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章有些好奇地看着司马逸从夜鸮腿上的羽管中取出一个纸卷,展开看完后另写一张卷起放入羽管,细细捏闭封口后把鸟儿放飞。
“赵昶已不可信。张澜全力捉拿本王,巴郡的渡口也不可再用。看来只能从官兵的天罗地网中硬闯出去了!”
司马逸的神色重又变得冷厉起来,带着一点兽类被逼进绝路后的嗜血的兴奋,却没让李章感到畏惧,反而激出了天性中深藏着的热血豪气来。不论多么厌憎司马逸,在李章的意识深处,早已以司马逸的侍卫自居,也就自然地以护卫他的安全为重,并未因曾经受过的苛待而有所改变。而这,也是他支撑自己站在司马逸面前的依凭和底线。
于是,在这一刻,不论原因和结果,李章和司马逸都同时感受到来自对方的依赖和信任,无关身份地位的求生意志,和定要闯出生机的昂扬斗志。
第29章:暗卫
司马逸与暗卫取得联系后,便不断经由夜鸮了解周围的信息,以及向暗卫发布更新的指令。
司马逸的暗卫不是通常意义上隐于暗处贴身护卫的侍卫,而是一群专门训练后负责一切暗中活动的侍卫,长于改装隐形、暗器毒药,常年混迹于市井酒肆或者隐身于官宦世家,刺探情报,暗杀嫁祸,做的尽是不见光的事情,也从不与司马逸有任何直接的联系。平时各自潜伏,消息情报俱由特别训练过的夜鸮传送。
这是司马逸独一无二的特别部属,是他幼时听穆严讲述烈帝事迹时的突发异想,后来在靳白的帮助下得以实现。这支暗卫队人数不多,都是自小选出的孤儿,由靳白亲自教导而成。他们个个俱是改装易容的高手,可以轻而易举地融入任何一个地方扮成任何一个想要扮成的人。他们武功不高,精于毒药和隐匿行踪,靳白教给他们的第一课就是如何尽力保存自己。因此出道几年来,除了源源不断传到靳白处的消息,几乎无人知晓有这支暗卫队的存在。
至于消息的传送纽带——夜鸮,则是靳白委托别人特别训练的,它们听从玉笛的召唤,每个暗卫都有一只专属夜鸮,隐身于暗卫周围,靠特殊的饵料吸引召唤。若有紧急突发的情报,暗卫可以喂夜鸮一种特制的药丸,夜鸮服食后躁动不安,会主动寻找玉笛主人讨取解药。夜鸮交付时靳白同时给了司马逸一只玉笛,但司马逸从未使用过,更遑论接触自己的暗卫了。
这一次,因着形势的急剧恶化,司马逸只能启用暗卫为自己探路,才有可能在重重包围中闯出生天。
三人别过韦伯后,迅速翻过翠屏山,趁着当地官员贪功未及时上报的空隙,在暗卫的帮助下离开僰道进入资中。他们在资中最气派的魅香楼中,见到了准备协助他们上路的暗卫——白鹿。
说起来,暗卫原本都只有编号,因为靳白要他们彻底忘记自己的身份,以融合进每一个需要扮演的身份里。那些孩子也确如他所想的一样,忘记了痛苦凄惨的过去,奉靳白如师如主一般,被靳白彻底洗了脑。结果几年的训练相处下来,反倒是靳白自己不能再忍受那一个个冰冷的编号,在训练完成时以自己的名为姓,替他们取了名字。而白鹿,则是当初的阿六。
魅香搂里的白鹿千娇百媚,不输司马逸见过的任何一个花魁,却又绝不同于那些花魁——每一个看见她的人都会眼睛发亮地追寻而去,一旦转身离开却会很快忘记了这个人,甚至不记得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
三人潜进资中时已看见到处张贴的画影图形,司马逸面沉似水,却无丝毫的害怕紧张,反倒是紧紧跟随的李章和王项,绷紧了所有的神经。他们依着夜鸮的指示寻到魅香楼外,仔细查看过四周的情况,才混在涌进楼去的人流中进了魅香楼。
这天是魅香楼的花魁李眉儿开苞的日子,城里的商贾官宦几乎都来了,个个衣饰鲜亮双目放光,伸长脖子等着李眉儿的出场。
天气炎热,司马逸穿着一身白色蜀锦长衫,只在腰间挂了一块温润的玉佩,俊逸的容长脸型变做了方型,俏丽的桃花眼也因此少了些勾人的风流,多了些慷慨英武,衬着他不经意间自然显露的王者气派,看上去颇像一方江湖霸主。
此时的魅香楼里人头涌涌鱼龙混杂,不但有商人书生,也有便装的官吏和江湖人士,各各一副急切等待的模样,而司马逸天生的对于美色的追逐好奇,使他在人群中半点也不违和。
在一众嫖客的鼓噪声中,开场的歌舞收场了,明晃晃的灯光暗了下来,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花香,一个饰满鲜花的秋千缓缓从二楼荡出,秋千上坐着淡施脂粉的李眉儿,细细描出的娥眉在素淡的妆容中显得尤其突出,衬得一双剪水秋瞳如远山下的幽碧深潭,清冷孤傲,给人一种只可远观的距离感,却又在低低回眸时显出几分脉脉含情的娇羞,顿时又显得楚楚动人,让人忍不住想去拥入怀中。
见惯风月的司马逸一时也看得有些呆住,身边更是一连声的叫好喝彩,更有人已开始疯狂叫价。
衣摆被人轻轻拉了一下,司马逸回过神来。偏头看见李章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等着自己,忽然就想仔细看看他的眼睛,李章却转身跟在一个小丫头身后向人群外走去。
跟在带路的小丫头身后,三人远离了前堂的喧嚣,转入一个幽静的小院。丫头引三人进了屋,送上茶水瓜果,脆生生地请三人稍等,说姑娘稍后就来后,自行退了出去。
司马逸打量着与别处大同小异的室内装饰,想着李眉儿的眼睛,心里又有些荡漾,不觉就把视线移上了李章的眼睛。李章习惯地垂目静坐,司马逸一见顿觉扫兴,一时间连李眉儿也不再想了。
白鹿进门时没有太大的动静,却在三人抬眼看时都觉得眼前一亮。身周的一切似乎都暗了下去,只有眼前袅娜的身影,如月华般散发着淡淡的光辉,柔和,却沁入心扉。她的眉眼晕在光华中,轻轻袅袅,说不出特别美在了哪里,却就是让人移不开眼睛。
“噗哧——”
白鹿忽然掩面一笑,低低垂眸,三人才如梦方醒般回过了神。再看白鹿,已是一副小家碧玉的形貌,走在街上也并不会引人注目,不禁都有些好奇。
白鹿看出了他们的疑惑,对着司马逸深福一礼,道:“王爷恕罪!这是惑技中的迷字诀,是属下居留探听所用之术,来时匆忙未及解除,属下冒犯了!”
司马逸恍然,摆手免了礼,依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白鹿。
“这技法会的人可多?”
“属下至今尚未见有其他人用过。”
“那就是靳白独门的了?”
“靳大人说此技并非什么秘技,只因练习时易入魔障,使用时又极费心神,且遇到高手还容易被反制,暗卫里只有阿六过了靳大人的考试。”
司马逸点头,大概明白了这技法的要紧关窍,想是白鹿心思较其他人更为单纯,才练得了此技。
此时酒席已经送到,白鹿自己坐到司马逸身侧临窗的位置,正好挡住窗外的目光。李章和王项坐在门边,凝神留意门外的情况。
白鹿娴熟细致地服侍司马逸用过餐,道声“恕罪”,打开随身的小包袱,依然是挡住窗口的姿态。她先用药水润湿司马逸的脸,然后小心地揭下一层轻薄的面皮,再用清水洗净脸上的敷泥,司马逸就又回复了本来面貌。
白鹿随后又在司马逸面上均匀地涂了一层什么,稍等干燥后小心揭下放在一边,然后又重复了几次这样的动作。
司马逸好奇地把玩着做好的面皮,拎起展开,也只看到一片薄薄的半透明的东西,半分也看不出是哪个人的面相,不禁怀疑地问白鹿:“用这面皮就能伪装成本王了?”
“自然不能单靠这个。”
白鹿边说边在司马逸面上轻揉细捏地堆涂着什么,最后小心地覆上原来的那层薄面皮。再看司马逸,又变回了之前的模样,一眼看去分毫不差。然后白鹿拿出一双特别的靴子,蹲低服侍司马逸穿好,司马逸站起时已比之前高出了不少,脚下却是丝毫也看不出异常。
司马逸满意地蹬蹬靴子,在屋里走了几圈,又拿起桌上的铜镜细看改变的面容。虽然不是头一回改装,却是头一回细细查看,他越看越觉得有趣,手在脸上摸来摸去,不放心地问白鹿:“昨日匆忙未及细问,这面皮不会自己掉下来吧?”
白鹿正在新做的面皮上描画着什么,闻言笑道:“王爷放心,没有特别的药水,有心去揭也是揭不下的,寻常湿水洗脸都无妨。”
“那离了你们,本王岂非改不回去了?”
“暗卫都会这个,况且还有靳大人呢!”
白鹿边说边在李章脸上试验新面皮的效果,凭着刚才依记忆所做的记号,三两下贴好敷泥覆上面皮,再稍稍摹画了一番眉眼,再看李章,已是极相似的一张司马逸的脸,只除了眼神中少了司马逸惯有的冷厉和威严。
司马逸正自沉浸在对靳白的不以为然中,听见白鹿拍着手说“好了”,猛一眼就看见一张与自己极相似的脸,顿时愣住。
白鹿认真地征询司马逸和王项的意见:“如何?可有哪处需要再改?”
王项呆呆地看着李章,缓缓摇头。
司马逸回过神后挑剔地左看右看,实在挑不出什么,只好悻悻地说:“本王如此容易被人假扮的么?!”
白鹿不以为意,淘气地扮了个鬼脸,骄傲地笑道:“阿六这功夫可是暗卫里的头名,靳大人都不吝称赞的!”
司马逸又一次在白鹿的语气中听出了对靳白深深的敬慕,无端竟有些嫉妒,再开口时不觉就有了些酸意:“哼!他也就会弄这些花花肠子!”
白鹿心性淳厚,加上初次和任务外的人接触,且还是“自己人”,也就没听出司马逸话里的真意,认真反驳道:“靳大人可不止会这些。咱们的本事都是靳大人教的,不是阿六自夸,这世间,怕还真没咱们去不到的地方,打听不来的消息。”
司马逸又哼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见李章又在白鹿手中三两下换回了原来的模样,沉声道:“既是如此,本王倒要见识见识了。”
白鹿收拾妥当后,又唤来热水、浴桶,服侍司马逸洗沐过,才细细说了之后的打算和安排。司马逸听说要扮成陪新媳妇回娘家的江湖汉子,顿时来了兴致,看看白鹿又瞧瞧李章,问:“谁来扮这个小娘子?”
李章忽然有了危机感,抬头也看着白鹿,只听白鹿气定神闲地说:“李侍卫生得好,就请李侍卫扮吧!阿六也要跟着上路,正好扮成随身的丫鬟。”
李章忍不住抗议道:“既是江湖人士,不是非要丫鬟的吧!”
白鹿细细地解释道:“张澜的画影图形上虽然只有王爷,两位侍卫的形貌也有约略说明。咱们与其多层相似的,不如多个不同的。李侍卫只需妆好坐在车中,凡事自有阿六出面,不必担心。”
李章再也无话,司马逸则越听越是开心,想着李章女装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阵荡漾。他自从在暗卫的帮助下顺利离开僰道进入资中后,最初的紧张戒备已减轻了不少,天性中的胆大妄为再次露头。这时又见识过白鹿的改扮技术,心情更是放松,早成了自然的恣情好色也就全然苏醒,竟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李章改扮后的模样。
白鹿自出道起就被靳白派入益州,辗转流连在各郡各县的烟花风尘之地,和一同过来的长于隐形的白司一起,收集益州各处的情报。司马逸初入益州时连遭刺客袭击,便是他们把张澜收买了许多江湖高手的消息传给靳白后,靳白才令段什锦变装匿迹,避走官道,由白司一路指示路径,从密林山道绕进宁州。后来也是她打听到金益的情况,指点段什锦他们找到人的。两年来她和白司已经摸熟了益州各处的关隘山道,和大小官员的喜好弱点。
他们原本仅凭这些就能把人送出益州,但张澜发了狠,竟是调动益州守军甚至定西军部分拉网式地搜捕司马逸,境内所有的盗匪也基本都被他收买,全境画影图形四处张贴,铁了心要把司马逸留在益州。
成家本就是益州之王,撤藩后虽然封地只剩下广汉郡,整个益州的势力却仍在成家掌控之下。司马逸在朱提县失踪后,张澜迅速得知了情报,没受继续前行的王府卫队迷惑,派官兵直接围住了清风寨。靳白审时度势后力劝任昉投降,自己乔装改扮后在官兵进寨前离开了。
因司马逸此番有畏罪潜逃之嫌,张澜加急上报朝廷后太子立即发布了追捕令,竟是彻底打碎了靳白的如意算盘。司马逸和暗卫取得联系时靳白也同时得到了消息,由于无法利用明面上的力量,他只能依靠早就调动到益州及周边的暗卫,帮助司马逸离开益州了。
第30章:假夫妻
一大早,资中的城门口就站满了等待出城的人,急着赶路的商贩老大不耐烦,不住派伙计上前催促,还有往守军手中塞银子的。但是城门的守军半点也不敢松懈,挨个对着图形比照半天,还拉拉扯扯的,看得一些等候出城的公子少爷深深皱起了眉。
僰道县那位私自行动想要抓住司马逸向上邀功的赵大人及手下,被李章的迷阵困了一夜,天亮才被经过树林的村民发现并被带出阵来,自知难逃罪责,不敢再有隐瞒,事无巨细统统都上报给了张澜。张澜震怒,当下就把这个赵大人下了狱,同时展开了僰道、资中、江阳一线的堵截和盘查。
司马逸他们在魅香楼休息一夜后,随着白鹿叫来的马车,驶至一处僻静的角落,再现身时,司马逸已成为一个黝黑壮实的江湖人,王项本色地成了马夫,而李章,则万般不情愿地被妆成了新嫁妇。
白鹿只替李章遮了额角的疤,没用什么面皮道具,胭脂水粉就直接抹上了脸,三两下画好后,抿了抿李章的鬓发,满意地看着李章娇俏的面容慢慢染上了红晕,笑着把铜镜递给李章道:“好俊俏的新媳妇呀!”
李章羞得耳朵都红了,又不好发作,只把铜镜塞回白鹿手中,低着头问:“白姑娘都弄好了?”
白鹿笑嘻嘻地点头,抬头看见司马逸正好奇地探头看过来,便笑着打起帘子,问:“马大侠可满意?”
李章别扭地转过头去,司马逸只看见他乌黑的发髻和淡牙白的颈项,以及线条柔和匀称的肩膊,一时真有点心猿意马起来。
白鹿好笑地看着司马逸失神的样子,扬声催促道:“时辰不早,马大侠该启程了。”
司马逸点头,驱马向前,白鹿放下车帘,也不避李章,自己对着铜镜稍做打理,去了身上的密地纱衣,里面是一身轻便襦裙,配着新梳好的双丫髻,再回首时已是一个娇俏可人的大丫鬟了。她见李章瞧得愣愣的,噗嗤一笑。李章被她笑得又红了脸,垂目低头。
白鹿好笑地看着李章,说:“李侍卫如何这般爱羞,倒真像新媳妇了。”
李章身子一僵,却又无法反驳,只好转头看向窗外。
此时马车已近城门,等候出城的人更多了,挤挤挨挨地直排到城墙边的空地上,怨声载道地等候着检查。司马逸左右瞧了瞧,翻身下马,规矩地排在队伍后面。
轮到司马逸他们时,守军草草瞄了眼黑塔似的司马逸,仔细检查了王项,又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李章低头端坐在车中,只看得到尖尖的下巴和长长的睫毛。守军轻佻地伸出手去,未及碰到李章的脸,就被司马逸冷冷地截住。
“这是我内人。敢问军爷,你们要找的……是个女人?”
守军抬头瞧了司马逸一眼,看这黑大个不怒而威的样子,穿着一身上好的绀色蜀锦袴褶,束着黑皮腰带,上挂一把古朴厚重的佩剑,不禁想起这几天陆续经过的江湖人士以及刺史大人广招江湖高手的传闻,一时也有些畏惧,却又不能不查,便一挥手中的图形,色厉内荏地对司马逸说:“人人都须与图形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