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着朱漆的门,被人推开了。他还未来得及看清楚来者,便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一旁的暮衫冷着声音,“暮衫拜见阁主。”行了个礼后,便退了下去。
月秦楼紧紧搂住怀里的红衣公子,放温柔了声音,对着他道:“这些日子叫你受苦了,原本就是我不大对的。邀,新的一年来了,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
“回来吧,我的邀。”
他扯动嘴角,却将一个笑容演绎得如此无奈如此痛苦,但这些隐藏在月秦楼的肩膀前,无人看得见。他最终,还是妥协了什么。
“好。”
邀星楼是隐阁最高的阁楼,在那古老神秘的九重宝塔之上,一蓝一白两人并肩站立着。
那穿深蓝色华服的男子轻轻搂过身边白袍少年,看不得二人姿色如何,但是这气质,却是百里难挑一的。
毕竟是二月的寒风灌入衣袖之中,白衣少年郎略冷,打了个寒战,一双流目好奇打量着宛如天上的繁荣。身边的男子轻柔地搂住他,像是对待一件天地间独一无二的至宝。
城围内外,灯火通明。俨然一派盛世繁华模样。
无数烟火在夜空中绽放,坠落,冷彻。
一声一声响声在耳畔回荡,他安静地看着这一场盛景,像是怕响似的,缩进了一旁人的怀中。
对于这响声,他未曾有过一丝惧意,做出这幅姿态只是因为,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曾经这样做过。
浅浅的余光照在那张俊美的容颜上,投下几分阴影。他依偎在那人怀中,轻轻笑着。
曾经……
那又何妨。如今,我与他并肩邀星楼上,共赏锦瑟年华,九州万里。
以后,也会是我。
恍若明昼一般的火光照亮夜。他怔怔看向远处,心底一片死寂。
——永结同心。
那么,月秦楼,究竟你想和谁永结同心呢?
他在他的怀里害羞似的笑着,月秦楼终究没有看到他眼底的挣扎。
低头,轻轻将头埋与少年玉一般的脖颈中,低声道,暖暖的热气带些痒意,呼在少年身上,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我会陪着你,看烟花盛世。”
少年眼角的一滴泪,终于是盈盈落下,反射出烟花的绚烂,湿润了唇际。
他再也不管什么,紧紧抱住身边的人,含着泪水酸涩的丹唇轻轻碰了上去。再也不要分开了……不好么?
那一刻,我终于在你的眸子里,看到了属于我的倒影。
13、烟华·惊澜
隐阁一向注重礼数,尽管在平日里行事隐晦,可是在这新年时节也不是萧条的。
四处张灯结彩,远远望去,一片红色在晨雾中朦胧可见,加之隐阁建筑古老神秘,叠叠掩掩更加一抹韵意。
纯熙和夜纷为我换上了华美的白衣,月秦楼环着我的手臂,与我并肩走进笙歌夜舞的殿堂。
夜宴即将开始。
月秦楼坐在最高处,脸上所有的温柔皆化为一种带着威严感的仁厚彬彬。我坐在他的旁边,手中的酒杯中弥漫这芬芳的诱惑。
“秦淮呢?其他五阁的人呢?”
“回阁主,霜阁阁主抱恙在身,雪阁雨阁和雾阁阁主皆已在此,风阁阁主还在路上有些延误,望阁主见谅。”
月秦楼身边一个小厮走出来,我不大听得懂,但隐约觉得月秦楼脸色不大好。
暮衫在我耳畔悄悄和我解释:“公子,阁主是隐阁最大的主子,而风霜雪雨雾五阁分别掌管其余的教务,在阁中的地位是极高的。这五阁阁主的地位以风阁为尊,而以雾阁为末。这位风阁阁主月秦淮,是阁主的弟弟,二人自幼便感情热络……”
我似懂非懂,边听身边一个中年男子调笑道:“二哥可真不该封个霜阁阁主,我瞧着他应该去应妆楼去,那儿的美人儿更多,省得他天天在霜阁那一堆辣姑娘辣娘子之间被弄得‘身体抱恙’……”
他话音未落,一女子清傲的嗓音说道:“我看呐,二哥定是在霜阁吃了不痛快!我们雾阁虽排名最后,但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也别有一番风韵呢!”
“好了好了,都别闹了。点霜既然不来,便是没有福分喝本座在飞花谷存了几年的好酒了,让他慢慢醉死在温柔乡好了。”身边月秦楼轻描淡写一句话,很快激起了旁人的期待之情。
“桓公子,阁主酿的酒,可也是一绝,更何况是在飞花谷这种风情养人的地方。方才说话的是雪阁阁主,而那女阁主掌管的便是雾阁。霜阁阁主速来风流倜傥,可谓有些家喻户晓的意思。”
我点了点头,心想着这五阁阁主倒是各有千秋。不过从方才月秦楼的眼色中来看,这五人远远不及表面上如此简单罢。
“阁主,你可总算是带新人来了呢,可否赏我们个脸,一睹绝色?”雨阁阁主调笑着,有些半梦半醒醉浮生的迷离。
我一怔,随即立刻转过身去,端正行了个礼。
雨阁主看到我的脸后,细长半睁半合的双眸一下子睁得很大,“你……”
我笑笑,试图隐藏心酸。
“在下桓邀。各位阁主请多关照些。”
随后便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连月秦楼也半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风阁阁主到——”
仿佛解脱了一般,我摊坐在座子上,没有了一丝兴趣。
月秦楼仿佛也和我一样,眼底是空白一般的迷惘。
“秦淮来迟,还请哥哥恕罪。”
月秦淮和月秦楼虽是一母同胞,但两人气质全然不同,一个是深渊般的温柔沉静,一个则如觞觞曲水样潇洒脱尘。
月秦淮身后,一个黑衣人蒙着面,身侧配着一把长剑。看到他我觉得非常眼熟,熟悉的感觉让我极其不自在。
他的眸光冷冷扫了我一眼,我忽然觉得,一种刻骨的寒意,穿心的哀凉在心底无声蔓延,渐渐将我吞没……
“在下相貌丑陋异常,恐扰了阁主们雅兴,便遮住容貌,望阁主批准。”
他的声音及其沙哑,沧桑间有一种恨意,有一丝无奈。
月秦楼自然没有异议。
黑衣人服侍着月秦淮就座后,目光打量着我,久久不肯收回。我对上他的眸子,他最终还了我一个冷笑,便再也不看我一眼。
系在舞姬踝腕上的银铃还在泠泠作响,古色铜炉中微微带有禅意的檀香早已被那奢靡柔美的甜蜜气息掩盖,屋内灯火通明,柔情似千丝万缕的蛛丝般缱绻缠绵,旖旎一片。
恰是这未央的夜晚,这胜似天上的笙歌夜舞,隐去多少杀意。
我手中半杯酒在金盏中摇摇晃晃,幸而没有落下来。
月秦楼略有醉意,繁杂的服饰既融合了西域的风情绕光,神秘风沙,也含着隐阁一向的简洁。
我看着杯酒中自己的倒影,脸颊已是染上了几分红晕,那双平日柔情绵绵的双眼也是半醉半迷离,倒着说不清的妩媚。
月秦楼搂过我,在我额间极浅一吻,带着芬芳酒香在我耳畔细语着。
“邀,西域进贡了几件倒是不错的锦衣绸缎,我看着那件白色的很适合你心意呢,你一直想要那种缎子,往后做了衣服来我看一看。”
我浅笑着,半眯着眼睛,良久沉默。
忽然,阳错阴差间,我告诉他:“月秦楼,你知道么……我很喜欢红色,好喜欢好喜欢。我或许并不是最珍爱纯白色的,我觉得可能红色更适合我……你还不如给我红色的呢……”
他诧异。
他那一双细长的眸中惊异与痛苦交织。
“邀……你开什么玩笑啊。你一直……一直都最喜欢白色了,不是么?”他挣扎着,仿佛在逃避那个他不想听到的答案。
我看着他那双勾去我魂魄的眼眸,许是累了,也或者是倦了。
我看着金盏中波澜起伏的美酒,半晌后,漫不经心地答:“是啊,桓邀一直最喜白色。方才那个说喜欢红色的人……只是一个笑话罢。”
他微笑着看着我,悄然松开了怀着我腰身的手臂,轻声从容地对我说:“那个笑话,还是要少出现的好。”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笑意丝毫没有触及到眼底。他的眼眸深处依旧没有一丝漩涡,令人心寒的无情。
是啊,那个喜欢红色的人,一直都只是个笑话。
那一剑,浮光掠影,晃得整个厅堂如同白昼一般光亮,让那柔柔的夜明珠发出的光失了色彩。
方才还在温柔乡红尘梦中打滚嬉笑的人们,早已失去了谈笑风生的能力,惊恐地如同被困住的愚蠢的猎物。
那些舞姬歌姬,千般柔媚的身子颤抖着,缩到男人们身后,那涂抹着浓重妆容的脸庞煞白煞白的,如同一块没有光泽的玉。
厮杀,绝杀。
我看着眼前的血蜿蜒着,知道碰到我的足尖时,有一刹那的恍惚。就像一个人在快要死了的时候,发现以前的事情只是一场梦的时候,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我的这场梦,是时候收场了吧。
“邀。”
月秦楼长身一跃,几式复杂的剑花凌空挽起,束着长发的玉冠早已经被几个藏在暗处的刺客弄碎。
我看着他在空中,青丝飞舞,衣袂翩然的样子,不由一笑。
手一凉,拔出佩在腰间的蚀骨。
我从来没有如此狠厉地杀过人,在认识月秦楼之后,我一味被束缚变成那个不染凡尘的如玉公子,但骨子里的那种狠厌是无法洗清的,只会在心底积存下来。
蚀骨想必很久未曾饮血,刀身泛着惨白的银光,血迹斑斑驳驳,顺着刀尖流下。
“原来是‘蚀骨’呐。”
黑衣人的面目被遮盖,只有一双充满杀气的眼睛暴露在外。
月秦淮的侍卫?
来不及去确认时,他的一剑横着切了下来,我急忙躲闪着。细看之下,他的佩剑与我的很像。
我猛然发觉,他的目的并不是我,而是……月秦楼。
那刺客的出手和剑法与我极其相似。
月秦楼看着他,一瞬间很是惊讶与恍惚。
也正是这一瞬……
我听见那把利剑刺入我骨血的声音。
我感受到心肺被撕裂的痛苦。
我甚至可笑地觉得,那剑并没有直接刺入我的心房,而是偏了几分。
最后的最后,在我昏迷之前,我看到血染红了我整个世界,染红了我的视线,也染红了月秦楼白玉似的脸。
生不如死的疼痛和无边无涯的黑暗终于将我困在其中。
月秦楼笑着,那般温柔,昔日染过无数人血的玉手拂过我的耳畔,为我将几缕碎发别在耳后,温热的气息让我头脑发晕,他轻轻将唇吻住我,淡淡香气萦绕,似梦似幻。
“邀,我会陪着你,看盛世烟花……”
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那双浓墨渲染开似的眼眸凝视着我,那眼中清俊的人可是我?
我溺毙在其中……在那只容下我一人的眼眸中……
好热。好烫。
我环顾四周,火海中看不清楚,只有一个朦胧模糊的影子。
谁在那里哭,哭得那般悲切?
那个瘦小的姑娘……可是暮衫?她为何在哭?在央倾阁,所有人都对她很好啊……
嗯?暮衫身边死去的男子是谁?
好熟悉啊……
那个人……就是我啊。
可我为何死的时候身子如此瘦削?为何我的脸……被划了那么长的一道痕?
头疼得要命,只听见一个声音再告诉我:“哼,这位公子,阁主罚你永生禁闭于此。不过是个替身儿,偏去惹了正主儿,还当自己是什么东西呢!”
啊?月秦楼为何如此?我可是做错什么了?正主是谁,替身又是谁?
好累。
那火,焚尽了所有。最后,我看见火烧着了半边天,而火中的人,却越来越朦胧,直到最后视线被火光灼伤。
结束了。
“公子,公子你可算醒了。”暮衫的眼睛已经红肿不成样子,洋溢着遮盖不住的喜悦神色。
原来……是梦啊。
大梦浮生。仿佛刚才梦中的一切,都已经经历过了一遍,沧桑无奈之感油然而生。
“邀。”
月秦楼笑着看着我,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哦,我想起来了,新年的酒宴出现了刺客,而我替他当了一剑,差一点要了我的命。
真是傻啊。
我爱这个男人,究竟爱到了什么地步。
若是放在以前,我一定不回去救他,如果他死了的话,我就可以逃出去了。
可我哪有什么以前啊……我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我的过去,我的将来,都只属于月秦楼。
“邀,你好傻。”
我挣扎着起身,无奈太痛,白色的绷带上已经浸染了斑斑血迹,看起来非常吓人。
月秦楼有些惊慌,赶忙将我安置好。
“你以后不要这么傻,不要替我死,我会武功,懂得分寸。我若是出了事,你也要好好活着。”他宠溺笑笑,将我抱在怀里,下巴蹭了蹭我的头发。
我想也没想就对他说:“你若是死了,我便去陪你好了。”
他很惊讶,我只好接着说:“你看你隐阁,如此多的银子,等将来下了阴曹地府,我可是还要来给你消财的哦,这样子,我不仅这辈子,下辈子……都可以衣食无忧。”
“你倒是聪明。”
“我向来聪明呀,其实,我不是为了钱,我只是想陪着你。”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檀木做的匣子,从镂空的花纹中可以看见一块温润水盈的白玉,没有一点瑕疵,只从中间的小孔中穿了一根黑色丝线,典雅美丽。
他伸手将玉拴在我脖子上,从起初的冰凉到后来温存暖意。
“这是一块暖玉。你如今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彻底,这块玉便给你好了。”
他笑意渐浓,而我却无由地有一种伤感。
我伤好之后,伤口处留了个粉红色的疤痕,虽说在胸口上,但还是很显眼。
月秦楼请来过很多名医为我除疤,却也是没什么效果。
我想,或许每当我找到一点希望的时候,月秦楼总会亲手给我带来更多的绝望,这次也不例外。
“这一剑刺得极深,能保住命已经是不错了。隐阁阁主倒是有好性情,非要来将这疤痕除了去。我听外面侍从们说阁主有多疼爱桓公子,看来是假的吧,阁主若真珍惜他,又怎么嫌弃他的疤痕呢?”
来者是一个及其年轻的女子,深紫色衣裙,黑色帷帽垂下来的轻纱掩住了面貌,她似是很好奇的样子,我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接着,又听到她说,“桓公子还不是为了护你才这样的,可真是痴情人呢。”
旁观者清,也不过如此吧。
月秦楼喜欢的人究竟是我还是桓邀,我都不想再想了,想多了,无异于空给自己找罪受。
不过说不伤心,当然是自欺欺人。
“本座的事,谷主不必操心。”
那女子声音冷了下来,略有讽刺的意味:“这倒是。我堕花谷主花烬不敢说有什么通天本事,但这药啊毒啊,可也敢自诩天下无双。我这里有瓶药,可以迅速愈合伤口。到时候,你叫人将这疤痕连同底下的一块肉一同切下来,然后趁着伤口还未感染的时候赶紧将这药撒上去,一定要快。”
她拿出一个白色的瓷瓶,放进月秦楼手中,施施然走了。
临走前,她回眸对我说:“这药品,是极疼的。”
我被人绑在床上,四肢动弹不得。隐阁最后的医师手中的刀子让我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