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全然不顾方向地跑着,一心一意地向前跑着,大病初愈的身体体力迅速流逝,他仍是坚持努力地向跑!
被禁卫扑近身时李章早已跑得力竭,汗出如浆脚下发软,嗓子眼干得如同砂纸磨砺。他弯腰喘息了半天,才重新挺直腰杆,冷然扫过尴尬狼狈地围住自己的禁卫,和远远赶来的司马逸。
司马逸气急败坏地瞪着李章,全然无视跪了一地的人。李章在远远的一瞥后,就转身看向远处不肯再看他,自然也没有跪。
司马逸看着李章裹在棉袍中仍显得单薄的身影,粗陋的孝服让他更像一棵树,安静地立于风中。他的发髻跑得松了,凌乱地散出几绺发丝,在风中轻轻地扬着,静得像似千百年的孤独等候。
这样遗世独立般的李章,没人会相信他也有狠厉决绝的一面,却让司马逸因此而微微有些自得。
他不再气恼,抬手止住身边人对李章的呵斥,缓缓地问:“你想出宫?“李章默默点头,仍不肯转身回头。
司马逸看着他一身重孝,心头亦是沉重:“你娘的事,孤已派人前往料理。你如今…不太方便……孤允你在重华殿中设灵守孝。”
李章僵立不动,许久,慢慢转过身来,乌蒙蒙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司马逸,说:“李章待罪之身,原不该存此妄想。只是,皇上硬留李章在宫中,就不怕天下人悠悠之口么!”
司马逸一听又炸了:“你就这么想去死?”
李章眼中跳出光来,却是司马逸最不想看到的决绝:“若要以身伺人方得性命,李章宁死!”
司马逸死死盯着李章,好一会,呵呵笑了起来,笑声冷冽,没有一丝温度:“孤已说过,你的身子,你的命都是孤的!所以,不要妄想以任何一种方法逃离孤!”
“司马逸!”
李章气得彻底忘了上下尊卑,正要再说什么,突然一声怒斥远远传来:“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直呼皇帝名讳!”
司马逸一听脸就黑了,狠狠瞪了李章一眼,转身向着声音来处躬身等待,同时做了个让李章跪下的手势。禁卫立即摁倒了李章。李章意外地顺势看去,就见一群人簇拥着一抬肩舆,从远处匆匆而来。他瞟了眼司马逸,已经猜到来人是谁。
来者正是景帝生母,司马逸的亲奶奶,太皇太后周氏。
周氏在宣帝司马煌尚为太子时即嫁而为太子妃,与其伉俪情深。诞下景帝后,两人更是好得如蜜里调油,生活在他们眼前一片瑰丽。其时烈帝已开始酝酿扫藩,朝中局势颇为动荡,却丝毫不影响这对小夫妻的琴瑟调和如胶似漆。
但随着扫藩成功,烈帝竟因刘慕言的不告而别再次诱发了癔症,错手将司马煌重伤,从此颠覆了这对小夫妻的美好生活。
司马煌缠绵病榻十三年,周氏的爱在没有尽头的侍疾中消耗殆尽,与病中的司马煌渐生嫌隙。宣帝在位的后六年中,已很少见到周后亲往寝宫问疾奉药,待到宣帝转而宠幸宫女莫纪后,周后更是再不肯踏入皇帝寝宫一步,并对后宫开始了一系列严厉的管制。莫纪怀孕后更被她寻衅杖毙,以致宣帝临死前异常凄凉,身边除了几个从东宫时起就一直随身的太监,再无一人陪侍。
宣帝薨后,周氏的全部希望寄于景帝,一向听话乖巧的景帝却在立后问题上与她闹翻,最后虽因容宁的难产而亡解除了危机,她所属意的成贵妃却依然没能做成皇后。这使她与景帝之间埋下了不能弥补的裂隙,也使她对司马逸向无悦色。
随着司马逸的长大,他却越来越像年轻时候的宣帝。这让她越来越难以抑制地想起过去的美好时光,却也因此而更痛恨司马逸的放浪风流。因此在之前的四王争位中,她一直都站在老二司马遥一边。
可是,已是太子的司马遥却利欲熏心,竟等不得景帝天年而伙同成统毒害景帝,这却是她万万不能接受的。而剩下的几个皇子中,老七早早跟定了老二,老八在事变时称病不出,事后却又蠢蠢欲动觊觎皇位,十三就更是不值一提。她明白景帝临终时的无奈,也接受了这个无奈的决定,却不想继续放任司马逸的胡闹。
周氏自司马逸继位后,就一直想着借什么由头教训一下司马逸,来表明自己绝不姑息的态度,结果还没等她想到,司马逸竟就公然把李章带入了后宫!她当时闻报就摔了茶盅,正要传司马逸来训,听说司马逸放下李章就回了御书房议事,才堪堪压下了怒火。之后重华殿成了宫内的焦点,各宫各殿皆有人前往骚扰,又俱被司马逸安排的禁卫挡死。周氏才忍着这股气等到了现在。
第52章:太皇太后
重华殿毗邻御书房,与后妃聚居的十四殿隔着个华林园,原本只是皇帝案牍劳累后偶尔休憩的场所,从来不引人注目。然而现在,这里却突然成了宫中最热闹的地方。
李章闯禁而出后,禁卫固是尽职尽责地追堵而出,重华殿中的侍女太监更是倾巢而出,再加上跟着皇帝来的,跟着太皇太后来的,一时间把重华殿外这一方不大的庭院堆了个满满当当。
周氏端坐在肩舆上,俯视着躬身行礼的司马逸和跪满一地的禁卫、宫侍,一眼认出孝服违制的李章,顿时脸色一沉。
“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违制着孝!还不拖出来重重责罚!”
“慢!”司马逸厉声制止住跃跃欲试的人,对着周氏尽量恭敬地解释道:“请皇祖母息怒。他萱堂新丧,孤允他为母挂孝。”
“为母挂孝……”周氏面无表情地嚼着字,看着司马逸问:“哀家瞧他眼生得很,不知他是何人?却又为何要在宫中为母守孝?”
司马逸脱口而出道:“他是孤心爱之人。孤担心有外人对他不利,故而带入宫中。”
李章闻言身子剧震,张口欲言,被禁卫先一步封了哑穴,身体更是动弹不得。他正在气恼,就听周氏冷冷地开口道:“心爱之人?皇帝这是要在守制期间公然纳男妃了?”
司马逸顿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在周氏压迫性的目光和身后李章愤恨的目光交织中,压下有些不受控制的情绪,态度诚恳地说:“孤不敢如此忤逆。他为孤几番生死,孤只想让他安心养好身子。”
周氏皱眉,转眼看向李章,见他直跪着昂头瞪着司马逸的背影,再次沉了脸色,厉声喝问:“刚才是你直呼皇帝的名讳?”
司马逸闻言当即转身,死盯着李章狠狠警告。李章冷着脸,尽管哑穴被封,仍是坚决地点下头去。
司马逸恨得一巴掌扇了过去:“太皇太后面前,休得胡乱答应!”
李章被打得身子一歪,脸上一片火辣,嘴角沁出血来,却不露痛苦之色,只是冷冷地看着司马逸。
李章周身满溢的恨意让周氏暗吸一口凉气,声音变得愈加冷冽:“这人一副狐媚模样,君前更无半分敬意。先帝不肯留他果然大有道理!来人——”
“太皇太后!”
“皇帝自重!哀家先不论你当真存了什么心,哀家只论他君前失敬全无礼法!御史参他的折子哀家也看过,条条状状俱是有理有据,如此内外不修的女干人,哀家不知道皇帝为何还非要维护于他!皇帝做王爷时如何哀家说不得,如今既做了皇帝,就该按着国理来办事!先帝初崩而朝野动荡,益州反贼借事鼓噪,意图昭昭。如此风雨飘摇之际,皇帝不思安内攘外,任由朝堂上下为个禁脔吵闹不休,皇帝不觉得愧对大魏朝的列祖列宗么!”
周氏越说越是激动,龙头拐杖用力地杵着肩舆的地板,力气之大,让扛着肩舆的内监禁不住晃晃悠悠。
司马逸不待周氏说话,先一步上前扶住肩舆,厉声呵斥道:“大胆!你们是想摔着太皇太后呢?!”
“奴婢不敢!”扛着肩舆的内监吓白了脸,扎稳步子不敢再动。
司马逸顺水推舟地说:“太皇太后训导的是!孤会好好教训他。天冷,太皇太后先回去歇着,孤稍后再去永寿宫请安。”边说边示意抬舆内监转向走路。
周氏见状益发愤怒,狠狠地顿着拐杖让内监放下肩舆,指着司马逸正要说话,面前突然蹿过来一个人,越过司马逸对着李章就是狠狠一个巴掌,李章脸上顿时现出对称的又一个巴掌印。李章闭目忍过耳鸣头晕,抬头再看时,就见司马逸已一把揪住那人的脖领摔了出去。
“放肆!谁放你出来的?!孤在此,谁敢乱动!”
那人一骨碌爬起,指着司马逸就把出殡那天的话又背了一遍,字字不差。
司马逸气得黑了脸,大喝一声盖住司马退的背诵:“来人!把十三王爷带回去继续圈禁!没有孤的旨意,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禁卫得令,上去两个架起司马退就走。司马退拼命踢着腿,口中不断重复着声讨司马逸的骂词。司马退的母妃哭着爬过来抱住司马逸的腿,求他放过司马退,其他跟着过来看热闹的太妃也一齐哭求起来,比为景帝哭灵还要动情,现场顿时一片大乱,连周氏都看愣了,忘记了刚才要说的话。
李章头一回听说司马逸竟为了自己气死了景帝,震惊之余心中亦是波涛汹涌。他神情复杂地看向司马逸,不知该恨还是该怜,却更是一刻也不想留在他的身边。
司马逸被吵得焦头烂额,本能地找李章寻求安静,回头正对上他清静的双眸,正自心喜,随即感觉到那清静后的无限冷冽,顿时冻住!心底那一直不敢去想的事实坚决地冒出了头,通身尖锐地刺得他鲜血淋漓,他却似已感觉不到疼痛。
司马逸和李章静静地对视着,心情各异,却同样都隔离了外界的一切纷扰,看在周氏眼中,更是嘲笑般的刺目!她心中冷笑,知道自己支使不动禁卫,早已着人请来了御史,这时便再次冷冷地问司马逸:“御史大人在此,哀家便再问皇帝一次,皇帝打算如何处置这个人?”
司马逸正不自在,闻言不耐烦地挥手:“孤已说了,他是孤的人,谁也不得妄动!”
周氏点头:“如此说来,皇帝是非要留他在宫中了?”
“正是!”
“那好。先帝未曾立后,哀家统领后宫至今,也就说不得,在皇帝立后前继续替皇帝管着。他既入了宫,便是后宫之人,须当接受后宫的辖制。哀家见他桀骜不驯全无规矩,皇帝又在守制期间,哀家便替你先管教着,待皇帝平了外忧内患,脱了孝,再交予皇帝,如何?”
周氏说得平和有礼,脸上却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看得司马逸浑身一抖,顿时充满不好的预感,忍不住反驳道:“……他不是后宫之人!”
“那就交予御史大人!”
“孤说过,李章私放乃是无心之失,他既非前太子同党,更是遭人设计。御史一味放大片面之词,孤不能任由他胡乱处置!”
“皇帝慎言!御史大人乃三朝元老,烈皇帝当年对他亦是赞赏有加,皇帝岂可随意攻讦!”
“那他的欲加之罪太皇太后就不管了?”
“皇上!”一旁的御史耐不住,不等周氏再说,自己插进话道:“李章私放证据确凿,私放的后果人尽皆知。值此需要稳定人心之际,皇上如此私心袒护又如何能让人信服,如何能让朝野上下同仇敌忾!”
“孤只知道他对孤忠心耿耿向无二心!你们一味钻营非要去他而不快,倒让孤怀疑你们的真正用心!”
御史跪地磕头:“太皇太后明察!下官一片丹心遭此污辱,下官求乞骸骨!”
周氏坐在舆中伸手虚扶:“御史大人快请起。皇帝连遭变故心性难免偏激,请御史大人原宥些个。此人能把皇帝迷成这样,必是有些狐惑功夫。既然皇帝非要留他在宫中,那就说不得,哀家便亲自揭了他这层人皮!”
“太皇太后!”
“皇帝无需多言!哀家统理后宫日久,比皇帝更知道分寸!既然皇帝铁了心要把此人护在宫中,哀家怎敢不替你看着!皇帝可以不在乎自家声名,哀家却不能不顾阖宫后妃的名声!这人若是定要留在宫中,要么和那些内监一样去了势,要么,就由永寿宫看管。断断没有独居于重华殿之理!”
司马逸震惊地听着周氏对李章不容置疑的刻意侮辱,忽然体会到了李章当初欲辩无门的悲愤冤屈,忍不住低头去看李章。却见李章竟然呆木而跪,低头不言的样子扎得司马逸握拳见血!
他忽然恨起李章来:刚才还理直气壮狠声厉语,这一会如此乖顺却是做给谁看!难道他宁愿去受那老太婆的折腾也要离开自己不成?!
司马逸顿时越想越气,脑子一热就对着周氏嚷了起来:“孤不管什么后宫前朝!他是孤的人,就后宫前朝都得跟着孤!若是没这规矩,那孤就新立了这规矩!”
周氏顿时满脸俱是狠戾,眼中更是无尽的刻毒:“皇帝说的什么话!越说越没边了!皇帝若是一意孤行,莫怪本宫行家法杖毙了这个狐媚惑主的妖孽!”
周氏的声音不大,却让司马逸浑身如堕冰窖,立时相信周氏定然说到做到,深怕真为李章招来杀身之祸,一时间深深后悔起把李章带入宫来,紧紧闭上了嘴巴。
周氏满意地看着司马逸塌下了肩膀,放缓了表情慢慢地说:“先帝死不瞑目,朝堂风雨飘摇,你身为皇帝,又怎能为个禁脔任性妄为!哀家不学先帝非要你立什么誓,只要皇帝做好了皇帝,哀家便允你留着他!老二伙同着成家毒害先帝,哀家容不得他,大魏的江山更容不得他!皇帝若还有一分烈皇帝传下的血性,就好好平定了这动乱的江山!去吧!皇帝何时理清了前朝的政事,何时再来见这后宫之人!”
司马逸顿时有种撕裂了心肺的感觉,明知李章被周氏拘做了人质,却是半点也奈何不得!事到如今,他第一次怀疑起当初的决定来,看着自己拼命想留住的心情,却发觉一切均似流水细沙,无论自己如何想握紧,都是无法挽回地渐渐流失!
李章因为气恨司马逸,犟着心思不肯回应司马逸对自己的维护,甚至恨不得出声要求御史把自己带走治罪。及至听到周氏那些耳熟能详的刻薄侮辱后,突然就有种恍然大悟的通彻,觉得自己几年来的苦苦挣扎完全就是个笑话。在这些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面前,自己算什么呢?由始至终,都只是一粒徒自挣扎的泥尘吧!即便迎风翻起,也不过是为了被更重地踏低。他们又何曾真正把自己看做一个人,何曾真正愿意了解自己的想法!可笑他竟然会妄想那人会尊重于自己,竟然会相信他是真想求得自己的原谅!
他之前闯禁固然是抱着求死之心,心底深处却仍是存了一点盼望,盼望那人真如那时候一样,能够还有一点尊重之意,成全自己最后的一点愿望。结果却是眼睁睁看着他撕去最后那层假象,血淋淋地露出他铁了心要把自己当做禁脔的真意!他除了眼里看到了自己,又哪有半分尊重自己意愿的想法,和从前又有什么不同!
呵!呵!呵!
李章在心底无声哂笑,剩余的那点求生的念头灰散而去。娘亲已逝,又见弃于师傅,注定逃不开的命运他已无力再争。早些死了,才是最好。其他的,不过是抹完再抹的泥渍,一把火化了之时,去的仍是自己清清白白的心,何惧之有!
李章不再自伤,傲气在眼底凝成了坚冰。他漠然抬头,目光越过重重飞檐,落向铅灰的天空,期待着解脱之日的自由飞翔。
李章决意之时,独自懊恼的司马逸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循着那冷意看去,正看见李章漠然远眺的目光,冷淡得没有半分生的热度。他顿觉心口被人攥紧一般,痛得喘不过气来!
他忽然撩衣跪下,以从未有过的诚恳,拜请太皇太后:“皇孙恳请皇祖母善待李章!一切都是皇孙的错!是皇孙想留住他,而非……他的真意,请皇祖母勿再……勿再侮辱于他……”司马逸越说越是难过,念及李章的冷绝,自己的无奈,竟忍不住落下泪来,不顾周围无数的眼睛,哭得全没了皇帝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