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王府侍卫,下官更不清楚了。”
周氏捧起茶盏,低头细品了起来。风瑜大气也不敢出,头垂得更低。他就算之前再怎么不以为然,亲眼见过李章后也自是惧了这个太皇太后,一点也不敢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出来。
周氏喝完茶,见风瑜紧张得浑身僵硬,不禁哂笑道:“哀家就这么可怕?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你。”
风瑜恨不得有个地缝能让自己掉进去,却不得不抬起头来。
周氏看了眼风瑜,脸上神情未变,眼神却又冷了几分,重重放下手中的茶盏,恨声低语:“尽是些狐狸精变的,皇帝真是荒唐得可以!”
所有的人都不敢出声,风瑜撑不住又低下了头去。
周氏生了一会闷气,见风瑜始终态度恭谨卑微,也不再多说,挥手让他退下了。
风瑜离开后,周氏越想越生气,联想到司马逸刚刚完成的大换血,更是心中不忿。她虽然早就号称不理政事,终究也曾代理朝政多年,司马逸突然以寒门子弟取代门阀世家的行动,事前竟丝毫没与自己商量过,就让她忍不住觉得司马逸是在故意挑战她的地位和权威。再加上这一回,莫名其妙地要在后宫搞什么大规模的盂兰盆会,就更让她觉得司马逸是要借机搞事,说不定就是觉得她这个太皇太后已经没用了,可以明目张胆地无视她了!
周氏越想越觉得阴谋的味道越重,当下就让人去带李章。
李章被带进来时狼狈得厉害,浑身似被水洗,喘得几乎缓不过气。内监按着他跪下,他撑不住地双手支地,大口喘息。
周氏冷冷地看着他:“这时候倒学会顺服了。”
李章好不容易才把气喘顺了,无话可说,也就继续垂头躬身跪着。
周氏瞥了潘公公一眼,潘公公心领神会地上前抬起了李章的下巴。周氏仔细地看了一眼,脸上有些阴晴不定。
才看过风瑜那肤似凝脂领如蝤蛴般的美人样貌,再看李章,就觉得他满面病容,枯瘦晦暗,若非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在转动间带出的一丝光华,说他是个活死人也没人会不信,哪里还和美人搭得上关系。
周氏心下有了计较,知道司马逸是出了名的爱美人,做了皇帝后,却只把原来的王妃立作了皇后,便再也没有其他妃嫔。虽说国事要紧又在守制,但在她这样一个久居后宫的人看来,多少还是有些别的意味。更何况她原本看好的几家姑娘一个也没能进来,也就让她虽然很担心大魏的子嗣繁荣,却更担心司马逸日后的无法掌控,就有些想先从男色上着手了。但像李章这样满身是刺不肯听话的,却绝不能放在司马逸身边。
她心情愉快地看着李章绝不能再说美丽的样子,觉得自己歪打却是正着,当下便仔细思量起如何利用中元节的事来,也没心思再管李章,随意地问了几句表现,可有可无地训诫了几句,就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了。
之后风瑜赶紧把周氏那华服的工又开了,另去织房抽了许多织娘过来赶工。少府官员皆知他办的是皇上亲自吩咐的事,不敢怠慢,倒是让他少了许多麻烦。
六月底,绕过荆州经交州入宁州的南路讨逆军与宁州叛军激战半月后,夺回宁州。成轩派出的增援被益、宁边界的苗民阻拦,未能及时增援,后退回益州。苏青阳率军北上后,柔然军没有恋战,退回了九原。北路讨逆军先前打下的地方再次易手。
七月,司马逸的新班子经过最初的磨合后开始逐渐步上正轨,司马逸众多离经叛道的想法在朝臣中应和者居多,一干充满朝气的寒门士子开始和司马逸一起,谋划起属于他们的新朝代。
他们先在宁州开始试行均田制,将战争中荒弃的田地与被剥夺的世家田产一起,按人头分给农民耕种,并分配谷种与牲畜。因被剥夺田地的世家皆是投靠司马遥和成轩的反叛之人,新政的推行并无阻碍,很快,宁州因战事出逃的平民陆续回归,荒芜的田地得以开垦,补种上新的谷物。
七月十五,中元节。司马逸一身庄重礼服,与周氏一起,领内宫所有人拜祭亡人,放河灯于内河。
因宫中从未有过如此盛大的中元节,不但宫女内监兴奋不已,就连孤守余生的太妃们也是难得矜持,与宫人们争相放河灯。周氏瞧着眼前的景象,也放下了身段,让人拿出刺绣精美的丝制河灯,让潘公公也放下河去。她看着渐渐融入灯河的丝灯,慢慢想起与宣帝一同度过的那些个中元节,一时也是百感交集,愣怔出神。
司马逸念完祭辞就开始在人群中寻找李章。原以为他会和往时一样自己躲在个不起眼的角落,怕自己看漏眼,特意把王项也带在身边,正打算四下里去找,周氏却让潘公公来请他过去。司马逸满心不高兴,但也不好发作,只得沉着脸过去。
周氏的心情很不错,好像没看到司马逸的黑脸似的,招来几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漂亮男孩,对司马逸说:“哀家年纪大了,总想看些热闹的,你那徐王爷爷便送了哀家一个小戏班子,守制期间不得唱做,这几个孩子却很知趣,哄得哀家不至于太过伤心。穆大人血染沙场,一门忠烈尽数殉节。哀家知道皇帝心里难过无处纾解,便想让你看看他们,若有合眼的,挑一两个过去伺候着也很便宜。”
司马逸讶然,细看周氏神色,却不像在说反话,再仔细去看那几个男孩,果然都是千娇百媚的样貌,与风瑜当年不分伯仲。他心中立时便有些古怪,好像有什么挠着心窝,却又始终没有挠对地方。
周氏见他不错眼地直盯着那几个人,只道当真对上了他的心思,心里有些得意又有些鄙夷,倒也没去催他,只是暗暗对潘公公使了个眼色。潘公公心领神会地隐了下去。
司马逸发了一会呆,忽然直接地问周氏:“李章呢?”
周氏面色一沉,却没说什么,向那些孩子身后一指:“不就在那呢!”
司马逸讶异地仔细又看,一眼便看见花朵似的几个人身后默立如树的李章,垂着眼帘紧抿着唇,一直没有变过的安静模样。司马逸眼里轰地点着了火,蓬蓬地烧进了心里,进而烫热了全身!
他刚想走近前去,忽听周氏在一边凉凉淡淡地说:“这李章的性子可真不怎么样,人又病歪歪的,幸亏被哀家收进了宫中,否则真不知要给皇帝添多少堵!”
司马逸一下冷静下来,抓着重点地反问:“他病了?”
周氏一撇嘴:“哀家可是问清楚了,他原本就是带着病的!这来了永寿宫后更是三天两头要请御医。这么个病秧子,怎么看都是福薄命舛之人,怎好留在皇帝身边?又哪里比得上哀家这些个知情识趣的!”
司马逸再次看向李章。晃动的灯影中,李章自入大理寺后再也不曾鼓起过的面颊似乎更深刻了,裹在节服下的身躯形销而骨立,与他面前婉约温润的少年们一比,就像是嶙峋山石间的一支枯藤,风霜入骨,却巍然不倒。
司马逸的眼睛有些热,心里无所适从的抓挠感消失无踪,静静地定了下来。
“太皇太后说的是,此人确实当不得后宫之人。孤只是,感念他忠心护主,不想交给那帮老家伙处置罢了。”
“哦?那倒是哀家多虑了。”
“是孤太过莽撞。太皇太后训导得是。”
司马逸说着揽过一个少年,轻浮地捏了他的面颊一把,笑道:“皇祖母心疼皇孙,皇孙却之不恭,就把这——”
“小人沁芳,拜见皇上。”
“好好,就请皇祖母把这沁芳赏给皇孙吧!”
周氏哂道:“真是个眼睛毒的,一挑就挑了个最好的。”
“皇祖母说的哪里话来,明明这些都很好!可惜不能全要…”
“皇帝自重!”
“好好,皇孙也只是说说。孤在前朝确实也是无趣。”
“听说皇上在搞均田制呢?”
“司马遥把持户部日久,留给皇孙的国库几近空虚。而世家门阀盘踞日久,所占资源远远大于朝廷,一直都奉成家马首是瞻,再不有所行动,日后连讨伐反逆的军备都筹不齐了。”
周氏皱眉:“真有如此严重?”
“可不是呢!皇孙当皇帝这么久,那些世家有几个真心向着皇孙了?还不都望着益州打算盘呢!”
“但那些寒门士子,也太无根基,太不知轻重了!”
“总比只会掣肘的要好!”
周氏不再言语,看看司马逸已在对沁芳上下其手,没好气地挥了挥手:“哀家累了,皇帝自便罢!”
司马逸笑嘻嘻地向周氏道过乏,揽着沁芳就要离去,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又转身对着周氏说:“皇孙当年王府的侍卫没剩下几个了,近日又回来一个,是当日与李章一起护送孤回京的,听说李章在宫里,就总说想见见,可否借着这机会,让他们见见?”
司马逸说着把王项指点了出来,周氏看见是个木讷老实人,便不在意地答应了。
PS:历史上的均田制是不动地主阶级的土地,只对无主土地按人口数分给小农耕作的,我这里有点社会主义的意思了,还是说明一下省得误导吧。
第60章:各有打算
王项见司马逸走远了,也没见李章自己过来。正想着是不是得自己过去呢,就见潘公公拍了李章一下,李章踉跄了两步,才缓缓向自己走来。
周氏已领着众人转去放灯,潘公公不远不近地跟着,眼睛时时扫向一边的李章和王项。
王项在王府已见过李章,李章却因事故迭起心智混乱而未曾注意,这时当面见了,温和地点了点头,却是无话。
王项讷讷,看着始终关注着这边的潘公公,更是不知如何说起,踌躇半晌,挤出一句:“你瘦了,宫中饮食不合胃口?”
李章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脸憋得红红的,知他有话要说,犹豫着微皱起眉,没看潘公公,转身也向着周氏那边走去,边走边说道:“陪我放个灯吧。”
他们走到离众人不远的空地边,李章从怀里掏出两个简单折叠的纸灯,拉开,王项呆呆地看了一眼,起身去削了两片薄木板,递给李章。李章默默接过,坐上纸灯,放进两段小小的蜡烛。
“带火折子了么?”
“……放灯也不带火啊?”
“没火,娘也会看见。师傅……也许不愿意看到。”
李章抱膝坐着,静静地看着蜿蜒的灯河,眼神清澈而迷茫。
王项在那一路上一直把李章当做了依靠,这时突然发觉他也只是个和风瑜差不多大的稚嫩青年,一时心里又有些温柔的感觉慢慢浮起。
“穆统领不会不愿意的。”
李章埋下头去,没有应声。王项以为他在哭,却见他的肩背非常平静,两片肩胛骨突兀地撑着衣料,十分的扎眼。王项深深地皱起了眉。
身边欢笑声不断,太皇太后被那几个少年哄得满面放光,宫人内监皆是面露喜色,连潘公公的注意力也移去了许多。
王项瞅着没人注意的当口,极小声地在李章耳边说:“皇上说,过些时候,就想法救你出去。你且耐心等待些。”
李章抬起头来,看着王项的眼神有些奇怪:“救?出去?呵!你去转告他,我在哪里都是一样,没有必要。”
王项有些急:“怎么会一样!”
“王侍卫,在你眼里,我是什么?”
“……”
“不好回答吗?”
“你,是副统领。”
“……谢谢!”
“你……”潘公公又望了过来,王项憋了一会,忽然声量不小地说:“皇上想重建侍卫营,我嘴笨,讲不过来。”
李章瞥了潘公公一眼,不在意地顺着说道:“演出来就是了。”
“没人配合。”
李章有些惊讶,转眼去看王项。
王项一脸认真:“我正想去求皇上。”
潘公公靠近了两步。
王项似无察觉地继续说:“穆统领不在了,你就是师傅了!”
李章不相信地看着王项,后者脸上一本正经,眼里隐隐有些兴奋的闪光。
李章哑然,看了眼一脸严肃的潘公公,自嘲道:“我已是后宫之人。况且,我会的你也会,王侍卫又何必自谦。”
王项失望:“你不愿意?”
李章漠然看着河面:“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命数如此,又哪里由得了自己。”
潘公公放松了下来。
河灯越漂越远,河边的人群渐渐散了。周氏已坐上肩舆,冷冷的一眼扫过李章。
李章似有所感地站了起来,看着有些茫然的王项,点头作别:“谢谢你陪我放灯。也谢谢你还把我当做同伴。往者不可谏。侍卫李章,已经不在了。你,保重!”
王项一把拉住了李章:“不过是些不得已的变故,我们一路上遇到的还少吗?!”
李章小心地握住王项递来的东西,轻轻甩开了他的手:“不得已也好,存心也罢,李章早已认命。就好像,我们辛辛苦苦逃得一路,却终是逃不开一样。你若有心,请多关照下兄弟们的家小。蔡煜明临死仍想着他的老母亲,可惜我,顾不上了。”
王项郑重答应:“好。”
潘公公不耐烦地催李章动身,李章向王项抱拳一礼后,转身离去。
回到废院后,李章不解地看着手中的小小蜡丸,捏开,一张薄纸继续包着一粒蜡丸,纸上写着极细的六个小字:服之,三日复醒。李章看了半晌,心说司马逸竟要自己假死以离开么?还真是个能折腾的王爷!
他冷笑一声烧了纸,将蜡丸随手丢进抽屉,不再多看。
王项回去后司马逸就立即召见了他。他不敢直说李章的话,转弯抹角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司马逸呆了一下,随即舒开了眉眼。
“孤真是小看你了,竟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可是,李侍卫不愿意,太皇太后好像也不乐意。”
司马逸不在意地一摆手:“他就知道和孤拧!孤知道如何对付他。倒是太皇太后,需要借上点力。”
“皇上的意思……?”
“这事不用你管。你去把蔡煜明和那些侍卫的事办了,孤,心里不安!”
“皇上言重了!”
“风瑜替孤办中元节的事受太皇太后吓了一场,如今又病了。等下你护着他回去,病好前就留在府里吧!你也不用赶着回来,事情办完了再回不迟。”
“遵旨!”
王项对风瑜早已是知无不言,风瑜听说司马逸竟已做好接李章出来的准备,顿时就打翻了五味瓶。他心里恨着王项的乱出主意,却又不好明闹,便故意不理他。王项果然中招,小心翼翼地追问了半天,风瑜才懒懒地说:“真不知这李章有什么好,竟让你们一个二个念念不忘!”
王项讷讷,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辩解道:“他不该呆在那里。你没看见他瘦成了什么样子。”
风瑜撇嘴嘟哝道:“还不是他自己勾着皇上带他进宫的!哪知道太皇太后就那么厉害呢,该!”
王项看着风瑜满脸不忿的表情,劝道:“你既然知道,也别总想着进去了。”
“谁总想进去了!我才没有那么贱!”
“……”
风瑜说完就有些后悔,小心打量着王项,软了声音解释道:“我是说,我不会非要缠着皇上带我进宫。”
王项叹气,低声道:“风公子痴心一片,若能留在皇上身边,自然是好的。只是宫里总不如宫外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