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我就把林小姐安置在这儿了,您瞅瞅……满不满意?”
古谷川下了车,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就大步走了门去。马聪盛连忙从后头跟上,不断地说着:“将军,这楼房热水电流都有,我也把屋子里的下人调来了,都是可以信任的,林小姐直要在这里安心待产就成!”马聪盛越说越兴奋,仿佛他才是孩子的爸。
古谷川并没有没理会他,只是径自踏上了二楼阶梯,然后打开了房门。
“……!”
林素云原先坐在窗边,忽然听见了几声急促的脚步声,转头来看,门却同时打开来,只见那脸色难看的日本军官走进来了。
林素云一宿没合眼,此刻又见古谷川只觉着害怕不已。她满眼戒备地扶着腰站了起来,往后退到了窗口边去,泫然欲泣地叫着:“你、你们……你们把我带过来,究竟、究竟是要干什么!”
马聪盛见林素云这般不知死活地对古谷中将大呼小叫,正要喝斥一声,古谷川却抬手止住他,侧头说:“你先出去。”
马聪盛连忙陪笑一声,暗暗摸了摸鼻子,转头弯腰退了出去。
林素云见这日本人要与自己独处,心里便更加不安起来——这也不能怪她胡思乱想,这段黑暗的日子里,那些日本鬼子不只抢粮,还干起抢人的事儿来。她住的那条街上已经有好几个年轻姑娘被抓进了营里去了,前几天才有个半死不活地被送回来。
林素云揪紧了衣服,恐惧地看着前头。当古谷川前进一步的时候,她便犹如惊弓之鸟一样地往后靠去。
古谷川也不管她,径自走到了另一张椅子上,慢悠悠地坐了下来。
林素云怔怔地发抖着,却见古谷川慢慢摘下了帽子,掸了几下。过了一阵子,他才抬了抬眼,目光冷然地瞅着前头。
第十三回
囚徒
马聪盛暗暗地站在外头,躬着腰从锁孔鬼鬼祟祟地瞧着里头——古谷将军一如先前那般,就盯着对头那大肚子的林大小姐什么也不说,跟尊门神一样,只看不碰。
说到这林小姐——林素云早就嫁作人妇,怎么算也算不得一个小姐了。然而,先前马聪盛不过在古谷川面前说溜了嘴,唤了一声“叶太太”,就让古谷川直接赏了一个大巴掌。这一耳光果真给马聪盛长记性了,坚决不敢在古谷川面前提句第二句“叶太太”。
实话来说,马聪盛心里是有些古古怪怪的猜想的。不过他思来想去,只怀疑这林素云也许和这日本将军……有点交情——自然是非一般的交情。马聪盛很有心要深入探讨一番,不想古谷川在沉默瞧了林素云一阵之后,竟是无缘无故发起怒来,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案。
这一声响把林素云吓得浑身抖颤,连带外头的马聪盛跟着吓得往后踉跄栽倒,匆匆忙忙爬起来跑下阶梯——他这是怕城门失火,将军拿他开刷呀!
房内,林素云一脸惊恐地瞅着这日本人。古谷川拍桌泄愤,口里不断地低喃着:“有女人了、他、他居然有女人了……!”
林素云心里正是害怕,哪里听得懂古谷川这喃喃低语是在说什么,只战战兢兢地瞅着这疯子一样的日本人,心想要是他要做出什么歹事,她可……可该怎么办啊?!
古谷川厌恶女人。
而且,这股厌恶已然是根深蒂固,使他这辈子都无法理解女人的好处。然而,古谷川这会儿转头来去瞧林素云,只要一想到叶海涛一颗心全悬在他厌恶的女人身上,简直心痛不已,恨不得回去将叶海涛的心给刨出来看个清楚明白。
然而,当古谷川的眼神落在林素云腹部的隆起时,他又要失神了。
曾经,他觉得女人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但是这些年,古谷川却又明白到,女人——能生孩子。
而如今,这个林素云肚子里怀着的,正是叶海涛的孩子。
古谷川对此的感情十分复杂,他由昨晚半夜开始思考,一直到今天早上,才勉强接受了这样的一个事实——这女人肚子里的,是阿海的骨血。古谷川只要想到此处,便觉得一股深深的阴影笼罩了下来,简直要把他给活埋了。
他扪心自问,自己是能给叶海涛最好的。任何,只要叶海涛肯听话、肯正经地与他好,无论是什么,只要阿海想要,他都给他找来。
古谷川看着那哭啼不止的女人,眼眶也渐渐地红了起来,一双布满了血丝的厉眼眨也不眨地望着那圆隆的肚子。
只有这一样,他是没法给的。
事后,古谷川快步走下楼,马聪盛正坐在客厅搓手恭候着,一见将军便立马站起来堆起笑容迎了过去。
古谷川仿佛是没瞧见他一般地大步越过,马聪盛也习惯了,急忙从后头跟上去。
坐进车内时,前座的马聪盛回过头来,见古谷川一脸冷然地端坐,脸上观察不出喜怒,心下胡乱琢磨一阵,正要开口的时候,却见古谷川横眉瞅了过来,问:“女人有什么好?”
这……这话当下就把马聪盛考倒了,然而,这并非他不知女人的好处,而是因为女人的好处实在太多了!再说,马聪盛是个有见闻的。他知道,这位日本将军素来不好色——从没听过他宠爱什么女人,或是上俱乐部玩姑娘。此外……
马聪盛是有听过一些传闻的,关于这位将军——不过,他实在没这胆子明说,也怕说错了,成了胡说。那这要得罪了这位大人,他十个脑袋都不够他的子弹崩。
故此,马聪盛抿了几下唇,直到古谷川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才小心翼翼地运用自己简陋的日语,说:“将军……其实嘛,说女人有什么好,这也不一定。男儿志在四方,女人不过是陪衬,在屋子里生孩子带娃娃,还能解决一点男人的需要……”
古谷川乍听这么一句,面色猛地凶狠起来,恨恨地打断道:“需要!什么需要一定要女人来!给我住嘴!”
“是、是、是……”马聪盛连忙低下头来,狠狠地拍了自己两个巴掌。古谷川负气地捏紧了拳头,冷哼了一声,心里却控制不住去咀嚼马聪盛那一番话。
然而,马聪盛并不知道,他方才那句话根本是戳中了古谷川的痛脚,使古谷川在一瞬间差点拔枪结果了他。
马聪盛带着无奈害怕的心情回到了马家公馆,一进门就见新进门的姨太太迎了上来。当下,他啐了一口,指着姨太太的脸大骂着:“女人有什么用!真是一点用也没有!”
这姨太太是个年纪轻的,被这么一骂当下就闹起脾气来。马聪盛在古谷川那里被当成狗一样地使唤了一般,正是暗火没处发的时候,便走过去扇了这姨太太两巴掌,喊了一声“滚”。
在姨太太哭哭啼啼地上楼的时候,马家的总管就急忙过来,说是染厂的张先生一早就来拜访了。
马聪盛听罢便佯装不在意,只扬着头大声说:“让他等去!以前林荣盛那老头儿还在的时候,这张某可没少给我使脸色!”
马聪盛气呼呼地上了二楼去,一走进书房,直接走到了窗口去,果真见到站在门外,带着一个随从的张先生——张先生满头大汗地张望着,总管走了出去,为难地说了什么。张先生一脸着急,却也无奈地点头,持续等着。
马聪盛顿觉心中大块,靠着窗户,无声大笑起来——如今他可是南洋华侨协会的会长,这些人的命可是捏在了他手里了!
前些天他就听说这张先生把厂子贱卖了好凑足保命钱,实在是大快人心。
马聪盛摇头笑着,忽然记起要与古谷将军商榷金额的事情——他知道这事情古谷将军十分关心,不过他想起古谷川近日正在火气上,脾气非常古怪难懂,还是改天再登门拜访吧。
◎ ◎ ◎
古谷川心烦意乱地回到府邸,这使他的行为比过去更为诡谲起来。他沉着一张脸,不声不响地走进了房里。
这时候小哑巴正在给叶海涛清理身体——他一只手折了,扭干湿巾等等这些平时简单的活儿在这会儿显得困难重重。他感觉到有人走近的时候回过头去瞧,当下吓得差点跌到床上去。
古谷川不知为何,忽然相当嫌弃小哑巴,非常不乐意见他服侍叶海涛,抬起脚去踢开他,小哑巴便滚到了地上去了。
古谷川低头去看叶海涛,见那青年是微睁着眼,赤 裸的身子满是伤痕,新旧交错,十分壮观。叶海涛显然还不太清醒,也许是前晚被打得狠了,单看着似乎还有些发烧。古谷川一想到此处,心顿时提了起来,伸手去探了探叶海涛的额头,转头冷声去问小哑巴:“给他吃过了没有?”
小哑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点头,然后“啊呀”地比手划脚,不知要表达什么。
古谷川正要发怒,小哑巴连忙爬了起来,伸手去指那矮案上的剩下半碗的粥,然后做了一个呕吐的动作。
古谷川这会儿明白了,他低头去瞧,才发现床边果然脏了——看样子叶海涛吃了点东西,结果却又全吐出来。
到了傍晚的时候,叶海涛果然是发起烧来了。
古谷川因为常伴着这半死不活的青年,渐渐也摸出一点医术来。他并没有让人去把德国医生请过来,而是掰开叶海涛的嘴,让小哑巴给叶海涛强喂下几口饭和含了几片西药——叶海涛的胃不能饿,一饿就要痛,一痛就要出血,十分娇贵。
叶海涛又吐了几次,还不断咳嗽。古谷川以为他呛着了,就跳到了床上去,把叶海涛扶了起来,从后方搂住了,然后去一遍遍地拍着他,将手凑到叶海涛口边,轻声说:“阿海,快吐出来,别噎着了。”
叶海涛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往古谷川手里吐了几口,便歪倒在古谷川的肩上。古谷川也不嫌脏,用另一只手细心地去擦叶海涛的嘴边的唾沫。小哑巴在旁边瞧着,眼神非常复杂——他已经不知道这将军对叶海涛好还是不好了。
若是好的话,又何必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毒打一顿;若是不好的话,现下这情况又要用什么话来说明呢?
但是,不管哪一点,小哑巴心里都是难受的——他盼着古谷川对叶海涛好一点,好让叶海涛能健健康康的,不受什么苦头。然而,他又怕古谷川对叶海涛太好了,若是这样……
小哑巴见古谷川抬头瞪他了,没敢再胡思乱想,急忙拿起汤匙,舀了粥水,再喂。
晚上的时候,叶海涛表现得很痛苦,整张脸皱在一块儿。古谷川亲自渡了他几口水,让他含了几片西药,也不见得好转。古谷川在无计可施之下,便让叶海涛用了一点吗啡——针打进去的时候,叶海涛明显有了反应,他茫然地睁开眼来,神智诡异地清明起来。
古谷川见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映出了自己的倒影,心头一软,轻声哄说:“阿海,好受点——”然而,古谷川还没说完,叶海涛的手突然抬了起来,仿佛要去扇他一样。
但是,叶海涛因为觉着疲累、辛苦、难受,那手扇了过去,就跟抚摸差不多。
古谷川从来没法和叶海涛达到共鸣,今次也不例外,他还以为叶海涛真是要摸摸自己,故此立马低下头去,抓住叶海涛的手凑近自己,好让他如愿以偿。
小哑巴施完了针,低头去收拾一番。然而,在麻醉药效起了作用的时候,叶海涛迷迷糊糊地又要说起梦话来,古谷川抱着一丝希望低头去听,脸色便又僵住了。
小哑巴不知古谷川听到了什么,只是一劲儿地盯着他,以防他忽然发疯又要对叶海涛不利。然而,古谷川由一开始变脸,到后来沉下脸,最后却也没动怒,只眼眶泛红似地瞪着叶海涛。
第十四回
囚徒
自从叶海涛发烧醒来之后,足有半月他几乎没瞧见古谷川的人影。叶海涛心里一开始是松了口气的,他表面上倔强,心里却害怕古谷川那阴晴不定的个性——这种害怕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小哑巴头两天还卷草席睡在门外,不过他见将军这些天都不回公馆来,渐渐地又如同先前那般,搬回了房里去,抱着一条黄狗儿守在叶海涛的床边睡下。此外,小哑巴自从上次让那些宪兵得逞之后,心里怕的恨不得和叶海涛绑在一块儿,终日不出房间,好确保自己时时刻刻安全。
那些日本宪兵来不得这一层楼,自然是逮不着小哑巴来泻火。小哑巴过了几天提心吊胆的日子,贴身照顾叶海涛几日,慢慢地也就释怀了。他每天伺候着叶海涛三餐,带着黄毛给叶海涛戏耍,手也渐渐好了。
这天晚上,小哑巴帮着叶海涛洗完澡换好衣服,扶着他去床上躺下来,便也跟着去铺草席准备就寝。
叶海涛就着床头柔和的灯光转头去看小哑巴的侧脸——这小洋人确实生得不错,明眸皓齿、鬓如刀裁等等用在他身上,都算是名副其实。叶海涛平时对小哑巴好,却很少和这小洋人说话。小哑巴被割了舌头,平时他人与自己说话,总会忍不住要啊哈出声,接着便要黯然神伤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