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得好久,常臻一手捧住他的脸,一手摩挲着布满细小血口的手背,轻声问道:“身上……身上疼么?到处都是划伤。”
林烨摇一下头,脑仁登时跟被人胡乱搅拌过一样,嗡嗡作响,混沌眩晕。
常臻却怔住了。
还准备听他唤起自己的名字,同往常一样哭闹喊疼,自己好轻言缓语安慰一番。谁料只等来清清淡淡一摇头,把满腔期盼与柔情倏然摇落在地,摔得七零八落。
心里遂空出一块,灌进一股子药味。他呆呆看他半晌,撤去目光,讪然道:“那就……好。”
便又两厢无言。
炭火盆依旧不慌不忙吞吐温热,溅起金色的小火花。屋外的风声渐渐转急,强硬地掀开微不可见的缝隙,挤进一丝寒气。直上的白烟被吹离了方向,温婉地弯弯绕绕,却被幔帐中僵冷生疏的气氛隔绝在外。
良久,林烨阖上眼,颦起眉心,哑声道:“我想吐……”
常臻回神,撩开被子跳下地,挂起床幔,寻来一个小碗,一块净帕子,又端来一杯温水,轻手轻脚将他抱起来,自己坐在身后支撑,碗对到他嘴边。
林烨压制着阵阵恶心,伸手去拿:“怪……怪脏的,我自己来……”
常臻把他的手拿开:“我怎会嫌你脏?”
林烨没功夫跟他斗嘴,强忍一阵,终没忍住,低头呕了出来。
胆汁,混着血。
常臻倒抽一口凉气,心里扎进根长刺,手探进他的前襟,贴在胸前,运进细微的真气,细细梳理瘀滞的经脉。过得半刻,问道:“还吐么?”
林烨不敢再摇头,只微弱道:“不……”
常臻放下碗,对他要“自己来”的要求充耳不闻,擦拭干净唇角,喂他漱口喝水。折腾完了,依旧坐着,侧过脸看他,半责怪半心疼道:“郎中说你病了许久了,怎的瞒着我,嗯?”
林烨有气无力笑笑,低声道:“不妨事,没什么。”
常臻沉默良久,深深叹气,两臂紧紧环住单薄的腰。
林烨稍许缓过劲来,转着眼珠打量屋内。
花样简洁的窗棂,样式质朴却敦实的桌椅,桌上一个青铜香炉,几个青瓷杯围着青瓷茶壶,再无旁的摆设,可谓“陋室”一间。
便问道:“这是哪儿?”
“我家。”
“泓京?”
“不是,源阳。”见他万分艰难地侧过头,不解地看向自己,常臻一笑,补充道,“我把我爹的大宅子卖了,总不能露宿街头吧。”
见他眼中疑惑之色愈发强烈,便简单解释了几句。
林烨听完,问道:“陈尚书怎么说?”
“他执意给我在京里置办宅子,我没要。”
“为何非买在源阳这荒僻地界?”
常臻料到他会这么认为,伸手捋着他柔软的发,道:“荒僻是因为战乱。以往商贾往来频繁,很是热闹。往后会好起来的。况且……我也住惯了。”
“也是。”林烨看着他,微微一笑。唇角却忽然一抖,笑里混进些许谐谑之意,眼眸里闪起亮光,“光看样子,还以为是间僧舍。”
常臻一愣,心里却一暖,手扣得更紧,挑眉笑道:“臭小子,光喝口水就有精神奚落人了?早知如此,你天天喝些山间清泉便罢,我还费尽辛苦把你捡回来作甚。”
林烨的脑袋在山石上撞出巴掌长的伤口,所幸未伤及太阳穴,否则真得丢去性命。此时人虽醒了,却心知万不可大意,顶着满头纱布,憋着一肚子笑,一动也不敢动。
常臻笑过,静静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后怕,抱着人的双臂也收紧不少。
“我还以为……以为你死了。往后可莫要再吓唬我了,听见了么?”
林烨含着一丝笑意:“有个老和尚说我吉人天相,哪能说死就死。”
常臻面上毫无嬉笑之色,只柔声道:“我便是有十个胆子,也不够你吓的。那一头一脸的血,身上……”想起那副场面,喉咙被绳子勒住似的,顿时哽住,再说不下去。
林烨也敛去笑容,未答话,低垂下眼睑,感受着背上传来的温暖,嗫嚅道:“对不住……”
常臻心一颤,不知这句“对不住”,指的究竟是哪件事。而此时能将他拥入怀中,看见他的笑,听见他的声音,无论往昔经历过多少离愁别绪,忍耐过多少伤痛惘然,都可一笔抹去,再不介怀。
他收回左手,抚上身前人消瘦的肩,滑过锁骨,手臂,肘弯,手腕,握住手指,攥在手心。
林烨并未察觉到任何不同寻常的举动,只安静地靠着。他们之间一直如此,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疯,一起笑,像一对亲兄弟。这样的爱抚稀松平常,早已习惯,不足为意。
眸子漫无目的地四下里游晃,停在自己绑在夹板里,乌青水肿的右手。林烨扁扁嘴,低声道:“这手可是废了?”
常臻屈起手指,在他苍白的脸上刮一下:“瞎说什么,折了而已,等骨头长好便无碍了。左脚脚踝也崴伤了,一并养着。”
林烨烦恼地拧起秀眉,嘟囔:“伤筋动骨一百天呢。我答应给孩子们每人写一副春联,才刚写完一半,你说可怎么好?”
这回轮到常臻纳罕了。
林烨大略说了说当私塾先生的事,常臻知道白麟在源州新建起好些家学舍,闻言心里不由泛起酸来。硬压回去,不以为意道:“这有何难,不就写几个字么,眨眼间的事,我替你写。”
林烨微斜他一眼:“你那手楷书写的猫嫌狗不待见,莫丢人了。”
常臻捏捏他腰侧,笑道:“谁说我要写楷书了?”
林烨皱了鼻子:“你那手行书写的跟鬼画符似的,七八岁的孩子,谁看得懂?”
常臻“嘿”一声,侧过脸乜他:“臭小子,我瞧你精神头大的紧。那我可不管了,你拿脚趾头写吧。牙咬着写也成,我瞅着街头卖艺的叫花子都会这本事,看起来应该不难,练两天便可出师了。”
“哎,别啊……”林烨哼唧几声,为难道:“那……那你写清楚些,回头再替我送到私塾去,可好?”
常臻闷笑一阵,道:“行了,一会儿我拖人去买红纸,等晚上回来,你说,我写,可好?”
“嗯。”
常臻宠溺地看他一阵,站起身,将他轻轻放回床上。
“你好好躺着,脑袋伤得不轻,莫要乱动,否则又要反胃恶心。我去趟行里,中午用饭时回来,你想吃什么,我叫厨房大婶去做。”
林烨淡淡笑道:“不必麻烦,你忙你的罢,不用管我。”
常臻颇见不得他这种态度,轻蹙眉心,埋怨道:“莫要再说这样的话,我不爱听。”
被埋怨的人似懂非懂,茫然地眨眨眼:“什么样?”
常臻却闭了嘴,将满腹数落咽回去,剑眉敛出五分责怪。他掖好被角,挂下帘幔:“没什么,你睡吧。”
他端走脏碗,大步离去,留下林烨一个人怅然盯着空荡荡的房间,眼底光芒化作即将燃尽的烛火,垂力地跳动几下,倏然熄灭。
他轻轻咬住下唇,左手攥住被面,松开,再攥紧。
第八十章:去岁花开今作土(二)
入夜。
常臻用拇指蹭去细瘦下巴上的一滴药汤,从怀里摸出颗糖豆,塞进林烨嘴里。
林烨总算抬起眼,含着糖豆,略微笑了笑,又匆忙避开目光。
常臻从侧面瞥见他红彤彤的眼眶,叹口气,药碗放回桌上,握住他搭在身前的手。
“想哭便哭,我又不是没见过,藏藏掩掩作甚。”
“我没哭。”林烨把手抽回来,伸出食指,在常臻宽大的手心里画杠杠。
“扯谎。”常臻张着手掌,任他乱划拉。
“真没哭。”
常臻抬手碰碰他的眼角:“瞧这眼睛,兔子似的,当我眼盲不成?”
“好端端的,我哭什么。适才打了几个哈欠罢了。”
常臻不再搭茬,看着他嘴里的糖果从左边脸蛋滚到右边脸蛋,心想,这小子驴脾气上来,忒的欠收拾。可惜一身伤,瓷人儿似的碰都不能碰,否则定要打一顿才听话。扭身将枕头立起来,叫他靠好。稍弯下身直视那双乌黑的眼眸:“你心里有什么事,莫要自己琢磨。跟我说说,可好?”
林烨正嘬着满嘴甜蜜,漫无目的地勾勾画画。闻言嘴里手里皆顿了顿,复又重新画起来:“我能有什么事。”
“睁眼说瞎话。这样闷闷不乐,还说没事?”
林烨扯起嘴角,算是一笑:“真没事,不用管我。”
常臻皱了眉,一把抓住手心里的指头,不由略带愠色,嗓门也提高了几分。
“林烨,你好好跟我说话,莫要糊弄我。什么叫不用管你,你这话到底何意?”
林烨极明显的一抖,指头被捏疼了,抽一抽,没抽出来,那人攥得愈发紧了。他稍微抬起眼皮,瞟见常臻眼里的冷光,心里一缩,忙又垂下眼,唇角扁出个委屈的弧度。
“你、你以前……从不吼我……”
常臻登时愣住,怔怔看住他。
林烨刚说完,立刻觉得难为情,慌忙扯出一个生硬的笑:“瞧我,胡说些什么。怎的没吼过,七八岁的时候上树掏鸟蛋,上去了下不来,你为这事训了我一晚上。做了错事就得教训教训才是,更何况……还是喜欢男人这样大逆不道为人不齿的龌龊事——哈哈,吼的对,吼的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往后便不会了,绝不会了。否则我就、就剃度出家,黄卷对青灯,天天吃青菜豆腐,清清白白一辈子,谁也不祸害。”
林烨吁喘着气,战战兢兢瞧一眼常臻,可烛光昏黄黯淡,从那张脸刀削出来的面庞上竟丝毫看不出喜怒哀乐,亦或是饶恕怨怼。
心里便焦急起来。只恨自己手腕断的不是时候,不能握住他的手,乞求原谅。
笑容褪尽,他兀自结结巴巴道:“我、我……我知道自己身子不干净了,做了、做了那样的事,你都听了去……可我会改,会改的。我知道你不愿见我,我本不想来,谁料竟笨头笨脑滚下山去,真荒唐……等我好全,不,等开春,开春我便回去。反正你如今住在源阳,也不必整天对着我了。我该干什么就、就干什么,你——”
哽咽不能言。
还以为忏悔的是罪过,还以为说的是常臻想听的懊丧,还以为一股脑全倒出来,他就不会再嫌恶自己,一切,便还能回到往昔。
接二连三的泪滴,在水青被面上洇出星星点点,好似有人慢条斯理地点染描画,等画就之后,便是一副临霜映月的墨梅。
孤枝横斜,暗香无人访。
独我白头,伶仃无人伴。
良久。
常臻的眼眸稍动了动,望向被面上的雨滴。
他眨一下眼,松开紧攥的手心,探出身去,将无声落泪的人儿完完全全拥进怀里,尽收在双臂中。
那样瘦的身子,单薄的连温度都保留不住,怎么暖也暖不热。
林烨靠在肩头,从里到外,周身疼痛。
“常臻,别讨厌我好不好?我和他——断了,断了啊。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是我不好,我不——”
“别走。”常臻打断他的喃喃自语。声音低迷,仿佛一息尚存,语气却极坚定。
林烨微怔了怔,带着浓浓的鼻音,不确定地问:“什么?”
常臻不敢抬头,怕他瞧见自己脸上的痛苦神色。只自上到下一遍遍抚着他的背,柔声安慰。
“林烨。”
“嗯?”
“你记得我在荒山里找到你之后说的那些话么?”
“嗯……”
“记得多少?”
“每个字都记得。”
常臻低笑一声,笑里不知是欢欣,自嘲,还是苦涩。
“如今和那时一样,我不曾改变,你也还是你,你没有错,莫要再自薄。”
林烨眼前一片汪洋,低低道:“那你、那你为什么把坠子扔了?为什么走?”
常臻暗中运气,竭力平复凶猛冲撞的情绪。心中暗暗发誓,如今便是在刀尖行走,以烈焰焚身,也绝不可再伤害他。
毕竟他——什么都不知道。
和他的快乐相比,自己心中难以言喻的苦闷,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那时候有些生气,现在不介意了。”
林烨伸出左手,从他腰侧穿过,反抱住肩胛,胸前的玉坠从领口掉出来,隔在两人中间。
“你唬我……”
“不唬你。”常臻咬咬牙,艰难地道:“白麟叫我给你捎声问候,再道个谢。”
林烨浑身一震,手指紧紧攥住他背后衣衫,不言语。
常臻感受到背脊上轻微的颤抖,暗叹一声:“你想……想见他么?”
“不想。”林烨斩钉截铁甩出两个字。
“口是心非。”
“谁口是心非!”
“……傻小子。”常臻缓缓抬起身,捧住他的脸,用手背抹去泪水,“你若想见,我替你稍个口信,他定会想法子见你。可好?”
“不……不必了。”林烨幽怨地瞧着他:“你就这么想叫我当秃瓢和尚?”
常臻一愣,摇着头微微笑了。
傻小子,真是傻小子。
手指在他额角的伤口上轻碰了碰,道:“还是莫当和尚了,这儿将来定要落疤,剃成秃头坦露在外,多难看。”
“啊?”林烨自己也抬手摸去,“破相了?”
“稍微有些。”
林烨不乐意地皱皱鼻子,大半脑筋都转向了“破相”一事。
常臻啼笑皆非地瞧着他,忽然又重复道:“别走。”
林烨揉揉眼睛,直直看着他,认真道:“可我总不能一直吃你的住你的吧,多不像话。”
常臻别开眼,盯着火盆中红灿灿的木炭。
“我养你”三个字在牙关周围来回徘徊,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镖行生意好容易熬出低谷,不再入不敷出,可依旧收益甚微,真要养,又如何养得起?
林烨自瞧不出他心中所想,错开目光,手指在被面上抠:“玉铺子也许久未曾招呼过了,这回回去可不能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否则老天爷要怪罪的。”
常臻瞧向他隐隐露出鬓发的耳廓,心酸地道:“那就只当陪我一阵吧,一个人住……闷得紧。”
林烨转回眼珠,本想调笑他老大不小还不讨媳妇,但见他神色寡淡,便没敢笑出来。拉过他一角衣摆,卷在手指上,转两圈,又松开。
“好。”
常臻毫不意外地笑笑,他料到他会答应。
他站起身,递来个还算平静的眼神:“我去拿纸笔,咱们写春联。”
林烨蹭一把鼻涕,弯起水汪汪的兔眼睛。
“嗯!”
第八十一章:君问归期未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