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里不如他……我不过是,输了一个曾经。”
那少年笑起来,雪白的衣衫染成了暗红,发丝散落在腰间,凌乱披散着,脸上,那紧闭的双眸源源不断有鲜血涌去,那一道伤疤,从眉间到下颚,贯穿全脸,皮肉翻开,露出受损的白骨。他仿佛,是来自地狱的修罗,凄厉的笑声让人情不自禁落泪,闻者心伤,见者悲切。
他支撑不了了,听着自己最爱的人带着那个人渐行渐远的声音,去向他去不了的彼岸,紧闭的双眼忍着剧痛睁开,早已失去焦距的墨瞳迷茫地试图追寻那个他最爱的人的身影,终于,两行血泪流过空洞的眼眸,划过唇畔,让唇角染上红色,他曾经最爱的红色。
再也看不到了……他再也看到自己唯一的光芒了,从此之后,他将孤独一人,囚禁在无边无涯黑暗的漩涡中,度过冰冷的余生。
再也不会有神明来解救他。
15、烟灭·业火
他长而细密的羽睫触碰到了那覆盖在双眼上的白绫,提醒着他这双眼睛的逝去。拿到狰狞的伤痕破坏了这张脸上所有的美丽,简单的处理使一条疤痕划过整张脸。他双手勉强拿到身侧的白色帷帽,让那洁白色的垂纱掩盖住这张堪比地狱厉鬼的脸。
左耳并没有聋,只不过是耳鸣得厉害。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仿佛看到过一丝缥缈的光,而追寻着那彼端的光芒,却没有看到路上的一根根利刺。那刺包裹着他的心,只是稍稍的回忆,便是万千根刺一齐扎入。
痛得他鲜血淋漓。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词,一个很早以前他曾嘲笑过的故事。
尾生抱柱。
……至死方休。
那双黯然无光的眼眸,曾在几时眼波流转温柔注视这世界?
那已失去光泽的青丝,曾在几时肆意飞扬如同墨色的绸缎?
管他昔日种种,管他柔情款款,终将还是会湮灭在滔滔河水中,也终归在历史的尘埃中掩去所有的光芒。
月秦楼给他下达命令的那时起,他的落寞,便已成定局。
他的余生,将在隐阁中度过,在隐阁最无人问津也是最与世隔绝的地方,像天边一丝云一样淡泊着,直至完全消失。
“既然相看两厌,就不要再见面了。罪囚夭,禁于隐阁逝妄楼,此生不复再见。”
这是月秦楼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不出几年,逝妄楼中将多出一具白骨,无人知道他生前,曾是何等风光,也无人知晓他那世,曾历何等情殇。
“公子……”
最终留下来的人,是他此生中最对不起的姑娘。
暮衫本可以从此别于江湖,但她还是执意留了下来。
桓邀是夜纷的救命恩人,夜纷自然追随桓邀,做了他身边最得宠的侍卫。纯熙在隐阁中无依无靠,只得和夜纷一同服侍桓邀。
而以往的那些打杂的,早已经走的走散的散,自寻出路。
树倒猢狲散,没有什么可埋怨的。
一丝阳光从古旧木门的缝隙中投了进来。那白色的靴,踏在落了一些尘埃的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那个人静静站立在床前。
“桓邀……你来做什么?可怜我还是嘲笑我?”
良久的死寂,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去。”
桓邀似乎是很不习惯这里的氛围,说话时语气平淡,床上的男子未来得及说一句话,他便像幼时背书时一般说道:“你没有名字,家境很是贫寒。你有一个姐姐,在豆蔻年华做了一个有钱老爷的妾室,可惜她在十七岁那年就香消玉殒了。你的哥哥娶了当地的一个算是有些家境的女子,算是入赘吧,后来凭着口才封了个小官,但是因为过度的贪婪,现在过得很不好。你还有一个妹妹,几年前跟着一个渔夫过日子,算是你们姐弟四人中过的最好的了。你被你父母卖去了应妆楼,在老板娘的言周教下成为了应妆楼的魁首,赐名夭,‘桃花夭夭’的‘夭’。再后来,你遇见了月秦楼。”桓邀顿了顿,眼神看向床上的那人,他很平静,似乎只是在听一个故事。其实桓邀明白,他是个心死之人。“那个时候的我还在别处流离,而你的那双眼睛像极了我,我初见你时也极为诧异。后来月秦楼让人为你易了容,将你培养成我。最后的一切,你已经知道了。”
他并未有理会桓邀刚才说的那么多话。
他开口,扯动了脸上的伤,立即有血渗了出来。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只是因为可怜我?”
“自然不是。”桓邀轻叹一口气,幽幽说着,“其实我很佩服你。很多年前的我……也曾经像你一样,那样爱过一个人,不论身份不畏人言。可事后我发现,身在江湖,哪里有什么逍遥自在。”
“夭,你知道么,其实我……根本就不是桓邀。”
夭?真是个遥远的称呼啊……他想着,心里却是异常的平静。这次,或许是真的累了吧。
“我不是桓邀。那天我和灯知的话,虽然只是一个圈套,但我真正的名字,是桓知珩。桓邀是我的弟弟,正是因为桓邀这个身份我才能活下来,可是真正的桓邀……他当初为了让我能活下去,至死都没有戳破我的谎言,他死了……被我这个哥哥亲手害死了。”
“后来,他是以桓知珩的身份被埋的,而我一直以桓邀的身份活着,直到现在。”
“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不想管。一会儿暮衫该醒了,你要赶紧走,我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你到底……爱不爱月秦楼?”
“你这问题……真是好笑啊。”桓邀背过身躯,眼神闪烁,“我爱他。一直都很爱。”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吐出那句“但我还是会杀他”。
桓邀见那人迟迟没有回应,试探他,“你终于要放弃了?”
“放弃?”幽暗的光线下,他听到那微冷的声音带着淡淡讥讽,“我这一生,最讨厌别人和我抢东西,最恨别人抢走我的东西。我不是没有尊严,我只是愿意为他舍去尊严,但是不代表我接受自己会输。”
他接着说道,“既然你们两情相悦,我会在这里安静地走到生命尽头。但是……来世,我会记住他的眉眼,在黄泉路上等他,在三途河畔寻他,在奈何桥边找他。我这一世等不到他爱我,那我就等到来世;他若百年不爱我,我等百年;他若千年后不爱我,我便等他一千年。生生世世轮回彼岸,我会带着我的执念,等那一场只属于我们的邂逅。”
桓邀怔住了。
何等的情深似海,尽管今生注定会是陌路人,却将筹码压到来世?
呵,月秦楼,如果还有来世的话,当你见到等了你一世的故人的时候,你可还会如此负他?如果有来世……你可还会以一个崭新的身份遇见我?可还会如今生一般……
应该不会了吧。
你我都是比命中的劫,与其苦苦挣扎妄求着解脱,不如就此江湖一别两相忘。
夭……再见了。
如果有可能,我终归还是不愿意与你为敌。
但是,请你不要恨我,我了结月秦楼的生命,可能是砍断你与人世间最后的牵连,可对我来说,却是对宿命最好的洗洁。
炽热的风拂过,卷起无数扬尘,引得他本身就欠安的身子剧烈咳嗽起来。
好热……这是在哪里啊……
梦吧。这个梦,好像做过很多次了,真的要成真了么?
“公子!公子!你还好么?公子你说话啊!”身边的暮衫声音吓得变了调,她怕打着他的背,滚烫的泪水落在他脸颊上。
“暮衫……别拍了。”他勉强睁开眼睛,看见那火烧着了木制的一切,肆意乱舞的火苗近在咫尺。“怎……么了?我们要死了么……”
“公子……”她带着哭腔,一张年轻的脸上泪水纵横,“桓邀……叛变了。”
那句话让他如同临面被泼了凉水一般,冷得心中若寒冰。
月……秦楼?
他……还好么……
他忽然如同疯了一般,死死扒着那扇紧锁的门,指甲划出一道又一道划痕,浑身上下已经烧得滚烫,他依旧没有死心,像是闯过那扇木门,就可以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月秦楼……月,月秦楼……让我去见月秦楼!”他的嗓子已被灼伤,发出的声音嘶哑异常,“求求你……让我去见他……”
他终于还是无奈,身上最后一点力气被抽光,瘫软坐在地上,看着火光里明晃晃的一切,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天,那个桃树下的公子,翩翩如玉,笑起来就醉了烟花……
仿佛在嗡鸣的左耳,又听到了那句,“夭……我会陪着你,看烟花盛世。”
一切历历在目,他不敢忘,也舍不得忘。
那个人,可还会记起?
眼前暮衫的身影越来越模糊,那个他最对不起的少女也会在这场火海中被夺去年轻美丽的生命么?
他无奈笑笑,月秦楼,我这一生都输给了你,我从未后悔。而你的一生,却被那个人骗走,你可曾有过一瞬的心殇?
若你有,来世,就不要在让我这么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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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生抱柱:
相传尾生与女子约定在桥梁相会,久候女子不到,水涨,乃抱桥柱而死。典出《庄子·盗跖》。
尾生迁居梁地。他在那里认识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两人一见钟情,君子淑女,私订终身。但姑娘父母嫌弃尾生家境贫寒,坚决反对这门亲事。为了追求爱情和幸福,姑娘决定背着父母私奔,随尾生回到曲阜老家去。那一天,两人约定在韩城外的一座木桥边会面,双双远走高飞。黄昏时分,尾生提前来到桥上等候。不料,突然乌云密布,狂风怒吼,雷鸣电闪,滂沱大雨倾盆而下。不久山洪暴发,滚滚江水裹挟泥沙席卷而来,淹没了桥面,没过了尾生的膝盖。
城外桥面,不见不散,尾生想起了与姑娘的信誓旦旦;四顾茫茫水世界,不见姑娘踪影。但他寸步不离,死死抱着桥柱,终于被活活淹死。再说姑娘因为私奔念头泄露,被父母禁锢家中,不得脱身。后伺机夤夜逃出家门,冒雨来到城外桥边,此时洪水已渐渐退去。姑娘看到紧抱桥柱而死的尾生,悲恸欲绝。她抱着尾生的尸体号啕大哭。阴阳相隔,生死一体,哭罢,便相拥纵身投入滚滚江中。
摘自百度百科。
16、烟烬·未歇
我看到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步履匆忙,皆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我想我应该还是逃出去了。
我逆着人流,却看不到尽头,远处一片朦胧,像晨雾一般。
我抓住一个小孩子,问他:“阁主呢?你看到月秦楼了么?”
那孩子吓得不轻,甩开我的手就跑了。
我遇到一个女人,我依旧问她:“月秦楼呢?你看到他了么?”
那女子很是无奈,抽出手就走了。
怎么会这样?
我只能跟着人潮前进,路过了一条河,河中漂浮着白骨,流淌着鲜红的河水。那里有一座桥,来往匆匆的人们赶上桥去,从那看不清眉目的女子手中接过碗,一饮而尽,然后接着向前走去。
我走到那女子面前,雾霭笼罩着她。她递给我一只碗,“喝了吧。”
喝什么?
我没有顾及那么多,“月秦楼呢?你看到月秦楼了么?他还活着么?”
她轻柔的声音很空灵,泛着淡淡悲伤,“赶快喝了吧,快要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你见到他了?你快告诉我,否则……否则我死也不会瞑目的!”我想抓住她,却只是触碰到了一片虚无。
我大惊,却听见那声音再度响起:“你真的要舍弃轮回么?”
“我只想见月秦楼!我要去见他!”我着急得几乎想直接走过去,不再理会这个奇怪的女子。
“好,我让你去见他。你以后不要后悔。舍弃了轮回的灵魂哟,徘徊在生和死之间的孤魂呐,你将留滞世间,看透红尘纠纷,直至毁天灭地,魂飞魄散。”她的素手在我额间轻轻一点,“你的执念……还是太深了。”
我忽然看见前方的迷雾渐渐散去,便再也不顾一切向那清明奔去。足下一轻,仿若坠入了无底的漩涡……
我忘了,我不是,失明了么……为什么看得到这些……
我眼前清明。
我看到了……
那被焚烧的只剩下尸骸的房间里,那具男人的尸体只是还在紧紧抓着那门,而他身侧,依偎着暮衫的尸身。
荒凉寂寥。
他看着镜子里,什么都没有。
哦,他现在,应该是一个漂泊在人世间的孤魂野鬼吧。
突然间,他看到自己的尸体里,月秦楼送给自己的玉还是完好无损,好似不久前的那场地狱业火只是它涅盘时的考验,让它更加光彩焕发。
他竟然触碰到了那块玉。
他拿起那块玉,放在虚无的心口上,那根本不存在的暖流流过他的心里。
这是月秦楼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他看着镜子里,依旧是一片虚无。
真是一块绝代的玉呢。
他来不及做什么,悲戚地看了一眼死去的年华正妙的姑娘,匆匆赶去了月秦楼的地方。
一路上,他头脑一片空白,看着昔日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物,也觉得很陌生,仿佛自己从未了解过他们一样。
他看到了那个人,思念了一日又一日的人。
桓邀呆呆傻傻坐在月秦楼身边,轻柔地抱着月秦楼的头,一张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任由泪水肆意流淌。那柄利剑还沾染着鲜血,映照桓邀的眸子黯然无光。
他再也没有能力去想什么事情了,他紧紧抱住怀中那具还在流着温热的血的人,大颗大颗无泪的泪水划过脸庞,又酸又咸,沾湿了不复存在的衣襟。
他想,再也没有人会分开我们了吧。
他就这样,用虚无的身子,为他挡住桓邀的人射过来的乱箭。
他就这样抱着他爱的那个人,很久很久,久到仿佛地老天荒。
就到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灭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喂,你叫什么名字?你愿意和我交换一样东西么?”
“我叫……幻夭。”
就算是在幻境中,我也想和你并肩观桃之夭夭。
“幻夭,你的那块玉,可以和我换么?”
他转过头看着身后身穿深紫色衣服的绝色女子。“堕花谷主,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懒懒地说:“早就来了。你叫我花烬就好。很早以前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是一个特别聪明也特别傻的人,果不其然。我正是为了这块暖玉,可是玉认主,我必须要取得你的同意。”
“你要什么都可以……唯独它。”
“幻夭,你不是想和月秦楼在一起么?不管在今后的那一世,我都可以帮你,我会算命,我可以为你算出你们二人的姻缘。”她偏头想了想,有认真地说:“人死的时候的样子,在你变成孤魂后是一样的,所以你现在……很吓人啊,我还可以为你恢复到幻夭的样貌,不是桓邀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来堕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