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绝想不到司马逸竟能罔顾皇威到如此地步,只气得浑身发抖,半点也听不进他的肺腑之言,颤着声音说:“你……你是又想气死哀家呢?你看你哪里还有半分皇帝的样子!若你当真不在意这个位置,就趁早让了出来!哀家看不得你这个窝囊样!”
司马逸默然半晌,恭谨地再次磕了个头:“皇孙知错!皇孙会做个好皇帝,请太皇太后留下李章的性命!”
周氏怒气不减,冷声哼道:“哀家何曾说过要他的性命!”
司马逸再次沉默,良久,缓缓站起,抬起的脸上容色肃然,俨然又已是只可仰视的端严天威,凛凛然不容亵渎。他看了眼依然冷漠的李章,再看向寒风里跪得簌簌发抖的众人,对着周氏略略躬身,道:“太皇太后训诫得是,孤受教了!天色不早,孤尚有政务要办,李章就请太皇太后费心了!但请太皇太后记得今日的说话,孤平定了内患之日,太皇太后须将他完好交还于孤。”
“哀家省得!”
“毫发无伤!”
“好!”
李章被带走后,司马逸整个都像抽尽了力气一样,全然没了之前的气势,僵在当地只是呆呆地看着李章离去的方向。他忽然有种预感,李章将就此再次远离自己,而自己只能像今天这样无能为力。
不甘心。
却什么也做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的时候头疼,写完看了好几次依然不是很确定。
司马逸这里应该是完全没有进入当皇帝的状态,仍是一副王爷时候的任性撒泼样子,合不合理还真是不好说。
至于李章,他求的与司马逸想的完全是背道而驰的东西,因而也不能指望他给司马逸搭台子。
李章这里我一直在强调尊重,是因为我觉得,不论你的出发点是多么的为其他人好,如果不是那人自己愿意的,就根本没有好不好之说,别人领情、或是不领情都无可厚非,也就没有因此而指责别人不领情的道理。
喜欢温客行对周子舒的感情,便是这温谷主明明很想周能活下去,却仍能尊重他的意愿。
第53章:打起精神
郁郁回到御书房的司马逸对着案牍上的奏折很久都没有看进去一个字,脑子里反复都是太皇太后的话和李章的决意,搅得他如何都定不下心来。他是真担心李章会故意折腾掉自己的命!
靳白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呆坐不动的司马逸,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如今的他,可真是半点也没了当初的不羁潇洒,竟似时时刻刻都在叹息一般,心情也始终不得放松。不信鬼神的他也开始相信这两个人是前世的冤孽,才会这一世如此的纠缠不清。
只是,当了皇帝的司马逸却不能由得他如此放任,面前的危机还远未解除。
于是靳白略有些重手地把案卷拍上书桌,毫无意外地惊回了司马逸的神志。
司马逸的眼睛亮了起来:“靳白……”
靳白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臣以为,李章的事,皇上还是先放手比较好。”
司马逸的眼神黯了下去,不客气地指责道:“你不是一向都护着他么?为何这回一直都如此说!”
靳白似是失尽了耐心,抬头直视着司马逸的眼睛,同样不客气地说:“皇上硬争了这许久,结果如何?非但李章不领情,朝臣们更是离心离德,如此还何谈上下一心平叛安民!而况,李章对皇上……既是无情,皇上又何必苦苦相争?”
司马逸似被说到了痛处,张口呆愣了好一会,颓然扶额道:“孤心里……放不下。”他侧脸看向靳白,“孤若是连心爱之人都护不住,就真不知坐这皇位有何意义了!”
“皇上慎言!……”
司马逸苦笑出声,摆手制止了靳白,看着一室昏暗的家具,神思飘了出去:“你说,喜欢一个人该当如何?不就是留下他,对他好么?孤过去对他不好,他不信孤,孤明白。所以孤才更要护住他,护住他,对他好……”
司马逸越说神情越是温柔,靳白瞧在眼里,却是满脸无奈,暗暗腹诽。他沉默着,等司马逸自己回过神,才开口道:“太皇太后既然答应了皇上,皇上也不必如此忧心。李章生性坚韧,只要太皇太后不是刻意加害,他当会护好自己。”
司马逸微微摇头:“若他自己不想活呢?太皇太后不会留情。”
靳白忽然问:“皇上有否后悔当初?皇上当初若是肯听臣等的建议,李章尚不会求死,更不至于落入太皇太后之手!”
司马逸窒息般止了呼吸,良久,摇头坚持道:“或许放在从前,父皇不会真要了李章的命。但在当时,他会!孤不能冒这个险。”他深深吸了口气,“孤其实,很明白父皇的心情。穆家之事,对父皇的打击甚大。孤也,深觉愧疚。李章曾说,孤才是一切的由头,孤……”
靳白惊叹:“他竟然如此大胆!”
司马逸黯然点头,唇边却牵起丝微笑:“他确实,越来越峻卓了。孤,无法放手啊!”
靳白眼见对话越来越沉重偏题,皱眉正色道:“既如此,臣以为皇上更应当收拾心情,尽快解决前太子之乱,平息了天下人的惶惑猜测安定于内,方能仔细打理与李章的纠葛。”
司马逸似是没有听到,背身不语。
靳白便有些着急,忍不住加重了语气:“皇上!李章即便恨皇上,也不会希望看到皇上就此垮掉!他已经为此付出了那么多,皇上莫非真要彻底地辜负他不成!”
司马逸僵立片刻,缓缓转身:“他,真会如此想?”
“皇上若不信,可亲自相问。”
司马逸重又转过身去,微微仰起了头。他有些眼热,散了一地的心情却又重新凝聚了起来。
如此,便是他对自己尚有期望吧?
自己若是做到了,
他会不会重新愿意看到自己?
希望。
有希望就好!
新年刚过,司马逸就兵发益州,正式讨伐谋逆的司马遥和成轩。穆严坚持从军,司马逸便封他为讨逆大将军,统帅由定东军和整编后的定南军抽组的讨逆军。
但成家经营已久的益州却让志在必得的穆严吃了大亏,定西军也显示了它真正的实力,非但人数众多,武器装备更远远胜于朝廷军。轻敌冒进的穆严初入益州就在利州中了成轩诱敌的圈套,十万大军陷于米仓走廊,成为四周高山上的定西军的活靶子。穆严虽是临危不乱,碍于地势狭窄坡陡难登,只能拼死向外突围。
入夜后,四周高山上火把通明杀声震天,狭窄的山谷里尸横遍地,缺胳膊少腿地夹杂在硕大的滚木礌石之间,鲜血浸透了脚下的泥土。讨逆大军经过一昼日的拼杀已是伤亡近半,却仍然未能突破隘口的阻挡。
穆严杀红了眼,一马当先冲向敌阵,只见层叠的连弩车前,横刀立着一个银盔银甲的年轻将领,俊美的脸上凝着寒冰般的杀气,却不是凌云聪又是谁!
穆严的眼睛更红了,二话不说攻上前去,手中的刀猛然掷出,钉入一个正在悄悄拉动弩机的敌军胸口。凌云聪大叫一声“待我生擒了他!”打马向穆严迎去。
二人在隘口处战做了一团。穆严虽是内力雄厚掌风强劲,对上凌云聪的大刀,却占不到半分便宜,几番空手入白刃,都被凌云聪灵巧地避开。穆严看出这小巧功夫正是李章素日爱使的,心中更恨,扬声让人掷了把槊来,单手擎住,轮着风声重又攻上。凌云聪不敢和穆严硬碰,催着马只是围着穆严打转,偶尔仗着灵便疾攻数招,往往也是稍沾即走。穆严见他一味拖延,恨声骂道:“只敢在背后动手动脚,亏你还是凌峰之子!”
凌云聪脸上严霜更厚:“我父亲堂堂正正地打北蛮,受人背后陷害时,怎不见大人仗义执言?凌云聪一介小人,自不如大人光明磊落!”
穆严咬牙切齿:“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凌云聪迷已迷矣,回头无路,不如一头走到黑!”
“你可知李章为你承担了什么?!凌峰一生肝胆磊落,若非为你所累,何至于落此下场!”
“是!是我连累了爹娘!连累了李章!”凌云聪失控地大叫起来,“我本就是十恶不赦万劫不复,还说这些有何意义!”凌云聪说着又与穆严战做了一处,全然不闻己方阵中的鸣金之声,与穆严在阵前你来我往,不要命般打得难解难分。
封锁隘口的连弩车阵因凌云聪而不敢全力施为,讨逆军在副将张旭然的带领下猛攻而上,绕过酣战不休的穆严和凌云聪,直扑连弩车阵。连弩车失了先机后威力大减,及至被人攻近身就更是一堆废物。很快,讨逆军冲破了隘口的封锁,突出重围!
穆严重重的一槊砸向凌云聪,凌云聪举刀封挡,早已在数次硬拼后震出内伤的身体支持不住,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身子软软地趴倒。穆严硬生生收了力,正想探身抓他过来,就见凌云聪猛然一磕马腹,战马吃痛,撒腿狂奔,带着凌云聪突然发力疾驰而去!
穆严见他竟是当真死了心地跟着司马遥,更是气恨交加,想着若有下次,决不再手下留情!
讨逆军出师不利,首战惨败。各州郡中原本就向着成家的顿时又像吃了五石散,纷纷转弯抹角地替司马遥说话,继续以司马逸忤逆气死先帝的事大做文章,甚至暗通款曲的也大有人在。朝堂上更是一片嘈杂,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鼓励打气解决问题的,气得司马逸连番半路退朝。
讨逆军退出利州后,叛军竟然一路追杀,直逼梁州。秦州都尉张蔚协同穆严全力抗衡,奈何秦州刺史早与成轩通假,竟公然扣押守军的粮草,并于半夜私开城门,将叛军放入城中。张蔚浴血相抗,拼死把穆严护出梁州,自己被乱箭射杀在城门口。
梁州城破时穆严只带出了不到两万人的讨逆军,还是因为张蔚的一句“留得青山”才勉强从北门撤退,退回了京城。穆严因轻举妄动首战失利受到朝臣的弹劾,但因穆家两代忠良却惨遭灭门,穆严的过失也就无人穷打猛追,反倒是秦州刺史反水的行为过于明显,更让人凛然生惕。
果然此一战后不久,荆州宁州也随着秦州打起了追随司马遥的旗帜,司马遥也于三月自立为哀帝,改年号为元延,定都雒县。
相对之下,司马逸因与朝臣乖和日久,太史局竟不加提议,导致司马遥的年号竟比正统的肃帝年号还先出来,气得太皇太后大骂司马逸无心国事,回头就挑了李章许多差错狠狠罚了一顿藤鞭,打得他足足躺了三天才勉强能起身。
司马逸虽不知道这些,却也被自己的朝臣气得不轻。一众老臣不再死揪着李章不放,却又因畏惧司马遥一鼓作气打到京都,而谋划起与司马遥的和谈问题,说什么同是先帝血脉,不宜自相残杀,和为贵方为上策,竟是想让司马逸与司马遥分地而治,以求平安。
不久,京城来了位游方道士,自诩神机天卦,在京中四处给人断命,因言之凿凿大胆匪夷而使人趋之若鹜。挣出名声后,这道士开始批判时局,惊说当前的乱局乃是因为太祖当年误信谗言,伤了曾对他有救命之恩的狐妖。狐妖不忿,怨气盘桓百年,终于转生报复。他神神叨叨地仔细描述了狐妖的形貌,谓之天生女相娇媚善变,先迷着成家对先帝下蛊,再迷住司马逸不惜气死先帝。此番大功将成妖气愈盛,若非被太皇太后无意中镇住,早已把大魏朝颠翻了个了。
拜司马退所赐,京城百姓原本就对司马逸为了李章气死先帝的事窃窃非议不已,这时记起围城时的惊恐后怕,再见讨逆军大败而回,担心围城又一次变成事实,对道士所言信者居多。再被有心人故意渲染,成统和司马遥毒害先帝的罪行竟被说成是狐妖的背后作为,司马遥更是以受害者身份重新被披挂成正统的继任者!
靳白闻报后气得冒烟,当下就令暗卫在道士做法的当口拆了他的把戏,但流言早已扎根,已不是简单的几句辩白能洗得清了。道士消失后,民间却多了许多拜大仙驱狐妖的活动,宫中更是有人偷偷把符纸贴在李章所居的门上,太皇太后也在宫内驱过一次妖,然后把李章层层关锁起来,请调禁卫巡逻看守。司马逸本也担心有人暗害李章,周氏一提就顺水推舟地应了,却全然未把狐妖什么的和李章扯上关系。
因靳白有意不令他分心,内宫之事尽数瞒住了司马逸,只由暗卫暗中照顾李章。故而司马逸虽是担心过,留意关注了一段时间内宫报备后,倒也信了太皇太后是守信顾大局的。而他与老臣之间的矛盾已渐渐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四月,暗卫报上一批与司马遥有所接触的官员名单,几乎涵盖各部各州头脑要员。司马逸心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与靳白穆严合谋后,于某日深夜突然行动,禁军封锁了京城,挨家逮捕异己分子,各州郡亦由提前潜伏的禁卫同时行动,一时间朝中要员纷纷落马,不受重视的寒门士子开始崭露头角。之后,司马逸更是直接在皇宫外张榜招贤,凡录用者破格任命。
消息传出,城中及周边州郡无家世但有才学之人纷纷揭榜应招,新提任的吏部侍郎与靳白彻夜审文,终是选出六位策论直砭时事,见解独到的人才,交于司马逸亲定。
肃帝建平元年五月,以侍中魏平轩为首的新一代朝臣班子登上舞台,司马逸准了老御史和老丞相的乞骸骨,擢拔原礼部尚书窦允嗣为新任御史,靳白为光禄大夫,穆严为护国大将军,丞相位暂时悬空。
五月中,朝廷再次集结讨逆军,由定北将军苏青阳与定南将军平度分别统领,穆严亲自兼任苏青阳的军需官,开始了对司马遥的第二次讨逆之战。
第54章:驱妖
李章自被周氏带回永寿宫后,就因不肯学规矩被责罚了数次。他是一心求死,也不管旁人看自己的眼神,更无视周氏的怒气,无论如何受罚,只是倔强地不肯开口。周氏又打又吊地折腾了几天,眼见李章气息渐弱,怕真的弄死了日后无法向司马逸交代,才恨声放过了他。
李章独自躺在宫中一间废弃的小院里,缺医少食地过了五六天,身子竟然慢慢地恢复了过来。他虽是茫然不解,隐约记得昏睡中有人给自己喂过丸药饮食,但因了无生志,也没有细究的心思。
之后周氏极尽侮辱地令李章换女装而不得后,令人给他戴上锁链,天天由内监牵引着出去打扫庭院,只差没给他挂个狐媚惑主的告示牌。于是李章每日打扫的地方就成了宫中最好的消遣去处,各宫太妃不好出面,那些宫女太监却得了主人的旨意对李章肆意践踏,李章却似入定的老僧般,木然平静,波澜不惊。
不久,讨逆军败归,周氏恨铁不成钢,再见司马逸始终与朝臣势若水火的样子,一心认定司马逸是因李章方才如此,更觉得李章是祸国殃民的妖孽。待见到他面对自己却直跪不屈的样子后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随随便便挑了一堆错处,指着人就罚了二百藤鞭。
这藤鞭长不到三尺,细韧轻巧,力气不大的人也能打得极疼,却又不伤表皮,只起一道淤红的血檩子,数日难消,原本是处罚宫人最常用的刑具,平常打下手掌臀背,不过十多二十下,已能让不听话的宫人哀声求饶。
李章初被带入永寿宫时已尝过滋味,当时打到五十多下,藤鞭断了,叠加破损之处伤口深可见骨,行刑的内监都有些手抖,李章虽是疼得浑身颤抖,却始终一声不吭。周氏也是头回见到藤鞭如此惨烈之处,一时有些心悸,又因与司马逸劳神费心了许久,便不想再费精神,让人把李章悬吊在院内树下,言明不求饶就不给吃喝后,自回宫歇息了。
如今周氏判了罚后,紧盯着李章想看出些惧意,却见他一派漠然地连眼皮都不抬,恨得一叠声地要人打到他求饶为止。结果藤鞭打断了几根,打到最后一鞭一条血槽,肉都打烂了,森森地露着白骨,人更是用盐水泼醒了几回,可周氏除了听见些细碎惨痛的低鸣,硬是没听到一声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