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霞入海,宿鸟归巢。
暮色如湿笔写意,恣意泼上湖面山间。星子追逐嬉闹,莹莹点亮无月暗夜。
城南御龙岭。
半山腰一小块平地,隐在密密丛丛的枝桠间,颇为隐蔽。视野却是极佳,与铜镜湖遥遥相对,白日里向北眺望,可一览泓京全貌。
地上蹲着个手携炭炉,炉火烧的正旺。炉边两把破竹椅,一张破木桌,一人青衫缓带,正坐在椅上,弯身往火炉里添木炭。
炭火噼啪作响,火花飞溅,眼看就要点着衣衫,却总是不得愿,还没等落下,便已冷却熄灭,消失不见。
火光照亮光洁如玉的容颜,那人唇边含着一抹浅笑,安然宁静。
林间有人踏过枯叶,披着细碎星光,款款而来。
椅上人悠悠站起,拍拍手里炭灰,冲来人躬身拜下。
“恭喜郡王。”
来人轻笑一声:“恭喜我什么?”
“刀剑棍棒一窍不通,征战数月四肢尚全,此等福分旷古未有,自当大肆庆贺才是。”柳昭玉侧身延过,“郡王请。”
白麟摆首一笑,拎起衣摆,悠然自得在破竹椅上坐下,探出两手烤火:“数月不见,昭玉谈吐愈发伶俐,直叫本郡王辨不出褒贬,实乃惭愧。”
柳昭玉略微打量打量,见他靛青袍摆上满是灰尘,便道:“郡王练得好一手翻墙神功,可惜在战场上无处施展,实乃屈才。”
白麟眼一眯,挑着唇角睨去:“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江南王昨个就偷摸溜了,我若不爬梯子翻墙,恐怕早被踏成了肉饼。”
柳昭玉笑道:“江南王真乃俗世奇人也。”拎过身旁食盒,打开盖子,端出两盘尚且温热的饺子,一壶热酒,一一摆在桌上,“大年三十的,百官群臣挤破了脑袋上门拜贺,你把人家晾在寒天冻地里,自己逃出来逍遥,忒的不讲情面。”
“称病不出便罢,谁还敢砸门冲进去,把病人从被窝里揪出来不成。”白麟捏起两只酒杯,一杯只斟一半,推到他面前,另一杯斟满,仰头闷下。
柳昭玉递来一副碗筷:“酱醋不方便带,将就吃吧。”
“无妨,原汁原味也好,吃的就是个自在。”白麟夹起盘中饺子,咬下一半,细细品尝。稀奇地“嗯”了一声,将玉箸凑到炉火旁仔细瞧,“这是什么馅儿,竟尝不出来。”
柳昭玉正从侧面端详他的吃相。
四月一别,一晃大半年已过。其间提心吊胆好几个月,好容易盼得他班师回朝,却因诸事繁杂迟迟不得相见,直道今日才抽出空闲。道听途说毕竟不甚可信,眼下瞧见活人,拎着的一颗心才真正踏实落地。
瞧着瞧着,心中便浮出一丝从未有过的缱绻柔情。他在自己手背上狠狠一掐,忍住想抚上他眉角的冲动,答道:“蟹黄,鲜虾,松茸,猪肉。可还入得了郡王爷尊口?”
白麟把另一半送进嘴里,边嚼边道:“一个饺子得一吊钱,只怕要折煞我的牙口。”
柳昭玉一笑,未答话,依旧静静看着他。
几簇灼灼火苗,交替窜出火炉,照亮他的下半张脸。同上次见面时相比,下颌的弧度愈发清逸,一双眼睛含着星斗,隐在浓郁的黑暗里,比火光更耀眼。面上看去似乎瘦削了些许,但精神头未减,如此便好。
白麟饮下一杯,忽然扭头:“怎么?”
柳昭玉惊得抖了手,筷子“啪”掉在桌上。忙捡起来,揶揄道:“多吃些东西再喝,空腹灌酒,醉了我可拖不动你。”
“无妨无妨。”白麟捏着玉箸微微摆手,自斟自饮,又一杯入喉。
喉结上下一滑,柳昭玉的心也跟着上下一动。
白麟的目光落在十几里外火树银花的铜镜湖畔。他叹息般道:“想醉偏不醉才可悲,倒不若一杯撂倒,万事通透。这阵子尝遍了好酒劣酒,浓酒淡酒,却如何也换不来一醉方休,着实苦恼。”
柳昭玉知他在苦恼何事,便打趣道:“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若有你十分之一酒量,定能多交不少酒肉朋友,平添好些乐子。”见他神色黯淡,便放缓声调小心问道:“你打算……何时去见林烨?粗略算来,也一整年了。”
白麟微微垂眼,筷子夹着饺子,半天也没落进嘴。
“如今饶是见了,也只会把我赶走。还不如先不见。”
“你就这么肯定?”
白麟一哂:“原是他劝我来的,我若临阵脱逃,后果可想而知。他交托于我之事,我也未能办到,实在无颜见他。”
顿一顿,接着道,“更何况,周广一党虽大势已去,但树大根深,一时难以连根拔除。明里暗里,也不知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心腹。他人在狱中,依旧可以暗中使出手段,在一定程度上控制朝政。江南王弹劾周广便已是铤而走险孤注一掷,如今根基不稳,着实不敢再轻举妄动,庆王和赵瑞谨那些个罪行,也只好先捏在手里。皇帝沉疴不起,丞相之位空缺,朝中连主心骨都没有。江南王和庆王勉力支撑,却急于拉拢百官,各自为政,朝中愈发乌烟瘴气,跟刚出世的婴孩一般,一天一个样。我一日不在,消息便一日不灵通,难免叫旁人占去上风。赵瑞谨不知派了多少人暗中监视我,我若突然去见林烨,定会将他也牵连进来。故而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见他。”
语气平淡,但仔细咀嚼,字里行间满是疲惫无力。
柳昭玉边听边吃,只觉得味同嚼蜡。就一口酒咽下去,也不由叹起气来。搁下玉箸,支起下颌,担忧地看着他:“赵瑞德呢?你要把他关到何时?”
“好吃好喝供神仙似的供着,这会儿正耽于歌舞弹唱,忒的乐不思蜀。”白麟摇头一笑,“未曾查出端倪,恐怕八成还是赵瑞谨为了打压我而使的计。软禁起来,一来为了防范那两成可能,二来……若他果真清白,则可避免他再次掉进赵瑞谨设的圈套。”
“你倒替他想得周到。”柳昭玉将热饺子翻到表面,“守卫可都换成了你的人?”
“可不,比我府上守卫还多。”冰凉的饺子终于进嘴。
柳昭玉给他斟上酒,关切话滑到嘴边,还是硬憋了回去。忽然想起什么,便问道:“林烨交托你何事?为何办不到?”
白麟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捏着酒杯,突然扭过脸,若有所思地紧盯着他。
柳昭玉一怔,炉火一分分卷上面颊。他不易察觉地往暗处躲了躲,低头吃饺子。
半晌,白麟才缓缓问:“你在刑部,可有熟识的人?”
柳昭玉松下口气,手背碰一下侧脸,火烧火燎:“有,怎的?”
“拿得了事么?”
“要看是什么事了,你且说说。”
白麟沉吟道:“前阵子我还未回朝时,赵瑞谨曾试图派人毒杀皇帝,妄图篡位。”
柳昭玉大惊:“有这等事?我如何不知?”
“江南王为了不打草惊蛇惊动周广一党,也为不惊扰皇帝,便一手压了下来。只将下毒之人灭口,不再往深处查。”
柳昭玉蹙起眉:“我只知他卑鄙无耻,却不知他这般阴险凶残。”
“我料是他爹或是周广的主意,赵瑞谨没这么大胆。”白麟扶着额头,万般为难一叹,“下毒的人名叫齐煜,你可知?”
柳昭玉一点头:“通政司左通政齐泽昂的养子,见过一面,印象不深。”
“养子,哼。”白麟无可奈何一笑,“他生父是原户部尚书林丘。”
“似听说过。”
白麟看他一眼:“他是林烨的大哥。”
柳昭玉睁大眼,惊讶道:“林烨是林大人的儿子?”末了,又卸去讶异,了然颔首,“原来如此,怪不得满腔才情。”
“冠上林姓不便仕宦,便冠上他姓弑君报仇,这兄弟俩怎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白麟靠进竹椅,“咯吱”一声响,“林烨嘱托我务必看好他大哥,可我没看住。”
柳昭玉向他探出身:“你是想叫我托人将他放出来?”
“正是。他毒杀未遂,便成赵瑞谨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立马拔掉。我听江南王说,赵瑞谨暗中已派来两回刺客,还好事先防范,未叫其得手。但齐煜如今已是惊弓之鸟,再吓上两回,恐怕心智都要受创。”
柳昭玉面露难色:“可这是弑君之罪,死罪啊。”
“对外只宣称他犯了偷鸡摸狗之事,小罪小过,不至死罪。”白麟仰躺在椅背上,透过黑黝黝的林木望向夜空,“我想……若能偷梁换柱,找个身量相貌差不多的人,给上一笔钱,替他关一阵子,找准时机偷放出去,再故意透漏消息给赵瑞谨,只道齐煜已被除掉。如此安排,也未尝不可。至于齐煜么,黜为庶民,削去齐姓,永不得返回原籍。”
柳昭玉沉思许久,蹲下身给火炉添木炭:“交给我便罢,你无需操心。”
白麟直起身子,认真道:“你不必冒险,本就是个不情之请。”
“我尽力而为,你放心,柳三爷惜命得紧,做不到舍身取义。还未踏遍海角天涯,吃遍山珍海味,尚不打算义无反顾。”
“如此便好,”白麟一笑,拱手,“多谢多谢。”
柳昭玉扭头笑笑:“草民不过举手之劳,能为郡王爷排忧解难,乃是三生有幸。郡王爷如此客套,真要折煞草民了。”
白麟弯下身,两手交叠,胳膊搭在膝头,含笑一叹:“若没有柳三爷,我恐怕都活不到今日。但如若成日将客套话挂在嘴边,着实见外。往后若有需要,尽管开口,我自当全力相助。”
柳昭玉与他对视一刹,慌张别开脸去。只觉得炉火炽热,醺呛喉咙,灼烧眼底,撩上心头,直要把周身吞没。
他站起身,掸掸袍摆上的木屑,慢慢踱到平地边缘。一手扶上冰凉的老树,一手摁在心间。深吸一口凛冽寒气,心中那股烈焰便慢慢缓减下去。
不至熄灭,徒留温暖。
漆黑夜空中,姹紫嫣红的烟花接连盛开,在湖中倒映出泛动的影。
隆隆轰鸣,片刻方至,传遍山林,震颤心扉。
白麟也站起身走过来,与他并肩站在一处,举目远望。
“大过年的,你自个儿跑了,你爹不会责怪?”
柳昭玉摇摇头:“我大哥新添了个大胖小子,他老人家乐得看孙子,哪还顾得上儿子。更何况,我率性而为惯了,我爹早见怪不怪。”
“率性而为。”白麟重复一遍,低声笑笑,搭着树枝的五指慢慢收紧。
烨儿,此时此刻,你正在何处遥望烟火?
又是谁,正陪在你身边?
我若率性而为一次,抛弃一切回去找你,你会不会失望?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只手微微抬起,轻轻地,悄悄地,碰了碰他的衣袖。
第八十二章:垂髫无邪不知愁(一)
林烨蜷在椅上,身上裹着貂裘大氅,头上仍包着厚厚的纱布,右手吊在脖子上,黑发被细致地梳理过,缎子似的泻在双肩。
他微张着嘴,目瞪口呆瞅着桌上堆放的两棵芹菜,三捆茴香,一麻袋面粉,一大纸包猪肉,还有两整根大葱。
“陈大侠,你要喂猪么?”
常臻难得未着劲装,一身藏青长袍,松垮垮系着腰带,长发随意绾起,插着根乌木簪。
他挠挠脑袋,在林烨身边坐下:“我这不是……怕不够么。”一脸无辜。
林烨瞪着眼睛瞧他一眼,“噗嗤”一声拍桌大笑:“好个、好个英明神武的陈大侠,哈哈,一顿吃别人十顿的,怪不得长这么五大三粗——哎呦……”他笑疼了脑袋,抬手扶住额角,蹙起眉接着笑,“你脑子可是被驴踢了?两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
常臻恨得牙根痒,举起巴掌,作势要扇。
林烨下意识挤眼缩脖子,伸出手来挡:“哎哎陈大爷饶命,小的是麻花做的,陈大爷一记铁掌下来,小的可就碎成渣儿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常臻怎会真打他,巴掌在他身前虚虚几晃,躲过凌空乱抓的鸡爪子,拐上下巴,使劲捏住。听他哭爹喊娘乱叫,又松开手,轻轻揉了揉。
他探过身查看他颈侧的伤口,顺手在耳垂上揪:“你啊,浑身上下就属这儿肉最厚了,就该多吃些。”
林烨稍一怔,又爆发出大笑:“哎呦陈大侠,您可是越活越回去了。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二十岁的人了,这道理还不懂么?”
常臻恶狠狠瞪他一眼:“好心当成驴肝肺!”再不理他,拎起菜肉出去,在院中打了井水择洗干净,从厨房拿来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一并搁进屋里。
他将袖子挽起半臂高,叉着腰,对林烨扬扬下巴:“林大爷,如何包,您只管吩咐。”
“啊?”林烨傻呆呆瞧着他,“你不会啊?”
常臻挑起一边眉毛,去解面口袋上的细绳:“我何时干过这个?”
一迭声哀嚎,惊天动地。
“那你把做饭大婶放回家作甚!”
“大过年的,人家还待在这儿作甚?”
林烨垂头丧气歪倒在桌上,脸贴着桌面,嘴唇被压得嘟起来,头发从背上流泻而下。
“陈大侠,年三十对着满眼蔬菜面粉,却被活活饿死家中的,我看除了咱们两个,再找不出第三人。”
常臻的目光贪婪卷过那两瓣不甚红润的唇,咽口唾沫,满不在乎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和了面揉一揉,擀平了便是皮,菜肉切碎了拌一拌,不就是馅儿了?大不了就吃肉汤煮面片儿,总归饿不着你。”
林烨跟稀泥似的摊着,直要流得满桌都是。他撩起眼皮,瞧怪物似的瞧着他,表情相当丰富:“你出的馊主意,自己看着办吧……”
常臻瞧他那没精打采的模样,拽着耳朵把人从桌上拎起来:“我小时候瞧过一回,应该不难,试试便知。”
林烨扇开魔爪,揉揉耳朵,回想着老程包饺子的过程,唉声叹气拿起一只碗,舀出两碗面粉,倒在个大碗里。一面加水,一面拖长音调念叨:“想当年林府上赖天恩,下承祖德,堪称宛海数一数二的朱门大户。本公子膏粱纨绔,日日琴棋书画,好生享受过一段饫甘餍肥的日子。岂料世事多变,昔盛今衰,竟落得这般田地,若非自己动手,连顿饱饭都吃不到嘴里。哎呀呀,怎个风水轮流转,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啊!”
常臻摸摸菜刀刃,还算锋利,抓起一把茴香,咔擦从中切开,两半并在一处,一点点切碎。闻言嗤笑道:“自力更生,有何不可?没叫你风餐露宿囊空如洗便已是老天开眼,小小年纪,瞎感叹什么劲。”见他把手伸进面糊里,便放下刀,替他把袖子卷上去。
“真落得一贫如洗还了得?”林烨用右手手臂固定住面碗,另一只手上满是黏不拉几的面糊,“往后我要把淬玉斋开到别的州去,各州首府都开新门面,重振家业,赚它个金山银山,雇二三十个厨子,专给我做美味佳肴。”他愁眉苦脸地瞅着被面糊没顶的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高骛远,异想天开。”常臻在他脑门上轻敲敲,“大晚上的,做什么白日梦?好好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