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的瞧不起人?”林烨不屑一哼:“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总不能一辈子吊儿郎当吧。这事我斟酌好几个月了,在玉琼和瑠川歇脚时也留心查看过,并非不可行。门面租银我也都打听过,回头跟老程商量商量,看府上还能匀出来多少银子可用于置办新店。”
手里的菜刀停在半空,常臻稍显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心里登时不是滋味起来。
林烨握住两根筷子,努力搅动:“等我回去了再问问魏老伯,看他那新徒弟学的如何。若手不够巧,技艺不够高,便寻些能工巧匠来。我这手即便好全,恐怕一年半载也刻不成玉了,便只磨磨嘴皮子招呼招呼客人罢。”
常臻手里的刀,迟缓无力地落下,只切透了一半的菜。
还准备多留他一段时日,可眼下看来,他原本就未打算长住。
若他执意如此,往后天各一方,多久才能见上一面?
见他一个手和面甚是吃力,常臻接过筷子碗,搅和几下,觉得稀了些,便又加进半碗面粉,迅速搅成一团,抓出来,甩在案板上,用上巧劲,翻来覆去揉,将突如其来的烦乱也一并揉进其中,拼命摁碎碾压。力道之大,连桌子也晃动起来,“铛铛”地撞在墙上。
林烨似有意似无意地在他脸上瞧瞧,把手上的面糊蹭在抹布上,将他切好的菜装进盘中,若有所思地抿抿唇,忽然灿然笑道:“待本公子挣来金山银山,给你买所大宅院。”
常臻心里瑟缩成一团,闷钝地疼。手下不停,也不看他,只淡淡一笑:“咱们林烨长出息了。”
林烨又在他脸上扫了几眼,嘿嘿笑:“什么出息不出息,也就是个念头,成不成的,回去得再好生琢磨琢磨才是。”胳膊肘捅捅常臻,挤眼睛,“说不准还得劳烦陈大侠帮衬帮衬小弟。”
常臻吸口气,停手。扭头静静看他一阵,将揉成长条状的面团提溜起来,举在他眼前:“切小我来擀。”拇指食指圈成环装,比出两个大小,“这么长,这么宽。”
“哎!”林烨笑嘻嘻接过,拿起一把小刀,脑袋埋得低低的,鼻尖眼看就要戳进面里,凝神比划,仔细地像绣花,半天才下一刀,小心翼翼切成均等的面块。
常臻站在原地,低头打量,虽觉可笑,双唇却像被缝作了整条紧绷的线,怎么也展不开笑容。半晌,才摇摇头,移开目光,接着对付满桌狼藉。
他拎起猪肉瞅瞅,又抓着菜刀瞅瞅,觉得着实耗时不省力。便给肉上摆半根葱,几片姜,手洗干净,走到床旁,从墙上取下麒麟刀,返回桌前。
林烨抬头,鼻尖沾上一点细白:“你干什么?”
常臻眉峰一挑,运足一口气,突然双刀出手,铿锵大作。
一时间只见银光耀眼,刀花狂舞,有如白雨乍卷,乱雪逼迎。刀光中青衣飘逸,风鬓飞扬,剑眉微敛,神情专注,目色肃然,如临大敌。
片刻后,他骤然停手,煞有其事收功吐气,弯身端详案板上的肉泥,称心如意地点点头。万般得意往身旁看去,只见小人儿远远缩在墙角,手里攥着半条捏扁了的面,已然笑岔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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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臻搭起炕桌,端上碗筷,把人从被窝里捞出来,小心搂在身前。
林烨打个哈欠,揉揉眼,定睛看向桌上碟盘,咧嘴大笑。
他指着其中一盘肉丸面片儿:“这盘归你。”再指指另一盘还算成型的饺子,“那盘归我。”
“嘿,臭小子,”常臻侧坐在床沿边,掸掸被面粉糊满、面目全非的长袍,“你可真体贴,也不想想自己才包了几个,敢这么理直气壮。”
“我是伤患,本该坐享其成。勉为其难包几个,值得嘉奖。”林烨斜眼一溜,探出身去,捏着根筷子扒拉饺子,兴高采烈道,“快看快看,我捏的兔儿爷和向日葵都还完整!”
常臻才不跟小孩子一齐胡闹,只把他鬓侧乱发拢到耳后,捧着后脑勺,担心问道:“还晕么?适才疯过了头。”
“无妨无妨,”林烨毫不在意,又去扒拉面片,箸尖扎起一团热乎乎的茴香肉馅,塞进嘴里,含混道:“我疯过了头,你煮过了头。”
“绝无此事。”常臻义正言辞,“刚下锅没多久便开始皮肉分家,总不能生着捞出来吧。”
林烨咽下淡而无味的饺子馅,若有所思看他片刻,执箸敲桌:“我想起来了,老程说茴香水多,要挤去才是。”
常臻白他一眼:“事后诸葛亮,你怎的不早说?”
林烨“哧哧”直笑:“也不知谁平日里爱吃饺子,还只会吃不会做,我特地叫老程学来,时不时包上一回,今儿反倒怪在我头上,真没良心。”
常臻笑道:“好好好,我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好在你偏爱芹菜馅儿,咱们凑合吃这一盘便罢。”执起筷子,翻出兔儿爷,夹起来吹一吹,贴在唇上试试温度,沾上酱油醋,递到他嘴边。
林烨一口咬掉兔头,眯眼嚼几嚼:“味道还不赖,是那么个意思。”
常臻把他吃剩下的一半塞进自己嘴里,也品一品,点头:“嗯,我手艺不错,快赶上老程了。可惜了那锅茴香的。”
“恬不知耻,大言不惭。”林烨甩来一记白眼。下手将向日葵捏起来,放进常臻碗里,自己捏起一只兔儿爷,仰头塞进嘴,鼓着腮帮子,吹着热气,嚼得咂咂有声。
常臻夹起他所谓的“向日葵”,欣赏欣赏圆饺子上用发簪划出的横道竖道,好脾气地笑笑,咬一口。
“嘎嘣”一声,硌牙。
他皱着眉将硬东西从菜肉里剃出来,吐进手里一看,竟是枚铜钱。
林烨斜眼瞧见,假装惊奇万分,拍案叫道:“哎呀!吉祥如意,来年有福,啧啧,我怎得就没这等好运气?恭喜恭喜,明年定是财运官运桃花运齐来,待陈大侠风生水起之日,切莫忘记提携提携小弟啊!”
常臻看着他大呼小叫的模样,心里涌过一股暖流,一点点灌满周身血脉,却也冲进了眼底。
他放下筷子,扭身将他紧紧抱住,低下脸埋在瘦削的肩头,哑声道:“你说咱们俩……像不像相依为命?”
在他耳畔,冰雕玉琢的面庞上,笑意倏然间散尽,双眉紧锁有如被秋风揉捻过的枯黄柳叶,脱力地挂在眉骨上,无言诉说着悲凉。
常臻未听见回答,觉得自己此言甚是多余,便低低笑了一声,抬起头来,对上张无比灿烂的笑脸。
“大过年的,又非无家可归,说得这么惨兮兮作甚?不就吊着手脚吃个肉丸面皮儿汤么,没什么大不了。所谓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唔!”
常臻眼疾手快,抓起只饺子堵住他的嘴。
第八十二章:垂髫无邪不知愁(二)
常臻抱着林烨在小院里转了一圈,折下一支盛开的红梅,返回屋内。
屋里已收拾利落,浓郁的酱料味也已散去。
他把人放在床边,关上门窗,将火盆拖到脚下,重新点燃。
林烨捏着梅枝,微眯上眼,凑近闻香,唇角微笑平淡安闲。
常臻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痴痴望着他,稍显清冷的房中,似乎也因为他的存在而温暖起来。
他迟疑地弯下腰,伸手脱开氅子,卸去腕上吊绳,去解他夹棉袄上的盘扣。
林烨稍一僵,嘴唇张了张,却又无言闭上。
常臻瞧见他面上茫然,便道:“身上的伤口都结了痂,可以见水了。每日都冒好些虚汗,又三四天没洗,我可不想被你臭死。”
林烨怔住,脸上登时发起热,好在梅花正艳,烛光正浅,瞧不清晰。
“我自己洗……”
“断手断脚的,如何洗?你瞧不全身上伤口,又碰破了如何是好?”常臻拿走梅枝,放在他枕上,脱下棉袄,小心翼翼从伤腕处退下袖子。
林烨赧着脸,抓住他的手臂,急道:“不要你洗,我慢慢来,反正要守夜,不着急。”
常臻稍停下,莫名其妙看着他:“捡你回来那晚就是我洗的,今儿怎的就洗不得了?”
林烨别开脸,蹙着眉:“我都这么大人了……”
常臻愣一刹,旋即展眉大笑,伸手指着他鼻尖:“我道是为了何事,原是害起臊来。混小子,要想不害臊,就莫做那笨手笨脚的事。你又不是姑娘家,小时候也不是没一起洗过,矫情什么?”
“可是——”
“这阵子由不得你。再废话,吃喝拉撒自己解决。”
伸手解中衣。
林烨皱着鼻子想反抗,奈何找不到理由,身上又瘙痒得紧,只得哼唧几声,怏怏作罢。
常臻的手指碰到细腻温热的肌肤,被烫着了一般,怯怯缩回。虚攥一下拳,重新搂上裸露的腰背。
那日替他清洗身子,水中满是污血泥土,心中悲痛难捺,无暇顾及其他。
可今日却不同。
脱亵裤时逼迫自己挪开目光,直到把人小心放进雾气腾腾的浴盆里,都不敢直视他的眼。浴房中烛花未曾剪短,任由那烛光昏暗醺然,好遮掩住涨红的脸。
林烨不知为何,也一直闭口不言,低垂着扇面似的眼睫,迷惘惘望着虚空。
炭火盆烧得颇旺,水汽氤氲弥漫,房里暖如盛夏,常臻仅穿着中衣也大汗淋漓。索性脱去了,绑上腰间,露出紧实舒展的上身。
他避开结痂的血口,仔仔细细擦拭清洗。
每一抬手,臂上肌肉便略微收紧,青筋若隐若现,几条大河滥觞于颈侧,顺着手臂磅礴流淌,最后在手背上分成若干支流,强有力地浮于表面。
湿帕自上到下轻柔拭过,离开身体,肌肉便略微驰软,河流势头减弱,微不可见。烛火摇曳处,光滑的麦色肌肤盈盈流动,像镀了一层金光。
林烨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他身上,却无心欣赏,反倒颦起眉。湿淋淋的手指带着水的热度,毫不留情在他的胸口点起一片细微战栗:“怎么添了好些疤?”
常臻一直悄悄吐纳调息,努力按捺住周身欲火。被他一把摸上来,心里一惊,登时散了功。手一抖,帕子“啪”一声落进水里,溅起几朵清香的水花。
“哦……都是皮外伤,不打紧。”他低头看去,木讷道:“上了几回战场,哪能不挨几刀。”
林烨竟忘了这一茬,听见“战场”二字,心里咯噔一下,忆起另一张脸。慌忙拂去眼皮上的水,连那个身影也一并抹去,嘴里责备道:“你往后莫要轻易打架。刀剑刺出来的是疤,碗口大的也是疤。”
常臻看着他,慢慢漾开一个微笑。弯身捡回帕子,梳洗落在水中的长发,柔声道:“好,我记下了。”
几绺青丝搭在厚实的侧肩,好似几笔细枝,湿哒哒贴在锁骨上,向胸前延伸。
林烨看着他,忽然道:“转过去。”
“嗯?”常臻手里稍停,“怎的?”
“转过去我看看。”
常臻微怔,心中暗暗叹息。
他捏着水淋淋的帕子,俯身趴在浴盆边,在雾气中凑近黑眼睛,认真道:“过去许久的事,莫要再反复琢磨。往后若再提,我可要生气了。伤口早就痊愈了,你心里的伤,也该痊愈了。听见了么?”
两人静静对视,帕子上的水滴入盆中,恍若落下瓦檐的秋雨,先急后缓,渐渐停歇。
林烨弯起眼睛笑了:“也是,那么大的口子,定难看得紧。好容易多吃了几个饺子,若看了,非吐出来不可,划不来划不来。”
常臻微微一笑,伸手绕到他颈后,将玉坠结扣拽到前头,解了几下,见解不开,便捏住吊绳,稍一用力便拽断了。玉坠别进腰里,道:“我的坠子,你戴上作甚?旁人的玉不可往自己身上戴,要倒霉运的。你一个东家,连这个都不懂么?还系死扣,可是打定主意不还我了?”
林烨心里一抖,仰着脸嘿嘿傻笑。
常臻斜他一眼,将下颌捧在掌心,擦洗脸颊。
帕子沾一次水,贴在面上,五指轻捏,热流顺着清秀的轮廓淌下,顺着有力的手腕,蜿蜒至手肘滴滴答答落回盆中。
明明是那样硬朗的两只手,动作却轻柔如棉絮,生怕弄疼了他。
洗着洗着,便痴了,也忘了。同一个位置,不知洗过多少次,却不知疲乏地重复着。捧着下巴的手离开肌肤,稍稍抬起,手指遇上湿漉漉的柳叶眉,沿着眉骨,慢慢勾画。拇指上落下一滴水,汇入晶莹的睫毛,四散开来。略一眨眼,便重新凝成水滴,无声掉进水里。
林烨明知他洗了无数次左脸,却不揭穿,垂着眼,也出了神。
末了,常臻自己先回过神来,心里一慌,正准备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却见他靠在盆边,嘴唇轻启,眼睫正缓缓落下。
他松下口气,怜惜地看了一会儿,收回注意力,将其余地方都洗干净,把人从水里捞出来,抱在怀里,坐在椅上细细擦干,随意裹进衣裳,捏捏脸蛋:“方才还说要守夜,怎的就坚持不住了?先别睡,头上得换药。”
林烨迷迷瞪瞪“嗯”一声,揉揉眼睛,支起脖子,任他拆去纱布,拨开头发,仔细查看伤处,又取来伤药,小心翼翼涂抹,换上干净纱布,一圈圈缠好,不松,不紧。
他抓过面铜镜,照了照。对镜中的怪模样做个鬼脸,嘻嘻笑道:“像不像丐帮帮主?就差根打狗棒。”
常臻拿走镜子,嗤笑道:“反正你脚也崴了,改明儿真就给你弄个拐来,再端个碗,坐门口讨饭去,也好省下我几顿口粮。”回到卧房,把笑出虎牙的小人儿塞进被窝里,盖好被子,熄灭烛火,返回浴房。
待冲洗完回来,常臻探身瞧了瞧,林烨似已熟睡过去。他轻手轻脚躺下,侧过身,在黑暗中静静端详。
星子洒进微弱的光,在秀挺的鼻梁上拂上一层银霜。双唇上珠光流泻,姣好柔嫩。
常臻心里一动,悄声凑上前,在侧脸上印下一记温柔的吻。见他并无反应,便大起胆子,撑起半身,覆上柔软的唇,紧紧贴合,幅度微小的游走。
他知道,这样的吻,不会吵醒他。
浴后的清香遮盖住药苦,叫那具温热的身子愈发撩人。他握住他搁在耳侧的左手,五指错入,轻轻合拢。手指的触感那样熟悉,手心里微凉的温度,沿着血脉渗入滚烫的掌心,一直淌进心底,冷热碰撞,激起圈圈涟漪,徐徐荡漾开来。无休无止,无声无息。
他稍抬起脸,注视片刻,重新覆了上去,衔住双唇。舌尖轻轻舔过唇珠——那样清甜芬芳。
周身燥热。
胸腔里擂鼓轰鸣,呼吸难以抑制的急促粗重。
一个吻,太烫,太长。
沉睡的人稍稍一动,难受地哼了哼。
他一惊,急忙撒手,慌张地直起上身,往远躲去。
好在林烨并未睁眼,仅仅无意识地翻了个身,面向里侧,呼吸平稳。
常臻吓出一背冷汗,摁着胸口怔怔躺回去,侧头看向他的背影,忽然无声笑了。
像个背着爹娘偷偷干坏事的孩童。
他深吸一口气,侧过身贴上去,环住腰将他紧搂怀中,侧脸抵在肩头,闻着散发上的淡香,安然一叹,阖眼入眠。
炮仗声响彻天地,孩童嬉笑着堵起耳朵,沿着街头巷尾,追逐奔跑。
过往中,谁不曾天真如此,只懂玩乐,不知烦忧。可无邪岂能与天地共老?一旦生情,难免心伤。
几道围墙隔绝了门外的喧嚣吵闹,夜色中红梅决放。
屋内安宁静谧,枕上还残留着淡淡梅香。
一双澄澈的眼眸,缓缓睁开,毫无睡意,明若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