候养成的坏习惯,其实我也可以张开眼睛吃,你看。」庄雪说完,睁大眼睛吃下一口高丽菜丝。
「喔,好棒。」陈海天敷衍的说,继续拿高丽菜丝刷盘子,「怎么会有这种习惯?小时候帮忙做泡菜时被高丽菜欺负吗?」
「被欺负的话我会瞪大眼睛啃它,」庄雪又张着眼睛吃两口高丽菜丝,「我有轻微的绿色弱,所以高丽菜看起来是灰色的,而且是难吃的那种灰色。」
「嗯?」陈海天一时没反应过来,抬头看着庄雪。
「不严重,看浅绿色会变灰色,其他辨色上跟一般人有些不同,但大致上没什么太大影响,」庄雪指着流理台上的深绿色抹布,「像那种,我看也是绿的,只有浅色跟光线不好时才会受影响。」
陈海天突然想起庄雪住处的生活用品,全是深色系。
庄雪夹起一搓高丽菜丝,张着眼睛吃下后,才继续说,「小时候觉得泡菜看起来灰灰的很怪,但又很好吃,所以习惯闭着眼睛吃,长大后才改过来,平时在外面吃饭或有外人时就不会闭眼睛。」
陈海天拿着筷子想了片刻,「那我以后买颜色深一点的高丽菜,不然等下我们去超市,你跟我说哪颗高丽菜是绿的,以后我就买那种颜色。」
庄雪带着打量的眼光看着陈海天,隔了片刻,才说,「你的反应跟我想的差不多,」说完又无奈摇摇头,「不像一般人会露出同情的表情,或是用怕伤害我的小心语气说几句安慰的话。」
「你不是说不严重吗?」陈海天耸耸肩,理所当然地说,「所以只有高丽菜这个问题需要解决,嗯,大白菜也是吧?奶油白菜卷你吃吗?葱呢?还有茭白笋,不然等下我们去超市逛逛?」
「不用啦,我什么都吃的,长这么大,已经习惯了,」庄雪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动作很轻微,几乎感觉不到,「不过你好像对什么事都不觉得惊讶。」
「我很惊讶啊,」陈海天放下筷子,表情认真,「只是惊讶跟廉价的安慰是两回事,那些觉得你需要安慰的人才真的需要安慰,因为他们竟然看不出来你不需要安慰。」
他这么说是出自他对庄雪的理解,他知道庄雪之前没提,不是有意隐瞒,而是认为这件事普通到没有特别提起的必要。
色弱并没有对庄雪造成人格或行为上的偏差,相反的给了庄雪不同的生命经验和厚度,既然庄雪能以平常心面对,旁人就没有权利以较高的位置来展现怜悯。
「其实我很需要安慰。」庄雪摇摇头,脸上摆出沉痛的表情。
「对,你需要安慰,我一时忘了,」陈海天想起什么似的点点头,「你想欣赏对方安慰的表情,你有没有把卖臭豆腐跟色弱的事一起讲过?」
「有,」庄雪闷笑几声,「对方的表情超级精采,好像我遭遇的是什么人间惨剧,我差点想顺便说我是个同性恋。」
「你好惨喔,多给你几滴限量酱汁好了,」陈海天故作同情的说,「你喜欢你看到的世界吗?」
「喜欢呀,」庄雪从盘子里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温和,「一花一世界,各有各的美,是灰的是绿的都不重要,好吃就好。」
「好吧,礼尚往来,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陈海天压低声音,稍微把头往前凑,「我蹲下时会往后倒,因为我是扁平足。」
「你是扁平足的咖啡馆老板,我是绿色弱的臭豆腐摊小贩,不过我有难整理的自然卷,所以赢你一分。」
陈海天一时楞住,他努力把自己全身上下的特点想了一遍,最后说,「我是单亲家庭的小孩,加一分;我的猫任性骄纵,加一分;我有个馊妹叫梁美莉,加两分,所以我赢你三分。」
「你好可怜喔。」庄雪同情的说。
第三十二章
咖啡馆里没有人的时候,会有一种独特的沉静空虚,陈海天将玻璃门打开一小道缝,让Tom Waits的歌声随着猪排味一起散出去。
他负责泡茶,庄雪负责洗碗,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偶有客人推门进来,带进一阵寒凉的空气,八点半时,庄雪拿起背包,准备告辞,现在陈海天已经习惯这种场面了,就像习惯梁美莉跟他说下次见,然后挥手就走。
他送庄雪出门,看着庄雪走过几家店面,又看着庄雪折返走回咖啡馆,停在他面前。
「忘了说,我也要一个爱情御守。」庄雪的语气自然。
「嗯?好。」陈海天心跳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盯着庄雪的眼睛,黑色的眼睛平静而温和,他突然觉得世界的轴心再度偏斜约0.018秒的时间,可是这次他察觉了这股偏斜的力量。
他很快回过神,转身走进吧台,从袋子里找出一个桃红色灯笼,浅草寺的爱情御守,递给庄雪。
庄雪笑了笑,把御守收进上衣口袋里,看着陈海天说,「那下次同一时间请继续收看罗,外面冷,快进去吧。」说完就挥挥手,转过头去往巷子口走去,霓虹照得庄雪的影子忽明忽灭,彷佛是命运女神的纺车开始转动,原本行方不明的经纱开始在黑暗中闪现。
陈海天站在门边,等到庄雪转过巷口,才进门清理庄雪坐过的桌子,他知道这个城市开始下雪了,现在只要等雪把屋顶压垮,他就能看见满天星星。
周三下了雨,小小的,春天式的雨,晚上大约六点半,小可爱推门而入,头发沾着些雨滴,头发垂散在脸颊两旁。
他送上水杯,不等小可爱开口,就先出声:「你做设计的,所以会用那个叫什么佛陀的影像软体吗?」
「会呀。」
「帮我个忙,找张炸猪排的照片,旁边有一堆高丽菜丝的,把高丽菜改成浅灰色,不用很仔细,我只是想看看那种感觉。」陈海天吩咐完,又补上一句:「请你喝咖啡外加一杯奶泡。」
小可爱一听,立刻拿出笔电,在陈海天煮咖啡的时间里,快速从网路上找了张图片,完成修改。
「你的意思是这样吗?」陈海天送上拿铁和奶泡杯时,小可爱让他看笔电上的照片,「为什么想看这种感觉?」
「一个朋友有色弱,看不到浅绿色。」金黄色的猪排,洁白的盘子,发出光泽的褐色酱汁,鲜红的蕃茄,灰色的高丽菜丝,其实不难看,加上几个字就像是充满设计感的图片。
这就是庄雪眼里的炸猪排吗?陈海天并不确定,毕竟人不可能看到他人眼中的世界。
「嗯,这样改颜色真的只能看感觉,我看到的炸猪排跟你看到的一定也不一样。」小可爱很认真的说,「你朋友会觉得这件事是缺陷或自怨自艾吗?」
「不会。」
一花一世界,各有各的美。
「那就好啦。」小可爱接过陈海天递过来的随身碟,快速拖动修改后的图档,一边说,「我最近有很深的感触,每个人真的就是『一个人』,别人再怎么亲近,就是别人,所以无论别人了解你或误解你,你依然是一个人,所以自己过得好就好,别人要过自怨自艾的生活就随他去。」
「怎么了?」难得听到小可爱有些生气的语气,让陈海天在小可爱对面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