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沙不错已无话可说。
慕枕流转身回房。
夙沙不错瞪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又想摔信。
慕枕流很快出来,拿着一袋银子,递给他:“天色捉摸不定,买一件蓑衣上路。”
夙沙不错脸色稍霁,接过银子,拿在手里把玩。
慕枕流知道他生性叛逆,自己越是催促,越是得他反感,便由着他去了。等他随手抽了本书坐下,再看门口,已不见人影。
他一个人坐了会儿,背得滚瓜烂熟的文却一个字都映不入脑海。
局丞的“那个地方”不断在耳边回想。
夙沙不错一来一回,满打满算也要一天半,这一天半能发生的事,会发生的事,将发生的事不胜枚举。若自己继续按兵不动,局势可能天翻地覆,等高邈赶到时,木已成舟,悔之晚矣!
慕枕流回房,换了一身官服,叫人备轿。
轿子刚出百丈,就与知府衙门的官轿撞上了。
两个轿子一来一往地对在一个小巷子里,颇有狭路相逢之意。
慕枕流率先下轿,向俞东海行礼。
俞东海掀起轿帘,笑眯眯地说:“慕老弟去何处啊?”一出口,竟是十分熟稔、亲昵的语气。
慕枕流道:“正要拜谒大人。”
俞东海哈哈大笑道:“巧极、妙极!我正是来找慕老弟的。外头凉,快上来,我们一道去你府上坐坐。”
慕枕流看着可容两人并肩而坐的轿子,稍稍推辞了一番,见对方执意相邀,便上了轿。
俞东海不瘦,两人肩并肩地坐着,难免触碰到。
慕枕流正不动声色地将身体往边上挪动,就听他说:“军器局这潭水总算是涤荡干净了。慕老弟居功至伟,我还没有好好谢过你呢。”说着,手拍了拍慕枕流放在大腿上的手,然后就搁下了。
慕枕流本就对肢体上的互动十分敏感,何况两人还同在一顶轿子里,他顿时连呼吸都不自在起来:“大人谬赞。我初来平波城,局中事务尚未交接明白,如何出得了力。说到这个,我倒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大人成全。”
俞东海笑容不变:“但说无妨。”
慕枕流道:“我与局丞的交接尚未完成,许多事务难以上手,想请大人分拨些时间与我们。”
俞东海笑了笑。
轿子回到军器局门口,话题就此中断。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轿,把臂同行,亲密异常,引来局中多人侧目。
要知道局丞与室令在军器局经营多年,根深蒂固,他们被捕后,军器局上下同仇敌忾,恨不得杀上门去,慕枕流与俞东海这般作态,自然惹了众怒。
慕枕流如何不知其中道理。可俞东海有意如此,自己有求于他,难以拒绝。
“慕老弟啊。”慕枕流的配合让俞东海身心愉悦,表情越发真挚,“沈相与瞿副相是同阁多年,并肩作战,稳定朝纲,亲密无间。我与你既为双相门下,也当上行下效,同心戮力,让平波城真正平静无波。”
沈正和、瞿康云水火不容,妇孺皆知,难为俞东海面不改色颠倒黑白。
慕枕流微笑道:“自当勉力。”
俞东海道:“至于局丞,我今早已经送他上路了。”
慕枕流:“……”“送他上路”四个字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俞东海道:“反正早晚都要走的。”
慕枕流:“……”
俞东海无辜地看着慕枕流略显僵硬的面容,微笑着呼唤道:“慕老弟?”
慕枕流心中暗自着急。不管局丞是生是死,一旦离开平波城,天高海阔,何处去寻?到时候,就算高邈赶到,也无济于事。他板着脸道:“看来,与俞大人的约定,慕某难以兑现了。”
俞东海没想到他反悔得这么快:“为何?”
慕枕流道:“没有局丞从旁协助,慕某恐难胜任掌局一职。”
俞东海微愕。为官者,最怕难以胜任四个字,既难胜任,便是失职,既然失职,留之何用?别人对这四个字避之唯恐不及,慕枕流倒好,竟然自己说了。
他错愕之后便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到最后,竟是放声大笑。
慕枕流:“……”
“你啊你啊,”俞东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笑了半天后,又是摇头又是叹气,“难不成没了局丞,你就不做掌局了?”
慕枕流淡然道:“好过留下来尸位素餐。”
俞东海脑子转了转,知道慕枕流故意说气话,并不怕自己做文章。一是慕枕流上头有人,沈正和势头正盛,复起之后,皇帝对他的宠信更胜以往,一是知道军器局直属天机府,只要没有把柄,自己的手就伸不过去。
说起来,这次沈正和能以凌霄阁主的身份将人安下身来,令他颇为吃惊。这些年,他早已将军器局当做了方横斜在平波城的私府,里里外外固若金汤,没想到沈正和竟然能打破坚壁。
以此来看,方横斜真的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已无力回天,这朝堂又将落在沈、瞿两家的掌中。有鉴于此,他才敢在老掌局自尽的时候动手。
恐怕未来几年,眼前这个儒雅青年便是自己在平波城中最大的对手了。
俞东海道:“老弟稍安勿躁。局丞人虽然走了,却托我转达几句话,兴许,对你执掌军器局大有好处。”
慕枕流心中一动,道:“什么话?”
俞东海道:“在我回答之前,有个问题想要请教老弟,还请老弟不吝赐教。”
慕枕流不置可否。
俞东海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就问慕老弟一句,你来平波城,究竟所为何事?”
第十九章:联盟
慕枕流道:“军器局掌局虽然不是泽被一方的父母官,但军械制造,强国富兵,也是要紧事务。”
俞东海被慕枕流的官腔酸得牙疼:“慕老弟还是将我当做外人啊。”
慕枕流道:“我尚未娶亲。”
俞东海不知他为何突然转移话题,怔了怔道:“哦?定亲了没?可要你嫂子帮你打听打听?”
慕枕流慢吞吞地说:“未娶亲,所以,还没有内子。”
……
没有内子,其他的当然都是外人。自己说不想当外人,就变成想当他内子的意思了。
俞东海无语地盯着慕枕流泰然的模样,还不能相信自己竟被他一本正经地调侃了。
想翻脸吧,为了这么点小事,实在不好意思翻。
但咽下这口气吧,又觉得梗着脖子,胸口闷得难受。
他盯着慕枕流,半晌才黑着脸道:“慕老弟真是爱说笑啊。”
慕枕流还真的给他笑了一个。
“……”俞东海道,“言归正传。哥哥我今日既然站在这里,就不和老弟你玩虚的。实话说了吧,那日你前脚一走,局丞就托人捎了个口信,将你们的对话和盘托出。他知道自己恶狼落陷阱,扑腾不出花样了,求我将他的家人送回老家。我虽恨他自甘堕落,却也可怜他落得如斯下场。再说他有错,错不及家人,就应允了。”
这个结果慕枕流早有所料,面无表情地听着。
俞东海道:“慕老弟,别看方横斜闭门不出,天机府经营多年,权倾朝野,明里暗里的势力不计其数,他若是想动,足不出户就能让天下震荡!你以为霍决为何迎战阿裘,杀上京城?你以为席停云为何以大内总管之身留在南疆王府?方横斜只手遮天,不是一朝一夕。军器局只是冰山一角。不怕你笑话,若非你到了平波城,进了军器局,哥哥我还像往常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局丞这帮子人胡作非为。哪里有这么大的魄力,将他们绳之于法?”
慕枕流沉吟不语。
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问题是,瞿康云与方横斜,究竟谁是大敌。
俞东海见他陷入沉思,加了把油:“我知道瞿副相与沈相曾经有些许不快,但是,这是凌霄阁的内事。自家人关起门来打打闹闹,最正常不过,时隔多年,沈相与瞿副相早已化干戈为玉帛,老弟何必还耿耿于怀?”
慕枕流发现俞东海的脸皮不是一般的厚。
“老弟若还是犹豫不决,我还有几句话。若是这几句话你听完仍无动于衷,就算我俞东海有眼无珠,看错人了。”俞东海加重了语气,仿佛耐心已被磨尽。
但慕枕流是什么人?沈正和身边第一幕僚之子,这样软硬兼施的手段,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凡几,依旧泰然处之:“请俞大人畅言。”
看到他油盐不进的样子,俞东海也有些灰心,开口的兴致也不似刚才那般高傲,带着几分疏离:“你可知道方横斜因何龟缩在天机府不敢出来?”
慕枕流道:“方府主行事素来出人意表,恕我驽钝,猜不出来。”
俞东海道:“方横斜能有今日,全赖皇上一手提拔。离了皇上,他什么都不是。正因为他知道这一点,所以才避居天机府,这是示弱,也是自罚。可惜,事到如今他姿态摆得再低也无用,皇上已对他恨之入骨!若非他党羽众多,连皇上也投鼠忌器,只怕早就下狱了!”
夙沙不错这么说,俞东海也这么说,看来皇上的确厌弃了方横斜。那个传闻十有八九是真的。
果然,俞东海道:“怪只怪方横斜,人心不足蛇吞象,竟生出了不臣之心!”
慕枕流佯作吃惊:“方横斜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上对他言听计从,还有何不满足?何况,他的权势皆由皇上赐予,没有皇上,他名不正言不顺,寸步难行!”
俞东海道:“所以,他才怂恿信王逼宫,想要拿他当傀儡,真正地挟天子以令天下!”
这则流言在京师流传时,正是恩师入京时。那时候,皇帝率百官相迎,恩师风头无两,反观方横斜,却藏在天机府中,足不出户。两厢对比,更令传言越传越广,越说越真。
慕枕流和沈正和都不相信。毕竟,以方横斜的心机城府,怎么可能会支持母族、妻族不显,本身资质有限,在朝中也没什么势力的信王?
如今从方横斜的立场想想,他极可能因为沈正和入京而心生不满,怕动摇了自己第一宠臣的地位,才铤而走险。
看来权势真是祸水,连方横斜这样的人也不能避免。
俞东海见慕枕流面上隐有惋惜之意,笑了起来:“若不是对老弟的底细一清二楚,知道你和沈相情同父子,看你此时的表情,我倒要以为你是方横斜的人了。”
慕枕流道:“方横斜横空出世时,惊才绝艳,的确令天下侧目。”
俞东海见他毫不掩饰对政敌的欣赏,不禁有些讶异:“哦,难道你也不能免俗?”
慕枕流道:“其实,当初我有幸见过方府主一面。”
他这么说,倒引起俞东海的好奇。他当官以来,一直外放,自然没有机会见到方横斜。“哦?真如传言那般……不同凡响?”
慕枕流道:“观其外表,的确称得上神仙人物。”
俞东海笑道:“我不信。在我眼里,慕老弟才是神仙人物。”
慕枕流摇头道:“我与方府主,犹如青瓦与碧玉,万万不敢相比。”
俞东海见他如此推崇方横斜,心里生出几分别扭:“方横斜看似光风霁月,实则居心叵测。你不要被他的外表所蒙骗!”
慕枕流道:“俞大人所言甚是。”
俞东海没想到他承认得这么痛快,一时间吃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慕枕流道:“实不相瞒,恩师对天机府下辖各大军器局之事,也有些担忧。”
俞东海暗喜:终于来了。
慕枕流道:“只是另几处插不进手去,才遣我来这里。我本是摩拳擦掌,准备大展拳脚的。刚好局丞他们对我也是言听计从,真是没想到后来竟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俞东海有点脸疼。慕枕流的这番话分明是怪他多管闲事,坏了他的布局。“莫以为局丞现在唯唯诺诺便是言听计从。当初他们对廖大人也是如此,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等廖大人放心信任他们之后,便开始阳奉阴违了。看军器局如今乌烟瘴气,就知道这些人的龌龊手段!”
局丞等人无法跳出来反驳他,慕枕流自然更不会。
“其实,我找局丞也是为了尽快立功……”慕枕流顿了顿,有些羞涩地说,“平波城虽好,到底离京师太远了。”
俞东海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这些话本是他的心声。
平波城地处西南,远离京师,既没有江南的富庶,又不像南疆这样被皇帝时时刻刻地惦记着,与冷宫无异,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得到提携。虽然他一口一个瞿副相,心里却知道瞿康云未必记得他。倒是慕枕流与沈正和关系非同寻常,就算打发得再远,也有回去的日子。正因如此,他才想要与慕枕流搭上关系,就算干不出成绩,凭着这层关系,瞿康云也会对他另眼相看。
慕枕流道:“当初廖大人说军器局有不同寻常之处,便以为可以讨好恩师。唉,是我心太急,贪功冒进了。”
俞东海道:“也许是歪打正着。”
慕枕流眼睛一亮:“难道,局丞当真说了什么?”
俞东海点头道:“他说他原本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不过,廖大人生前有个怪癖,每两个月都会去一趟古塘镇。”
慕枕流道:“古塘镇在平波城的北方,临近臻西城,盛产桂花酒。廖大人好酒?”
俞东海笑了笑道:“廖大人好色,远近驰名。”
调侃过世之人到底有些不敬,俞东海之说了一句,就收口不言。
慕枕流想了想道:“我想看一看廖大人的故居。”
俞东海笑容一顿:“可是有什么不妥?”
“只是想看一看。”慕枕流道。
俞东海道:“廖夫人为了震慑后宅,将廖大人的东西都收拾到了书房里。你若是想看,我就去知会一声。你与廖大人到底也是同袍一场,睹物思人,想来廖夫人也不会不允。”
慕枕流道:“那就有劳俞大人。”
俞东海笑道:“慕老弟要是看到了什么好东西,可不要忘了哥哥我。”
他口中的好东西当然不是财帛,而是与军器局有关的。
慕枕流道:“这是当然。”
俞东海从军器局出来,将两人的对话前前后后的想了一遍,突然发现自己“推心置腹”了半天,就被慕枕流三言两语打发了,不但如此,自己竟然还挑不出错来。
不管怎样,至少初步达成了联盟共识。
这边很好了。
他一边走一边安慰自己。
另一边,慕枕流知道今日自己与俞东海一道进门,会引起军器局其他人的不满,立刻拿出了银两,让他购置五份礼物送去五室令家。
示好之举总算挽回了些许口碑。
次日,俞东海派了轿子接他去廖府。
慕枕流想起夙沙不错,不知他几时回来,临行前特意留了一封书信给他。
自廖大人出事之后,廖府便败落了,门前冷清寥落,慕枕流的轿子停下时,还显得有些突兀。
慕枕流依礼投了拜帖,给廖大人的灵位上了一炷香——这是廖大人过世之后,他第一次来。廖大人去得极不体面,廖府丧失办得静悄悄的,未请宾客上门。
廖夫人没有出来接待,由管家出面安排。
慕枕流进了书房,就被丰富的藏书惊了一下。书架上密密麻麻也就罢了,十几口箱子里竟全装了书,听管家的意思,这只是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