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然一个月去台中一次,毕竟咖啡馆周休一日,加上补货出货各种杂事,还要留时间给自己独处,一个月一次已经是上限。
他炸臭豆腐的技术越来越好,连带着炸东西的技巧也有所提升,以前常炸焦或炸不熟的猪排,现在也能轻松应付。
偶尔他也陪庄雪腌泡菜,看着庄雪撕高丽菜、将红罗卜刨丝、加入份量正确的水果醋和砂糖,他在一旁用手指拨弄着不规则的高丽菜叶,挑出厚实的菜梗,用刨丝刀削薄。
这几次往来,他建立起一些习惯,例如坐高铁去台中,因为白日短暂;例如坐客运回台北,因为夜晚漫长;例如喝二十元一大杯的红茶、坐着圆凳等夕阳、看天才庄雪表演夹娃娃、做一个新鲜的磅蛋糕给庄雪。
这半年他深深迷上磅蛋糕扎实的口感和奶油香,店里的熟客和三位损友都被他喂的体重狂升,值得庆幸的是,他做西点的手艺和做义大利面一样好,而且在梁美莉的严重警告下,他没有把臭豆腐加进蛋糕里。
相对之下,庄雪到台北的次数比较多,但也只有多那么几次,除了找陈海天喝咖啡之外,偶尔也和武大郎或其他朋友见面吃饭。有两次甚至是早上九点就出现在台北,来和出版社讨论翻译的细节,这时陈海天会在中午前起床,做一些简单的午餐,等庄雪开完会跑来,两人在还未开始营业的咖啡馆里吃个饭,喝杯咖啡,然后庄雪匆忙赶回台中卖豆腐,陈海天去睡回笼觉。
这时他已经知道关于庄雪的许多事了。
庄雪小他一岁,加上年尾出生,理论上会小他两届,可是小学人数不足,让庄雪有机会提早入学,加上小五那年跳级到国一,所以他们两人是同一年上的大学,而且是同一所大学。
「跳级不代表我聪明,我只是提早把小六的书念完而已。」庄雪津津有味吃着陈海天外公做的蛋黄酥,认真的解释,「那时我跟我妹一天到晚去跟人打架,打完被我妈禁足写功课,打得愈多,写得愈多,能写的都写完之后,我妈只好拿高年级的功课教我,然后有天我就跳级了,所以想跳级就要多打架。」
「你妹也有跳级吗?」
「有,还跳了两次,所以她跟我们同一年进大学。」
对于庄雪的谬论,陈海天完全找不到反驳的点,于是只好抽动嘴角,继续煮咖啡。毕竟和跳级比起来,庄雪和梁美莉是同年同系所的同学,这件事更让他惊讶。
庄雪大学毕业后,去英国念了一年书,拿到硕士,接着去美国念博士,两年后休学逃回台湾,在台北的美语补习班当老师,偶尔接一些文件翻译,这两个工作,都只是为了还学费贷款而不得不做,称不上喜欢或讨厌。
「我喜欢念书,说句不要脸的,我念起书来外挂开很大,念的又快又好,只是一切太理所当然了,念完博士留在美国或回台湾,也许当个讲师,再想办法变成教授,是没什么不好啦……」
「可是有时会想知道人生是不是有其他可能。」陈海天难得的插话,他知道那种感觉,想变成一个不同的人,想过不一样的生活。
「对,那时觉得就这样下去,老了坐在椅子上,想起这辈子大概会很哀伤,可是回来台湾后,心又静不下来,像是悬在半空中,那时方向有点偏掉,玩得很凶……不是关系复杂那种玩得很凶,是吃喝玩乐泡摇头吧那种玩得很凶。」
「知道知道。」陈海天敷衍的回答,他对任何人过往的情爱关系,都没有探究的兴趣。
「可是狂欢过后,心灵更空虚,只好上网丢讯息找人聊天,然后就碰到你了,你反应快又冷静,有时比我还恶毒,跟你聊天好好玩,你大概是我那段生活里唯一遇到的好事。」庄雪吃着第三颗蛋黄酥,边吃边舔手指。
「喂,你知道蛋黄的胆固醇很高吧?」陈海天默默地说。
直到去年夏天,庄雪一时好玩,接手父亲的臭豆腐摊,回到台中之后,心里那些吵杂的声音慢慢消失,几个月后,庄雪意外得到一本书的翻译工作,或许是心境的改变,加上文件和书本在翻译上的差别,原本无感的事突然充满前所未有的乐趣。
庄雪将那种情况形容为「浑然忘我到中魔」,翻译不再只是谋生的手段,而是让庄雪沉迷的事物,但未来的日子是否要和翻译长久相伴,庄雪仍需要时间想清楚。
「目前翻译和臭豆腐的比数是五十五比四十五。」庄雪认真的分析。
十月之后,庄雪慢慢从当日往返变成隔日往返,前两次,庄雪都是在咖啡馆待到九点多,然后坐捷运到城南借宿武大郎家。
第三次,陈海天留庄雪过夜,住三楼的二号客房,因为他想知道,把庄雪放进他的城堡里,是否会产生违和感,也想知道庄雪和一号客房的梁美莉,互动如何。
「非常好,够实际。」梁美莉对这件事表示赞同。
「为了节省不必要的力气和时间。」陈海天理所当然地回答梁美莉。
对他而言,找个人在一起是很实际的事,就像点饮料时会先去掉没兴趣和胃口不合的选项一样,就算庄雪和他各方面相投,却不适合摆进他的生活里,那么还是早早各自营生去。
他三十岁了,他追求的是稳定感和安心感;不顾一切、不切实际的感情对他而言太过年轻。
随着庄雪的借宿,新场景开始出现在他们之间:在闲适而温暖的中午,庄雪穿着米老鼠家居服,和陈海天坐在饭厅一起吃早午餐,而雨天坐在餐桌上瞪着庄雪,发出不知是抱怨或是吃醋的咕噜声,有时太阳光会穿透过玻璃杯,在地板上摇曳出浅浅的光,让人有些晕眩。
他们都是中午起床的人,都习惯在下午一点才吃第一餐,这点让陈海天相当满意,出乎意料的是,庄雪对饮食的均衡颇重视,至少和他比起来是如此。每天第一餐要吃得丰盛,碳水化合物、蛋白质、果汁、奶类,适当又不过量。
「早餐吃的好会变聪明,配合打架,双管齐下,然后就跳级了,在此推荐给想圈养小孩的父母——」庄雪很认真的对着不知道在哪里的镜头自说自话。
陈海天一向吃得随意,基本上是想煮什么就煮什么,不太考虑营养跟均衡,听庄雪这样说,他特别上网找相关资讯,开始修正自己的饮食习惯,因为他也想变聪明,但他还是有点小疑问,「你这么重视饮食均衡,那为什么一次吃三个蛋黄酥?」
「人生偶尔需要放纵一下。」庄雪笑得温和,却说得理直气壮。
早午餐大部份由陈海天主厨,庄雪会帮忙打下手,庄雪的烹饪技术很普通,完全是单身男子会的基本菜色,可是却极有天份,只要从头到尾看陈海天煮过一次,就可以复制出八成的口味。
「想做跟能做是两回事。」庄雪有次提早起床,趁着陈海天在睡觉时,把上次学会的法式煎土司复制出来,等他一起床后,就端到他面前现宝,「虽然我也是烹饪天才,不过我对烹饪的微薄兴趣全给臭豆腐了。」
陈海天闷哼两声,他很不想承认,可是这种人有时真的很讨厌。
咖啡馆营业时,庄雪通常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看书,陈海天有时煮咖啡,有时坐在专用位子上忙自己的事,他们的距离极短,却很少交谈,咖啡馆里通常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可是陈海天却觉得那些下午共度的无声时光,美好的让他想一片片从岁月中切下,陈列在洁白的瓷盘上。
有时庄雪会帮忙送饮料、收桌子,偶尔帮忙包装炒好的咖啡豆,庄雪的手虽然没有梁美莉的灵巧,却极度细心,而且充满耐心,封口时压出的纹路也比梁美莉的细致。
日子就这样在一页页的阳光中翻过去,他们的关系缓慢的进化,直线的往遥远的另一端前进,言谈间有了一些随意和自在,也能对彼此敞开心胸地对话;雨天勉强同意庄雪的存在,陈海天也慢慢熟悉庄雪的身影。
他喜欢庄雪穿着米老鼠的模样、量咖啡豆时微弯的脖子、低着头压封口机的专注眼神,他看到庄雪独立刚强又狡猾的部份,感受到庄雪尊重他人、不预设立场的良好教养。
他甚至察觉了庄雪身上隐藏着模糊的冲突,混合了善良率真以及狡黠犀利所产生的冲突,彷佛盛夏晴朗天空的尽头,布满了雷雨欲来的铅灰色,迷人却不致命,这是庄雪的阴暗面,他负荷得住。如同庄雪负荷得住他阴暗面的重量。
他们能成为一对不愠不火的生活伴侣,互相扶持,地位对等,不用为了取悦对方而低头,能保有各自的兴趣和空间,所以相处起来不会腻。
庄雪如此符合陈海天对伴侣的要求,完全达到梁美莉说的「门当户对」,可是在将近半年的相处后,他对庄雪的感觉始终停留在「好感」阶段,单纯的、朋友似的好感,那些好感的份量,仔细秤起来,还比不上阿明或五阿哥;他对庄雪甚至不曾产生任何碰触的欲望。
对这种情况,他的三个损友各有一套理论。
「不是不抱,时候未到。」阿明向来是现实中带点感性。
「有缘无份,尽快解散。」五阿哥相对来说比较实际。
「两个书生,只拖不脱。」梁美莉通常是在抱怨。
陈海天却认为这种状况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缺乏谈恋爱的动机,感情的产生需要动机做为起点,没有起点,事情就不会有进展。
二是他们潜意识里刻意延缓感情发生的速度,因为一旦开始了,就要去接受林林总总的现实。
无论如何,陈海天不急,不论庄雪最后会成为他的伴侣或是第四位好友,日子都是一样过,对他而言,能认识这个人,就已经是眼界一番了。
第三十五章
二○○九年的春节,陈海天照例去东京,每天在口里塞满暖暖包,四处买御守,这次他各种御守都买,毕竟对有些人来说,交通安全或学业成就,比爱情或健康重要的多。
食材和调味酱也在他的采购范围,有些甚至是去东京前,就先在网路上订购好,寄送至母亲家里。「料理东西军害人不浅。」母亲每次看到他塞满行李箱的食材,就会丢下这么一句。
二月初回到台湾后,杂事不停涌上,巷子里挖马路、铁卷门故障、合作商家的异动、炒豆机保养送修,有许多事要在一般上班日时才能处理,周休日被分割的很零散,让陈海天无法凑出时间到台中去;而庄雪从湖北过完年回来后,就闭门隐居,似乎是在忙着翻译工作,两人只能偶尔在网路上瞎扯闲聊。
而身边变动最大的事,是他的好友之一五阿哥接受公司调派,三月时开始到广东的小镇工作,那是一个只有工厂的小镇,想吃麦当劳要坐一个小时公车的小镇,可是五阿哥的职衔升一级,薪水多三分之一,每两个月有七天返台假,附来回机票,住的是毫华公寓,每天还有阿姨来打扫。
阿明对这件事是举双手赞成,「现在是速食时代,所以七年之痒要打个八折变五年六个月之痒,那次我跟五阿哥平安渡过,现在是真正的七年之痒,所以要找点新鲜事给五阿哥转移注意力。」
「小别胜新婚,去待看看,不适合再回来,顶多换工作,找不到工作,阿明会养我。」五阿哥喝着咖啡,边说边笑,「反正阿明才是真正的阿哥,还是东宫太子,吃不垮。」阿明家里虽然称不上企业财团,但多养个五阿哥还是没问题。
对阿明和五阿哥的做法,陈海天也完全认同,他的朋友和他一样,不会把自己困在牢笼里,然后爱的筋疲力尽。
「老公,去中国之前,我们先离个婚吧,四年差不多是一般夫妻该离婚的时间了。」梁美莉抱着三公斤重的雨天,一边拿起雨天的右爪打五阿哥。
四年前结婚之后,原本计划三个月后就离婚的两个人,因为懒,加上已婚身份的确有方便性,所以一拖四年,两人至今仍是夫妻身份。
「再等半年,」阿明突然插嘴,「到时五阿哥要是在中国待不习惯,就能用夫妻感情出现问题要求调回来,不管公司给不给调,那时你们离婚,搞不好公司会心生愧疚然后给五阿哥加薪。」
「喔好,」梁美莉立刻同意,「到时加薪请我吃王品!」
陈海天无言看着天花板,他的朋友的确和他一样,而且比他更理性、更实际。
整个二月,天气没一日晴,沉沉的天空总是晦暗,空气却冷得刺痛,路树一片光秃,窗外的巷道似乎也随之缩小。
三八妇女节那天下午,庄雪抽出空档到台北,但只能稍做停留,当天晚上就要回台中,那天陈海天赶在开店前,到超市买了猪里肌和高丽菜。
一个多月不见的庄雪在下午三点左右到咖啡馆,一进门就立刻递上从湖北买回来的礼物:几本食谱和三大盒满是芝麻的糕点,「放了一个月的孝感麻糖,请笑纳。」
「明治神宫的交通安全御守,请笑纳。」陈海天递出银白色的御守,「你常坐车来台北,这个很实用。」庄雪恭敬收下。
陈海天又拿出四个御守,「给大武的,东京各大神社的爱情御守,你不是还欠他四份火锅吗?拿这四个跟他换,跟他说这个很灵,用四份火锅换那个人,很划算。」
庄雪是为了他才会欠下火锅债,所以他要想办法自己把债结清。
「我三个多月没跟那家伙见面了,他从月老庙拿到的红线搞不好都可以打围巾了。」庄雪把御守收进背包,脱下外套,挂在角落位子的椅背上。
「那个人还是没出现吗?」陈海天走回吧台,也不问庄雪要喝什么,自顾自的拿起湿抹布擦拭吧台。
「连个影子都没,」庄雪开玩似的抱怨,「那家伙超没良心的,他去年底贴了一张北京下雪的照片,说他这辈子第一次看到雪,我回他说『讨厌,我们上个月才见过』,你猜他怎么说?」
陈海天认真想了片刻,武大郎性格比较正经,不会跟庄雪玩打情骂俏的游戏,但也不会正经八百回话,所以应该是从现有的事物中,找出可以挖苦庄雪又合情合理的点,「他说你是装雪,是假的雪,黑心货,黑心雪,山寨雪?」
「答对了。」庄雪从背包里拿出书,坐进角落的位子,「他回了三个字,黑心货。」
「不然我叫你小黑好了,总不能一直叫你『喂』。」陈海天笑着把睡在咖啡机上的雨天抱下来,开始磨豆子。
「要叫也是叫小白吧?不过小黑也可以,你叫的顺口就好了。」
陈海天在心里把小白和小黑反覆念了几次,最后决定还是继续叫庄雪「喂」,他把磨好的豆子倒进滤杯,冲了单品咖啡,「这次进的新豆子,巴西喜拉朵,名字听起来就很春天吧。」他把煮好的咖啡端给庄雪。
「嗯,温柔的滚来滚去。」庄雪喝了几口,给出很简单的评价。
陈海天满意的点头,庄雪已经学会很多关于咖啡的事,而且能用简短又有趣的字眼把咖啡的特色形容出来,一些他想都想不到的形容方式。
他拿起便利贴,写上「温柔的滚来滚去」,贴在装咖啡豆的罐子上,又做了一杯加咖啡酒的热可可给庄雪。
周日下午的咖啡馆里只有他们两人,窗外的空气极为冷冽,冬日的阳光照在地板上,雨天窝在咖啡机上取暖,他们安静听着音乐,偶尔说一两句话,大多数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书本世界。
五点之后,天色快速暗下来,陈海天起身打开门口的灯,进吧台泡了杯红茶给庄雪,「我去楼上炸猪排,你帮我顾一下店,有客人再叫我。」他走进小厨房后,又把上半身探出来,「我从日本买了很好吃的炸猪排酱,料理东西军的特选食材,混合多种香料及蔬菜水果,风味丰富,尽请期侍!」
「你是在帮谁打广告啊?」庄雪一阵啼笑皆非。
陈海天快速跑到二楼,把猪排裹粉油炸,切开后摆在高丽菜丝旁,盛了两碗饭,十五分钟左右的时间,他就把做好的炸猪排端到一楼的小厨房里的餐桌上。
餐桌是庄雪开始在这里过夜后才放的,方便他们在营业时间吃饭,还有让庄雪做包装加工。
「吃饭吃饭。」陈海天锁上玻璃门,挂上「老板正在炒豆子,来喝咖啡的朋友请按铃」的牌子,和庄雪走进小厨房,关上门,避免小厨房里的浓浓炸猪排味跑进咖啡馆里。
等庄雪坐下后,陈海天又从冰箱拿出啤酒和小菜,全部安置妥当后,才拿出炸猪排酱隆重介绍,「这是限量生产的梦幻食材,我在网路上排了三个月的队才买到两瓶,还好没被我妈偷吃。」他把酱汁淋在猪排和高丽菜丝上,闻了闻,满意的点头,拿起筷子开心的喊:「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