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无恤过来。”赵鞅沉声道。
赵无恤兴高采烈的过去,以为赵鞅要交代重要的事给他,正在暗喜自己将要受到重视,结果面对的是赵鞅的臭脸,从小就学会察言观色的他立刻站直了,低声呐呐道:“爹,你叫我?”
“世子就将该有世子的样子,不要整天和那些士兵混在一起,有损威严。”赵鞅黑着脸批评。
赵无恤低头认错:“是。”
赵鞅望了望他,再道:“赵温茂这个人,你以后少和他接触。”
这下,赵无恤总算明白了,原来是赵温茂跟赵鞅告状了,好你个赵温茂,我真心待你,你转头竟然却和父亲告状,小人!
赵无恤在心里恨恨的骂着,面上却不敢表现一丝不满,只是低眉顺眼的应道:“是。”
他在赵鞅面前用的最多的一个字就是“是”,豪门家族里,父子之情薄弱的跟张纸似的,这两父子也仅仅只是维持着表面的礼仪。
赵无恤恭敬的退了出去,转眼面色就变了,恨恨的捏着两个拳头,在心里把赵温茂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问候完,他才想起,赵温茂的祖宗不就是他的祖宗,等于他把自己祖宗骂了个遍?
呸呸呸,他赶忙吐起唾沫,在心里一一向自家祖宗赔礼道歉。
这时,周围投来异样眼光,他面色陡红,立刻站直了身子,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走了过去。
晚上
“齐卫鲁宋郑联手,大家对此有何对策?”赵鞅问道。
“爹,齐卫鲁宋郑和范氏、中行氏无亲无故的,为何要帮助范氏和中行氏?”赵无恤对弥子瑕的消息完全不相信,又因为他在赵鞅面前告状,所有的好感都消失殆尽。
赵鞅沉吟,望向弥子瑕,弥子瑕开口道:“齐卫鲁宋郑是和范氏、中行氏没有交情,可是他们和晋国有仇,晋国的叛族,他们相助,也没有什么不可理解。”
“那为什么齐卫鲁宋郑不直接攻打晋国?”赵无恤又道,面色隐隐透出些挑衅。
弥子瑕耐心解释:“他们不是直接攻打过晋国吗?可是最后呢,徒劳无力而已,这次总要放聪明点。”
“赵温茂,没有根据的消息你知道在军中是什么罪?”赵无恤突然向弥子瑕挑眉。
弥子瑕不明的看向他。
“我是怕你从小就远离赵氏,不知道赵家军中的纪律,一心想要获得军功而编造假的消息,别到时候人头不保。”赵无恤幽幽然的恐吓。
弥子瑕面色不变,仿佛真的以为赵无恤是在担心他,转头道谢道:“谢世子,臣知道在军中歪曲事实、混淆视听,耽误军情是什么罪。”
赵无恤一口气咽在喉咙处,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弥子瑕根本没有看到赵无恤的表情,继续道:“齐卫鲁宋郑都在援助范氏、中行氏,也就是说赵军现在四面环敌,要速战速决,以防不测。”
赵无恤翻了个白眼,他这不说的是废话吗?谁不想早点打完战,关键是现在根本打不赢。
55、针对
“家主,赵军的辎重粮草迟迟没有抵达此地,不知您作何想法?”弥子瑕随着众人称呼赵鞅,其实以他以前在晋国的官职,虽然比不上赵鞅的位高权重,但是至少两人见面还是要客套一番的,现今这种情况,弥子瑕竟然完全成了赵鞅家中的幕僚、家臣,阶级岂止少了一两层?
赵无恤听到他突然又说到军备身上,嘴角鄙夷的撇了下,心道:果然是乡下人,说话一点逻辑性都没有。
赵鞅却因为弥子瑕的话心中一惊。
“齐卫鲁宋郑明明有实力围困我军,却只是在暗中行动,臣怀疑他们是在等待我们弹尽粮绝,然后一举歼灭,而我们的辎重只怕在路中就让他们截了。”弥子瑕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赵无恤越来越听不下了,皱着眉头道:“赵温茂,你哪来的自信你得到的消息一定是真的?万一是敌军故意透露,扰乱我方军心呢?”
他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回来的赵氏偏族,懂什么军事?在卫国又能有什么达官好友?而如果他得到的消息是假消息,那么他后面所有的什么猜测也都不成立。
弥子瑕转头看向他,静默的眼神犹如浩海星空,仿佛有种魔力吸引别人深入、信服。
赵无恤心中一声踉跄,他旁边突然插到一个声音:“这好办,只要派人去晋国一问便知。”他才恍然醒悟过来,他竟然呆滞的看着弥子瑕许久。
“不行。”弥子瑕断然道,“一来一去,又要耽搁数日。”这个时间,敌军已经准备好一切了。
“那你想怎么办?”那人也不爽这半路突然冒出来的赵氏偏族。
“家主,不管有没有人截了我们的粮草,我军将士都不能一直在郊外这么冻着饿着,臣提议我军拦了范氏和中行氏的粮草,已充我军之用。”弥子铿锵有力的道。
这严肃紧张的气氛中,突然传来一声“噗”的嘲弄声,众人齐发发的看向了发声的地方。
赵无恤唇角斜起一抹笑容,望着弥子瑕讥道:“说了这么多,原来是自己冻了饿了,却一副为将士着想的样子。”
赵无恤只觉得的此人一副做作骄奢、道貌岸然之态,真不知道他当初怎么觉得他可怜了?哦,不对,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才对!
弥子瑕微微蹙眉,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如此针对自己。
赵鞅淡淡了看了一眼赵无恤,道:“派人去齐鲁宋郑四国必经卫国之路好好探查,如果发现有押运粮草之人,就地截了。”
“爹——”赵无恤不敢相信赵鞅真的相信一个还没摸清楚根底偏族人的话,这一点都符合赵鞅多疑的个性。
赵鞅没有理会赵无恤,只是忙碌的对着属下一个个下着命令。
众人退了出去,赵无恤气鼓鼓的走的极快,弥子瑕让安山推的快一点,在他身后叫道:“世子——”
第一声,赵无恤没有理他,弥子瑕道了第二声,他才恨恨的转了身,瞪圆了眼睛看向弥子瑕。
弥子瑕纳闷的望着他仇视的目光:“世子,是小人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
以往所有的年少轻狂都在岁月的磨砺、身体的残疾下,变得越来越淡薄,有时候你仅仅的一个示好就可以避免的许多事情,他当初为何倔强的偏要走那么多歪路?
赵无恤没有因为他谦卑的态度面色有所好转,相反,他敏感的听出几分嘲笑讽刺之意。他怒的拧着两个眉头,讥道:“你哪有什么地方得罪我?我倒是怕我一不小心又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被你到父亲那告一状。”
弥子瑕愕然不解。
赵无恤从小被父亲孤立、兄长欺辱,这些成长环境造成他心中敏感,什么事只要稍有疑惑都会看成反面,尤其是这次赵鞅为了一个外人训斥自己和当众驳了自己颜面的事,这代表在父亲心里他连一个外人都比不上。
“世子,你恐怕误会了,您送我裘衣,带我去吃饭,我都是感激的。”弥子瑕解释道。
赵无恤眼眶微红,却是哂笑:“有什么误会?你不就是见我爹不疼,娘又身份地位,看不起我吗?赵家的势利眼,我还不清楚?我从小就在这当中长大。”
弥子瑕微惊,没想到他有这样的身世。
“你走吧,我赵无恤就算再需要朋友,还不至于眼巴巴的热脸贴别人冷屁股。”他转过头,虽是坚定的话,却满是苍凉之味,不似一个未满二十的少年之人应该有的神态。
弥子瑕没有注意他的语气,只因他的话就面色陡然一变,惊讶的抬头望向他。
赵无恤敏感的以为他的眼神是在瞧不起自己,登时转身离去,弥子瑕刚想要叫他,他转了弯,就不见了踪影。
赵无恤?就是他吗……
翌日,赵鞅安排将士分别去齐鲁郑宋四国,这一次突击状况非常良好,齐鲁郑宋显然没有料到赵军已然知道他们的谋算,赵军出其不意,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缴获了许多军资。
众将士在外面欢呼,人人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袄,弥子瑕也受感染的嘴角噙着一抹笑,他转着轮椅到赵鞅面前:“赵大夫,范氏和中行氏还不知道我军已经把他们的军资缴获,如果我们明日再出兵攻打范氏和中行氏,定能事半功倍。”
赵鞅正在兴头上,脱口而出:“弥大夫所言甚是。”
弥子瑕身子猛然颤了下,赵鞅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幸好当夜所有的将领都在欢庆,没有听到赵鞅的口误。
弥子瑕对赵鞅拱手告退,转着轮椅,向自己帐中行去,他一转就看到正捧着一壶酒坐在将士周围豪饮的赵无恤,他年少力壮,正大大咧咧说着笑,与那些将士融为一体,完全看不出世子的仪态。
这样的人,到底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56、回晋国
也许是弥子瑕的目光太炽烈,赵无恤转过了头,一眼看到是弥子瑕,他脸上的笑容立刻沉了下去,然后猛然又回过头去,继续与那些将士畅谈豪饮。
弥子瑕回过神来,就又转着轮椅向自己帐中行去。
外面篝火通明,整个郊外只有弥子瑕的帐中孤灯袅袅的生着,帐帘被撩在帐顶一角,他默默一直坐在在暗处,看着外面的热闹。
赵无恤想要看看弥子瑕还看不看他了,他挺讨厌这样如芒在背的感觉,可是一转头,却发现那人只是安静的坐在帐中。
幽暗的帐内,看不清楚那人的面上表情,只是觉得那人静的仿佛要融入夜色。外面的喧闹,那里仿佛没有受到一丝干扰,如两个断层的世界般,一边欢腾,一边寂寥。
突然,赵无恤又升起了那种怜悯的感觉,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一直以来总是想要亲近弥子瑕,原来他身上有种自己熟悉的味道,那是一种同类之感,他莫名的在第一眼见到弥子瑕,就觉得他和自己一样——
一样的孤单。
第二天,鱼白还在半空,太阳还未洒遍大地,郊外战场上就是全是兵戈铁马的的声音。
醉卧沙场兵,众将士在一夜的狂欢后,仍然精力十足,上阵杀敌各个如狼似虎,比昨夜的饮酒毫不逊色,这才是血性汉子。
赵军没了后顾之忧,攻势猛烈,范氏和中行氏措手不及,节节败退,最后只得再往南方退去,逃到郑国边境,请求郑国援助。
赵鞅带着大军站在郑国边城下,一向文雅的人也被逼的破口大骂:“范氏、中行氏,亏你们还是晋国二卿,你们除了如过街老鼠躲躲藏藏的,还会什么?”
范氏、中行氏狼狈躲到郑国,所有的士气一下子变怂包了般,城下的赵鞅骂骂咧咧,不堪入耳,他们也只是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如果能把范氏和中行氏骂出来,赵鞅也算是一种本事,可是赵鞅显然高估这两个曾经同朝为官的同僚,不是所有人都像赵鞅一样视声名如性命,这世界上更多的是惜命如金的人。
赵鞅骂累了,城门却纹丝不动,火爆脾气上来的他干脆带着赵军就在郑国边城外驻扎起来,他就不信了,范氏和中行氏能一辈子躲在郑国里?
范氏和中行氏还真的想一辈子呆在郑国里,因为范氏和中行氏的首领范吉射和中行寅其他本事不在行,脑子也时常抽风,但是非常会说话,他们把郑国那个年迈老矣,不消多久就要驾鹤仙去的郑声公哄的一愣一愣的,竟然答应出兵援助,并且一日三餐好吃好喝的款待这个晋国叛将。
范氏和中行氏在郑国好吃好喝的,哪还想和赵军打战,每天求佛拜神的只想佛祖保佑赵军早点回晋国,可是偏偏他遇上了是最会死磕的赵鞅。
“家主,这样不行,范氏和中行氏躲到郑国,他们在国内有供给,我们的士兵却不能再这样撑下去了。”赵鞅手下头号谋臣赵子卿终是看不下去了。
“那就直接攻打郑国。”赵鞅面上全是阴鹜。
赵子卿一惊,道:“家主,攻打诸侯国要向大王禀告。”
赵鞅眯着眼抬头望着风卷黄沙的边城,心中下了决定:“派人禀告大王,我们明日攻城!”
“家主——”赵子卿震惊,赵鞅这是先斩后奏,完全不等晋王的诏令了。
赵鞅转身离去,赵子卿震惊后赶忙追上:“家主,赵氏刚刚受疑,又做出这种事情,只怕家主回去后没法交代。”
赵鞅转头,面上却是诡异一笑,他赵鞅如此聪明,怎会没想到这种问题?
赵鞅下了攻城的命令,弥子瑕听后来不及惊讶,就是又一道命令传来,竟是让弥子瑕回国禀告姬午攻城之事。
赵鞅的原话是:赵温茂身有残疾,吾感念他身有不便,且身残志坚,特派赵温茂回国禀告这里的一切,无需在此地受苦。
他说的一派仁义,可是怎么早不见他多加照顾这半残之人?
其实,他不过是想要利用弥子瑕的身份来助他攻打郑国,弥子瑕在卫国都已残疾,姬午都不惜冒着危险救他回来,可见弥子瑕在姬午心中的分量,而既然姬午将弥子瑕安排在赵氏,他赵鞅不利用一下,怎么称的上晋国第一谋臣的称号?
弥子瑕对着叙述的人点了点头,那人告退,弥子瑕才叹了一口气,命安山收拾东西,明日动身回晋国。
翌日清早
赵无恤站在弥子瑕帐前,一张臭脸,人见人躲,他就算再不济,也是一个世子,赵鞅竟然让他去送一个小小参谋回晋国?他能不气吗?他这趟出来,就是存着立功建业的心思,结果全都被他搞没了。
弥子瑕被推了出来,看着帐外的赵无恤,恭敬的道了一声:“多谢世子。”
赵无恤没有理他,转身一个翻身上马,留下一个背影给弥子瑕,耿直挺立的背影仿佛在说:别废话,快点上车,就等你了,磨磨蹭蹭的。
安山背着弥子瑕上车,又下车把轮椅放到了后车上,才坐上马车,前面的马匹就率先动了起来,安山只好赶忙驱车跟上。
一路上,赵无恤投胎似的赶着路,后面的安山累的简直快七窍生烟,偏偏心里煎熬比身体上还大,他心里担心弥子瑕身体的状况受不受的住这种颠簸,手下又不得不加快行程追着前面的人,生怕一时跟丢了。
他赵家全家都和我们家主有仇是不是?
安山汗流浃背的面上露出一个埋怨的表情,突然,他好像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他回了一下头,就吓的赶忙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弥子瑕面色苍白如纸的靠在车栏上,动着没有血色的唇重复刚才的话:“安山,你让世子慢点。”
57、身体不适
“家主,你怎么了?”安山一颗心全放在了他惨白的面上。
“没事,车里太颠了。”弥子瑕微摇了下头。
安山心疼了起来,太颠了,您怎么不早点说,非要等自己身体受不了才出口?
前面的赵无恤一点没有管后面,在走了大半路,才奇怪起后面的声音怎么没有了,他转过头来,空旷旷的笔直大道,哪里还有马车的身影?
赵无恤烦躁的勒马回旋,低声咒骂了一下,却不敢耽误的向来路奔去,再一个路旁,他发现了两人的身影——安山站在车下,弥子瑕正仰头喝着水壶。
“怎么了?”赵无恤刚来就语气不好。
安山瞥他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
“没有什么事就继续赶路。”赵无恤也懒得和他们多说话。
安山这才没好气的道:“有事!我们要歇息一下。”
赵无恤皱眉,似乎极不情不愿的点了下头,然后牵着马走到一处阴凉处,也卸下马腹上的水壶,仰着头咕噜噜的喝水。
弥子瑕望向了赵无恤,赵无恤触到他目光,立刻转了过去。
“安山,你跟世子说,我们慢点走。”弥子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