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道:“慕大人想要什么,只管自己寻。”
慕枕流道:“不知是否能看一看廖大人的墨宝?”
管家指着一个书架道:“最上面一排便是老爷平日里写的东西。”
慕枕流道谢后,迫不及待地将书拿了下来。
老掌局的字十分俊秀,透着一股刚毅。
慕枕流将每本都翻了翻,翻完之后,神色有些失望。他在屋里转了一圈,突然从墙角里抽出一卷画轴。画中人明媚妖娆,想来是老掌局的某位红颜。真正令慕枕流在意的是落款,明明是同几个字,笔法却与书架上的完全不同。
慕枕流强按住心中的激动,闭了闭眼。
告密之人,果然是老掌局。
第二十章:走水
俞东海猜得不错,慕枕流来平波城的确另有所谋。
自方横斜以弱冠之龄入主天机府之后,庄朝的官场就打破了资历限制,许多青年官员得以破格提拔。慕枕流虽然年轻,资历尚浅,但头顶凌霄阁主得意门生的大旗,无论是留京还是外放,官途都是一片通畅。
夙沙不错说的不错,沈正和本打算力保慕枕流出任巡抚。一是庄朝巡抚品级不算很高,但权力不小,极适合慕枕流这般缺乏资历的年轻能吏,一是巡抚是升官捷径,稍有成绩,便能上达天听,前途无量。
但是沈正和付诸行动之前,收到了一封信,改变了决定。
信里讲了一个小故事。一个出嫁的妇人每日做饭时,用杂粮、野菜充数,将大米省下来贴补娘家。若是如此,沈正和只会一笑置之,但信的落款耐人寻味——平城器造。
大庄朝共有六座城的名字中有平:永平、平兆、平阳、康平、平波、平州,其中用得上器造两个字的,只有平波城,军器局。
而军器局的大米,沈正和和慕枕流第一个想到的都是铁。
兵器一向是朝廷管制的重中之重,越是江山动荡,朝廷对兵器的管制越是严厉。沈正和当初下马的其中一项罪名,就是纵容下属私蓄兵器。
若真有人将军器局的铁偷梁换柱,那么,用意不问而知。
彼时,方横斜暗中支持信王造反之谣言四起,令沈正和不得不重新审视这封没头没脑的信。为防万一,慕枕流才在沈正和多番周旋下,接任平波城军器局掌局。
他出发前,沈正和与他分析过,都认为这封信出自军器局内部,将结束任期的老掌局自然是第一人选。
因此,虽然慕枕流一开始就十分关注老掌局,但未免引人猜疑,打草惊蛇,故意表现得不冷不热不远不近。没想到,老掌局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
慕枕流坐在书房里,静静地将老掌局留下来的手迹一字一句地看完。
天暗得很快。
廖府管家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特意为他掌灯。
灯亮起没多久,俞东海提着食盒与酒来了。
慕枕流只好放下书,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俞东海旁敲侧击:“人人都知廖大人爱书如命,藏了不少孤本,不知道慕老弟看上哪几本?可否让哥哥我也瞧瞧?”
慕枕流道:“我在看廖大人留下的手记。”
俞东海眼睛微亮:“可看出了什么名堂?”
慕枕流道:“廖大人胸怀大志,志向高远,可惜……”想到老掌局的结局,不禁叹了口气。
俞东海想从老掌局的手记里找到扳倒方横斜的线索,闻言立刻道:“的确可惜!想老掌局这样的人,若非受人引诱,断不会做出此等事来,却不知是哪个逼迫他。唉,要是能找到那个人,绳之以法,也算替他报了仇。”
慕枕流沉默不语。
两人吃完饭,俞东海主动表示留下来一起帮忙查阅。又看了半个时辰,慕枕流怕为老掌局遗孀带来流言,遂与俞东海一道告辞。
俞东海犹不死心,出门时,特意拍了拍他的胸脯,以防他夹带了什么东西出去。
慕枕流也由着他。
他们口头说了要结盟,心里都知道这盟友关系实如纸糊的大鼓,不堪一击,彼此间仍防范得紧。
慕枕流回到家中,听说夙沙不错并未回来,心头莫名一紧,暗道:此去柏州,若是日夜兼程,不眠不休,一日半便可来回,若是迟些,就要两三日。自己不必太过着急。
虽如此想,但他刚从廖府回来,难免想起老掌局的遭遇,仍有几分不安,夜晚也不安枕,外头一有动静,人就醒了过来,看天色,欲亮不亮,正是黎明前夕。
门房急匆匆地敲着门,那劲道,简直恨不得敲锣打鼓。
慕枕流披着衣服起来,打开门,就对上门房焦急的面容,隐隐有些不安。上次看他这幅样子,正是来禀告老掌局自尽的消息。
果然,这次又是个噩耗。
门房道:“俞大人来了,他说,他说廖大人家走水了。”
慕枕流脑袋轰的一下,万般思绪从脑中滑过,心头乱成一片。他推开门房伸过来搀扶的手,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往外走。
俞东海就站在门口,衙役手里提着的灯火从下往上地照着他的脸,让他上半张脸藏在阴影中,只露出下半张脸,看上去格外的阴沉。
他听到慕枕流的脚步声,转过头来,整张脸都沉入了阴影,黑得好似在一滴滴地淌着墨汁。
“廖府出事了。”每个字都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
慕枕流道:“几时的事?”
“一个时辰前。”俞东海的喉结动了动,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毫不掩饰心中的怀疑。
慕枕流皱了皱眉,见俞东海脸上沾了黑灰,皱眉道:“廖夫人她们……”
“全都烧死了。”
慕枕流心里咯噔一声,仿佛看到一具具焦尸横陈在废墟上,说不出窒闷和难过,半晌才道:“廖府这么大,怎么可能……”
俞东海看他神色震惊不似作伪,面色稍敛:“你说的不错。偌大一座廖府!偌大一座平波城!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居然有人能杀人放火,无声无息,简直……简直是无法无天!”他又气又急又恐惧,身体竟微微颤抖起来。
这时候,慕枕流反倒冷静下来了:“谁先发现的,可抓到纵火之人?”一场烧死廖家上下几十口的火绝对不可能是意外。
俞东海受他情绪影响,也慢慢地平静下来,半晌后,牙齿咬得咯咯响:“虽然没有抓到人,但幕后之人并不难猜。”
慕枕流皱了皱眉。
“在平波城,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能力!”
慕枕流没有问那个人是谁,因为在俞东海开口的同时,他也想到了。
廖夫人、八妾、十二通房、三女、十六家仆,包括为慕枕流掌灯的管家,都在大火中一命呜呼。仵作验尸,活活烧死的只有五个人——三个女儿,两个通房,其他人在起火之前就已经死了。
俞东海发了狠,将住在附近的人统统带回衙门,似是不查清楚誓不休!
慕枕流则出面为廖家料理后事。
这件事稍稍抚平了军器局中众人的怨怼情绪。虽然他们大多是局丞一系,但军器局经历了几次风雨,早已千疮百孔,局内的派系不和反倒成了小事,自然而然地团结起来,共御外敌。
当然,人多的地方总难免有分歧。
有人团结,也有人退缩。
军器局连连出事,引来各种流言蜚语。有人说,老掌局是被家人害死的,现在冤魂索命。他生前与局丞等人不和,所以托梦给俞知府,揭发局丞的罪行;有人说,军器局原是仙人道场。仙人飞升之后,见这里被凡人霸占,心生不满,出手败坏了这里的风水;还有人说,新来的掌局是天煞孤星,走到哪里,就害到哪里。
军器局中就有一些人听信了谣言,迫不及待地辞了工。
慕枕流也不挽留,任他们离去。此刻,他真正担心的是夙沙不错。
五天了,夙沙不错仍然没有消息。
廖府是在他去过之后出的事,即使他不想这么想,也不得不想,藏在暗处的黑手已经盯上了他。为此,俞东海还特地派了几个衙役过来保护他。
他既然被盯上,那么前阵子一直出现在他左右的夙沙不错自然不能幸免。
慕枕流不知道夙沙不错的武功有多高,他只知道,一个人的武功再高也只是一个人。他开始后悔让夙沙不错一个人上路。
到第七天,他已经按捺不住,向俞东海求助,请他派人去柏州打探消息。
俞东海正为廖府的案子焦头烂额,又担心藏在暗处的黑手再下手,自然不愿意分出人手,安慰道:“放心。你既说他是江湖中人,自然会有江湖人的自保之道,无需你我担心。衙门里的衙役都是寻常人,到真正的高手面前,根本是班门弄斧。若夙沙公子真的遇到了危险,有他们在,反倒是拖后腿。”
慕枕流道:“我只想打听打听他的下落,看他是否遇事耽搁了。”
俞东海想了想道:“这倒简单,让驿使去打听打听即可。”
慕枕流谢过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若我三日未归,你就将信送去京师,交给恩师。”
俞东海听他口气像是在交代后事,面色一变:“你要去哪里?”
慕枕流:“总兵府。”
俞东海脸色变了。
慕枕流道:“他若是要杀我,我去不去都要杀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正大光明地探个虚实。”
俞东海道:“糊涂!唐驰洲手握重兵,在平波城只手遮天……”
唐驰洲是方横斜的亲信,与军器局一脉相承,自己之前动了局丞,等于明晃晃地与他过不去。想到这里,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只怪唐驰洲平时太过低调,从不结交平波城的官员,也没有表现出对军器局另眼相看。唯一一次大动干戈,还是跑去救慕枕流。
要不是这次廖府火起得太过蹊跷,怀疑到了他的身上,自己几乎要忘记身边还卧着一头猛虎!
第二十一章:发火
慕枕流道:“若是不去,我出了事,他亦能置身事外。去了这一趟,我若出事,他反倒说不清楚。”
俞东海道:“命都丢了,他还和谁去说清楚说不清楚?你先在衙门住下,我谅他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杀到知府衙门来。”信手将慕枕流给他的信收入了怀中。
慕枕流沉吟道:“既是如此,我回去收拾收拾东西。”
俞东海不大放心,道:“我派人送你。”
慕枕流笑道:“你已派了两名衙役来,还要何人来送。”
俞东海将信将疑地点点头,送他到门口,与那两个衙役这般那般地叮嘱了一番。
慕枕流带着人回府,一边借口收拾行李,让他们去前堂等候,一边叫人在后门准备轿子。等轿子准备好,他立刻从后面溜了出去,只是脚刚踏出门口,就被一左一右两尊门神拦住了去路。
衙役无奈地看着他:“慕大人欲往何处?”
慕枕流很快收起尴尬道:“出去走走。”
衙役道:“俞大人正在府中等候,慕大人不如先回衙门,见见俞大人。”
慕枕流道:“早见晚见总是要见的,不急于一时。”
他要上轿,被衙役拦下。
慕枕流眉头微皱:“俞大人邀我做客,我自是感激。但这等架势,却不叫人高兴。”
衙役道:“大人吩咐,无论如何也要请慕大人日落之前赶回知府,哪儿都不能去。还请大人不要为难小人。”
慕枕流道:“我若不从,你们又待如何?”
两个衙役面面相觑,也十分为难。完不成俞东海交代的任务固然没有好果子吃,可将人强行掳走,到了俞东海面前,自己一样不好交代。
衙役道:“小人奉命行事,还请慕大人体恤。”
慕枕流抬起手,轻轻地拨开他们。
衙役们的脚像扎土里了,咬着牙不动。
慕枕流抿了抿唇,正要说话,面门一阵疾风袭来,两个衙役像球一样突然被抛了出去,发出两声惨叫。
随着一声轻笑,慕枕流身前的阳光被一具高大的身影挡住,熟悉的笑容却比阳光更灿烂夺目。“我一不在,你就被人欺负到头上了。”
慕枕流提了七天的心终于缓缓放下,脸上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他们是俞大人派来保护我的。”说着,朝两个衙役拱了拱手,“抱歉。我的朋友刚刚对两位有所误会,多有得罪。”
衙役忙道不敢。
夙沙不错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他:“你连他们都打不过?”
慕枕流哑然。
“不过,你为何要他们保护?”
慕枕流张口欲言,夙沙不错又自言自语地接下去道:“你几时与俞东海走得这么近?”
慕枕流怕他口无遮拦,传到俞东海耳里,横生误会,忙道:“个中缘由我一会儿再与你详说。”
夙沙不错看着门边的轿子道:“你要去哪里?”
慕枕流道:“总兵府。”
夙沙不错皱眉道:“唐驰洲?他的酒和马尿似的,有什么好去的!”
慕枕流冲衙役笑笑,拉着夙沙不错往里走,看左右无人,才道:“上次幸得他援手,才能……”见夙沙不错面露不悦,笑着收口,“自当亲自上门道谢。”
夙沙不错道:“要不是我放你一马,你以为他带着那群酒囊饭袋能顶个鬼用?”
慕枕流道:“若不是他找上门来,你何时会放我一马?”
“等我高兴时。”
“你一见他就高兴,我岂非还是要谢谢他。”
“……”夙沙不错怒道,“谁说我一见他就高兴!我是见他很不高兴,恨不得他快点滚开!”
慕枕流道:“那也要谢谢他。”
夙沙不错瞟了他一眼道:“你不是与俞东海交好吗?唐驰洲是方横斜的人……你想左右逢源?”
慕枕流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唉,先说说你。信可送到了?广甫兄……怎么说?”
夙沙不错心下一沉,莫名的不悦,猛然甩开他的手,冷哼道:“你只惦记你的广甫兄。”
慕枕流鼻翼突然动了动,不着痕迹地凑近夙沙不错。
夙沙不错对人的靠近极为敏感,立刻伸出手指阻止:“你做什么?”
慕枕流脸色微变道:“你受伤了?”
夙沙不错面色顿时有些不自在,兀自进屋去了。
慕枕流满腹疑问,尾随在后。
夙沙不错进了屋,大马金刀地坐下,自顾自地斟茶。
“水是昨日的,我叫人泡壶新茶给你。”慕枕流伸手去拿他手里的茶壶,夙沙不错瞪了他一眼,右手扬手,将茶杯摔了出去。
慕枕流看得目瞪口呆,不知他突然发作为哪般。
夙沙不错也愣了一下,觉得自己这顿脾气发得没头没脑。只是他一向我行我素惯了,很快将异样压了下去,眼珠子动了动,扫过地上的碎片,撇了撇嘴角,提起茶壶,嘴巴对着壶嘴,咕噜噜地喝起来。
慕枕流在他对面坐下。
夙沙不错喝了半壶茶,脸色才好看些:“茶具太旧,我买套新的给你。”
茶具是不久前新买的,自然不会很旧。慕枕流知道他是找借口,掩饰自己适才的脾气,也没有揭穿他,朝听到动静赶来的衙役和厨娘摆了摆手。
厨娘拿了扫帚,小心翼翼地将碎片扫了。
夙沙不错将怀里的两封信拿出来,拍在桌上,道:“找不到!”
慕枕流低头看了看信,其中一封的角上还有个淡淡的齿痕。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将信收入怀中,转身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