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自小与兄弟一同启蒙,之后虽未继续跟夫子学,打小的耳濡目染总是在,因此听周懋讲了他任豫州刺史时的所见所闻后,脸色已是极端难看,却又顾着面子不肯马上表态。周懋不知道,前些日子来她这里走动最勤的,便是他口中恃强凌弱贪得无厌的那些世家的族人,她怕说了出来,她这古板严厉的哥哥又会像当年一样当面就是一顿训斥,他不怕因此落罪她还要面子呢!
于是周氏就想把周懋先敷衍回去:“兄长所言,哀家自会找人核实。无论如何,世家制度乃是太祖皇帝所定,岂可轻易撼动。”
周懋却没反应过来,以为任务还没达成,继续劝道:“当年的世家,清明向上,忧战乱频仍,苦百姓流离,支持太祖皇帝立国在先,扶助国事发展在后,岂是当下只知敛财享乐,不顾民生的世家可比!故而世家虽仍是那个世家,又已非那个世家。太皇太后怎可拘泥于表象而罔顾本质?”
这周懋年轻时候脾气极为火爆,嫉恶如仇,有什么意见不顾场合就会大声说出来,什么人的面子都不给。周氏当年小夫妻之间因宣帝久病而起了些口语龌蹉,原想娘家哥哥会向着自己,结果周懋听说后竟特意进宫将她大骂了一顿,谓之不顾夫妻之道,嫌弃病夫,乃为不义。周氏本来就有委屈,被哥哥这么一骂当场翻脸,自此不肯再见娘家人,更把周懋贬去了交州,直到景帝安平五年周父去世,才慢慢有所缓和。
周懋于安平二十二年才重新调回京城,在吏部任郎中,依然的直言敢谏,只比年轻时在语气措辞上有所收敛,很不得同僚和上司的认同,却被当时正挂着下卿虚衔勘督吏部的司马逸瞧在了眼中,在这次整肃官吏时,将他提为户部尚书。他回来后性子和缓了许多,这也才能忍耐着与周氏说到现在。
周氏听到现在也已知哥哥所言非差,那点面子问题见哥哥硬是看不明白也是无可奈何,只好假笑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道:“哀家记得哥哥当初骂皇帝也挺狠,怎么这会倒又向着他了。”
周懋面不改色:“臣一向就事论事。相对于成轩和司马遥设计毒害先帝,皇上之前的行为虽有过失却非大恶,此次的均田制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孰轻孰重,臣还是分得清楚的。”
周氏默然,良久,叹了口气:“哀家知道了。哥哥你可以下去了。”
建平九月,成轩正式出兵攻打潼关,与之对应的,是柔然大军再次兵出九原。苏青阳的定北军被牵制在北方,平度尚在南方,司马逸手中就只有尚未补充满员的定东军和各州郡的守军。而雍州、司州、豫州等中原世家的态度,更令司马逸的情况扑簌迷离。
值此微妙严峻之际,司马逸不顾朝臣反对,亲往豫州催办拖延的军备,途中遭遇刺客追杀,司马逸慨然不惧,在随行禁卫的护持下直抵谯城。
豫州向来都是中原政治文化的重要基地,豫州世家入仕担任朝中要职的比比皆是,相互间更是姻亲关系错综复杂,牵连极深。谯城身为豫州治所,境内的陈、刘两大望族也是中原世家的领头人物,司马逸此行,便是要当面给这两家施加压力,逼迫他们表明态度。
这陈、刘两家又以原太史令陈平为尊。陈平原本就与成统走得近,因年号之争被罢黜后,逆心更重。而刘家两个在朝为官的子弟,因为与成轩、司马遥的人有所接触,在司马逸的大清除行动中被杀,对司马逸也自然有所怨恨。这两家本就是儿女亲家,在均田制问题上一拍即合,中原世家对均田制的联名反对便是由他们挑起,之后则在司马遥发布反讨檄文后鼓动他人出面拥护,自己却对司马逸虚与委蛇,维持着表面的君臣和谐。可惜,司马逸不要这种表面功夫。
司马逸到谯城后,陈、刘两家热情招待,四处寻找美貌少年,送到司马逸门下,皆被禁卫以安全名义拒之门外。而司马逸也不废话,直奔主题地要两家表明态度,且这态度必须要有实质的内容。说白了,司马逸就是来找他们要钱要粮要人的。
陈、刘两家虽然早有异心,却也从无立即站到司马遥一边的想法。他们家大业大,司马遥虽然气势汹汹,到底能不能成事终未可定,而司马逸更是个疯子,谁也不知道他能做到哪种程度。再看到宁州的下场,就更是心存忐忑,不敢立刻就举起反司马逸的旗帜。
他们暗地里钱粮支持司马遥,明面上用个“拖”字支持司马逸,两边都留着路。谁知司马逸竟在如此紧张的时候孤身入谯,吓了他们一跳之余,还真是让他们提前下了决心。
五日后,亲自去筹措军备的刘泽丞领着一队青壮回到谯城,言之凿凿为新募到的壮丁,与几十车粮草军饷一齐交与司马逸。司马逸看着那队壮丁十分满意,让他们跟着自己一同回京。
行至中途,豫州都尉率军携粮草转向潼关,司马逸则带壮丁继续向京城而去。
禹州郊外。
同样是细雨蒙蒙的天色。
同样是骤然压迫的杀气。
司马逸冷冷地站在禁卫中间,看着那队壮丁突然发难,由一辆路过的马车上取出长剑,团团围住了他们。
果然。
呵呵!
没有一句废话,甚至没有一点迟疑,壮丁们已疾攻而上,司马逸瞧着竟有些眼熟,不禁皱起了眉。同一时间,王项也疑惑地向他看了过来。
司马逸带的禁卫人数不少,边打边护着他离开战圈。然而训练有素的禁卫竟然挡不住这十多个汉子,一茬一茬地被他们突破。王项纵马跑到司马逸身边,扬声又把刘秀己也叫了过来。
“皇上,是那些人!”
“什么人?我怎么看着像是九番阵?还是马上的!”
“禁卫不大抗得住啊!”
这时同行的卫尉丞(禁卫头领的官名)也靠了过来:“皇上,这些人很难缠,我们也不擅长马战,不如下马。”
司马逸勒转马头看向身后,只见禁卫们的马多数已被那些人砍倒,有些人未受伤但追赶不上,已远远地落在了后面,而自己身边的禁卫人数已越来越少。照此下去,等对方追上自己时,自己这边恐怕也没有多少防卫的力量了。
司马逸停下马,看着越逼越近的青衣汉子,低声对卫尉丞说:“穆严也教过你们阵法吧?等下你们自己结阵,自保为主。”
卫尉丞得令,率剩余的禁卫下马,取弓箭射马。青衣汉子们十分强悍,边与禁卫搏杀边护住马身,堪堪追至近身才弃马落地,而禁卫则被误伤甚多,一时间两下里人数竟已相当。
司马逸拔出赤霄,王项和刘秀己对看了一眼,把指挥的位置留给了司马逸,自己紧跟着站好了方位。
再一次对决,双方都有些杀红了眼。对方领头的看见居中而立的司马逸,诧异地把目光又在两边的王项和刘秀己脸上转了一圈,沉着脸咬紧了牙。他依然没出声,剑势一起,带着众人攻将上来。
司马逸立定不动。
禁卫们拦住了青衣人,三三成组,虽非真正的九番阵,却也初具雏形,攻防间简单流畅,皆是最实用的招式。青衣人随而变形,阵势变成尖利的楔形,楔入禁卫阵中,以极其强硬之势硬撕开禁卫的防线。禁卫因得司马逸之令,不敢死拼,楔尖所到处自行退开,却于楔子身后重新围拢。
司马逸动了。
在攻势凌厉的楔子尖势尽之前,已避开锋芒转至侧边,趁机攻了几招后继续与楔子身后的禁卫汇合,重又变成刚开始时的对阵态势。
青衣人眼神一变,分队成三把尖刀,三面合击,直捣黄龙。禁卫三三为战,挡得住就多挡一会,挡不住便依法退开,司马逸带着王项和刘秀己专挑对方被缠住的打,一旦被回救,同样退开。
如此三番四次,青衣人已有些不耐,在领头人的呼哨声中重新聚合,再次以强硬之势劈入禁卫。
青衣人此番大阵里套着小阵,禁卫们一让开,大阵便化而分之,瞬息间已将司马逸三人围在了中央。
王项、刘秀己顿时紧张得冒汗,双目相视中已有舍身成仁的打算。却听司马逸冷哼一声,仗着赤霄就直奔对方领头人而去,王项和刘秀己赶紧打醒精神踏稳方位,注意力全部贯注于司马逸的剑意之上。
司马逸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清晰地看到了阵势的流转,对方的一切动作都在自己眼里,他体会到了与阵合一的畅快和恣意。
这就是你的世界吧,李章?
相同的生命碰撞。
同样的血。
你死我活的搏杀中,
对抗的是勇气、灵机和坚持!
即使生机微如细末,
也能翻天覆地!
司马逸带着王项和刘秀己攻防严密,被围在中间也不落败相,四周禁卫重新聚合,加上不断赶上的落队禁卫,一时间反成了夹攻青衣人的场面。青衣头领突然上前与司马逸直接对招,司马逸一对之下面露诧色,随即神情亢奋起来,一招一式攻得更紧,渐渐的眼里只剩下这个青衣头领,直斗得酣畅淋漓。那人不动声色地将司马逸越诱越深,王项和刘秀己紧跟之余,因无了指挥的统领,阵脚渐乱。刘秀己看得明白,想提醒司马逸又心存畏惧,犹豫间阵形已被青衣人一举撕破!
待司马逸醒觉时,已孤身陷于青衣人阵中。王项和刘秀己拼力厮杀,却被人死死挡在了外面。司马逸心中一顿,想到的竟是又输给了李章,一时间懊恼有之,不甘心有之,却就是没有胆怯害怕。他纵声长啸,声震数里,青衣人闻之亦是变色!
青衣头领不再迟疑,手势一下,众人合攻而上。王项看见目龇俱裂,不要命地往里直冲,几把剑同时插进他的后背,他大吼着向前扑倒,却用剑死死撑住了身子,大睁着眼睛直立不倒!刘秀己心寒之余也拼了命,奈何单打独斗怎么也撼不动对方!
卫尉丞见司马逸落进了包围就不再顾及保命的命令,指挥禁卫拼死攻击,青衣人背背相对,人数虽处弱势,杀气却更凌厉,与禁卫战做一团,一时间双方再也没人管什么阵法,一团混战。而青衣人明显功夫更高,于混战中反占上风!
司马逸独自困在中间虽然有些狼狈但尚能支持,浑厚的内力加上宝剑重掌,青衣头领与另两个高手一时间也奈何他不得,但随着司马逸伤处渐多,体力终究开始不济。青衣人眼中俱是凶狠的快意,像嗜血的狼群,逼向走投无路的猎物。
便在此时,谷外突然奔进十多匹马来,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已呼啸着冲入人堆,外围的禁卫和青衣人猝不及防都被冲散,当先一人怒目圆睁,满身煞气。青衣头领见机不对,当即指挥变阵,未被冲乱的青衣人重新结阵,两两一组梯次拦截,拧开剑柄抽出锁链,矮身去绊马腿,将司马逸继续围死在中央。
骑马之人见锁链近身,在马上一探身,手中长刀顺势一挑已撩到锁链,用力一卷一拖,撞飞了他的同伴,再一甩,就把个二百多斤重的人挑上了天,远远摔到了后面。剩下的青衣人一怔之下刚要变化,紧跟而来的骑马人已如法炮制,瞬间将他们同时放倒,呼拥而上的禁卫趁机一扑而上,与他们扭打在一起。
里面的司马逸此时已经非常狼狈,左腹右肩都伤得极重,赤霄已换至左手,勉强护住前胸,一个踉跄腿上又伤,几乎已经无力站住,却坚持着不肯倒下。青衣头领狞笑着刺出致命的一剑,司马逸勉力去挡,青衣人的招式已变。司马逸失血无力之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尖刺向自己的胸口。
只能……到这里了吗?
不知道他会不会为自己流泪。
真不该拘着他。
九番阵里的他是多么的耀眼,
亮得……像日光一样!
司马逸满心遗憾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却未有被贯穿的疼痛,而是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抱入了怀中。他疑惑地睁开眼睛。
“穆严?!你……你没死?!”
第63章:翻云覆雨
这人正是传说中已被成轩烧死的穆严。
穆严在火势初起时就被兵士们护着掩在了一口水井边,起先还不断打水灭火,后来烧得猛了灭不及,浓烟又熏得人更加难受,穆严正想冲出去再杀个够本,不防被兵士们一把推入了井中,再想上去,井口已被他们用石板封住。
第二天,因现场死人众多死相极惨,成轩的人只简单翻看了一下,确认无一生还即离开了,连尸体都没有收敛。当地人早因战争跑得精光,直到十多天后,有人陆续回来,才发现这里的惨状,才有善心人出钱将他们一一收敛。
穆严在井中多次尝试顶开石板,都因井壁湿滑难以借力,加之身上多处受伤失血无力,始终无法靠一己之力脱困。不知等了多久,他才听见外面重新又有了人声,攀到井口敲打石板,又过了好一会才有胆大的上前搬开了石板。
穆严爬出来后已是精疲力竭,不等看清救自己的人,就昏倒在地。
清理火场的人见穆严一身戎装,怕担干系,把他交给了衙门。县衙也不知穆严的来历,正好凌云聪奉令巡查这一片失地的防务,县令就把穆严交给了他。于是当穆严再次清醒时,看见的便是凌云聪盯着自己沉思的脸。
穆严腾地一下坐了起来,随即又天旋地转地倒了回去。他咬牙忍着晕眩,死死瞪着凌云聪。
凌云聪姿势不变,俊逸的脸上浮起一朵大大的嘲笑:“穆大人精神不错!”
穆严一眼环顾四周,见是个颇为舒适的寝室,冷然道:“你又使什么花招?若是劝降,我劝你少费这个心思!”
凌云聪懒懒地直起身,低头整理着衣褶,漫不经心地说:“穆大人又怎会做那种小人的勾当,凌云聪的小人之心早已经明了。穆大人伤得不轻,又被困多日,需得好好休养一阵。这里已是哀帝疆域的腹地,凌云聪知道穆大人武艺高强,但还是劝大人养好身体之前勿要妄动为上。”
凌云聪说完就顾自起身离开了屋子,片刻后吴相进来,给穆严换过药后,再次嘱咐道:“大人的伤虽未及要害,却湿毒甚重,不得掉以轻心,安心静养方是。”
穆严皱眉,问:“这是哪里?”
“随州。”
“凌云聪要干什么?”
吴相欲言又止,委婉地劝道:“穆大人安心养伤就是。凌将军,也很不易。”
穆严于是留了下来。凌云聪之后未再现过身,穆严的一切都由吴相打理。他们一路由北至南走遍荆州,凌云聪并不限制穆严的行动,只让他换上哀军的服饰,对外以严将军相称。穆严数次远观凌云聪,皆是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治军却是严谨,所带兵士行动如风坐立如钟,所过之处更是秋毫无犯。
穆严数次想和凌云聪谈谈,都被他冷淡地避过,穆严只道他真是铁心向着司马遥,神色间重又变得冷厉。吴相见状叹息不已,话里话外地替凌云聪抱屈,倒让穆严也不确定起来。
他是个直心肠的人,认准了道理就容不得曲曲绕绕,故而他容不得李章的反抗之心,更看不得凌云聪的背叛。只是时至如今,他再怎么不会转弯,也已想明白米仓走廊乃是凌云聪有意放水,现在,则更是他有心相救。
穆严于是不再多想,安心留下养伤,直到凌云聪几日前冷淡地来告诉他,成轩派了一队江湖人前往豫州,而司马逸正在豫州督办军备。
穆严当即站了起来,凌云聪已转身离去,却已替他备好马匹兵器,及十多个机灵的随行士兵。穆严便在这些兵士的护送下,一路穿越荆州直奔豫州,正好赶上救出司马逸。
如今,抱着司马逸的穆严满眼沉痛,看着他声音竟有些温柔,哄孩子般地说:“是我。我没死。皇上别乱动,我带你去疗伤。”
司马逸这才真信了,心中一喜,强提着的真气霎时退去,一个笑容尚未完全展开,已沉沉地昏了过去。
穆严狠狠地咬牙,迅速点了几处止血的大穴,将司马逸小心地放在地上,取出金创药替他包扎。
一边厢,青衣人已溃不成军,被禁卫杀的杀捆的捆,三三两两地跪在一边,只剩下青衣首领和两个高手仍在坚持,三个人竟让十多个禁卫都奈何不得。穆严看了一会,沉着脸走过去,身子一晃欺近青衣人身边。青衣头领目光一凝,剑诀一分,另外两人意会地直扑穆严,却在临近身时突然分开,一左一右地缠住穆严的两侧及身后,正面正留给紧跟而上的青衣头领,三把剑同时招呼向穆严,两侧的人更是封死了穆严的行动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