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海涛说完了这话,突然哽咽起来。
他抱紧了母亲,用脸蹭着苏芝华的发丝,低声难过地哭道:“妈妈,我不要哥哥死啊……他不可以死的、不可以死的。”
一直等到了第三天,门房一大早从外头急急回来,一冲进屋子里就拽住了半躺在沙发上,神色颓然的叶海涛,大嚷着:“小二爷!好消息!我们可以去看大少爷了,我刚才去医院,那些红毛兵都撤了,我们可以去瞧大少爷了!”
这一句话为叶海涛注入了无限生辉,他急急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跟着门房坐车赶往医院去了。
叶海涛没想到,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他又来到了同样的地方来探望古谷川。
然而,这一次是全然不一样的感受。
当他穿过回廊的时候,突然想起那一天,古谷峰一就是在那里,将他狠狠地推倒在地,踩了几脚——但是现在,那个让他惧怕以及怨恨的男人,已经不在了。
叶海涛在前往医院的路途之中,就大约知道了古谷川的伤势。
很显然,他哥这条命是从枪口上惊险万分地捡回来的。一枪打中了大腿,另一枪只是擦过了肩头。听说,那是因为古谷峰一把儿子给压在身下,替他挡了十几枪的子弹。
此外,叶海涛还听说,他哥经过紧急救治醒来之后,就没说一句话,仿佛是受了太大的刺激。
当时叶海涛听到这话的时候,眼眶慢慢地转红了,车子一停,他就快步地冲进医院里去。
叶海涛走进病房里,看到了和那天颇为相似的光景。
古谷川倚在床头,身上是白色的病人服,衬得他的肤色如此苍白。他像是没有发现叶海涛进来一样,只是偏着头,看着窗外,一动也不动。
叶海涛慢慢地走近他,每走一步,眼前的画面就越清晰。古谷川的右大腿缠上一层层的绷带,还透着血渍,另一边的肩上还渗着血丝,穿透了衣服,一大片的暗红,让人不由得一颤。
叶海涛在古谷川身边站定了,良久,才从喉头发出一丝沙哑的声音:“哥哥……”
古谷川的身子明显地一震,他慢慢地侧过头来,仿佛连脖子都僵硬了。叶海涛看着他哥此刻的神色,忽然觉得很是心酸——那感觉就像是什么狠狠地捶向自己的心肝,连鼻头都觉得酸涩。
“哥、哥哥,你别伤心……”
古谷川的脸色很是苍白,脸蛋也在这短短的三天凹陷了,那双薄唇却透着一抹诡异的红色,连同那布满了红色血丝的双眼,看起来颇为狰狞。
过了许久,古谷川才像是回神一样地睁了睁眼,接着便侧过身子,茫然地举高双手,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叶海涛明白他哥的意思,急忙上前去将他哥哥给搂住了。
古谷川的两手像是树丫子一般地缠住了叶海涛,然后慢慢地收拢。他将连埋在叶海涛的胸膛,浑身颤抖。
叶海涛知道他哥这回是太伤心了——伤心得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故此,他低头主动用脸去蹭住古谷川的额头,哑声说:“哥,你别哭,没事了……你没了爸爸,你还有阿海。”
那一声“爸爸”和“阿海”像是触动了古谷川的心,他张开手掌,紧紧地抓住了叶海涛的背,慢慢地、轻轻地,在叶海涛的怀里颤抖着哭泣起来。那声音渐渐凄厉起来,最后古谷川环紧了叶海涛的腰身,呜呜地嚎啕大哭起来。
叶海涛见他哥这模样也有些六神无主,他只能坐在床上,把这个青年给紧紧地楼住,跟着默默流泪。
末了,他除了不断地亲着古谷川的嘴,就想不到其他的方法,好安慰他伤心不已的哥哥了。
古谷川是很清楚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的。
他和父亲一起到罗齐山的公馆给那老先生贺寿。那时候,古谷峰一看着那足有半个成年人高的蛋糕,夸张地多瞧了几眼。罗齐山这寿宴办得很是风光,满屋子的宾客足有百人,车子由公馆大门一路排到了另一条街巷去。
古谷川是很嫌弃父亲大惊小怪的模样,此外,他相信他能为父亲办一个更为盛大的喜宴。没想到一转眼,就听见一阵枪声,接二连三有人倒下了。而下一刻,古谷峰一便抓住他,用肉身替他抵挡了十几发的枪弹,当场七窍出血,脑浆四溢。
古谷川难以接受,他那个蠢爸爸就这样被人给害死了。虽然他是这样地嫌弃这个父亲,不过他不能否认,他的父亲是很溺爱他的——但是,现在他的父亲死了!
古谷川在哭过之后,沉默地和叶海涛相拥着。
他如今已经冷静下来了,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让他伤心难过,还有许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在医院又待了两天之后,古谷川就携着叶海涛回到古谷公馆去了。
而他甫一回家,并不是躺下歇息,而是急急把码头的工头和负责管事的王经理全数都叫来了。
古谷家虽然死了一个大老爷,然而,真正主事的大少爷还在,故此受到的冲击并不算大。除了古谷川无法与外界接触的那几天,名下有几间花会和别墅被人趁火打劫之外,其余的也只受到些微波及,还不足以让古谷家就此垮台。
古谷川把父亲的遗骸烧成骨灰送回日本国,在房里抱着叶海涛黯然数天之后,就又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这一些牛鬼蛇神了。
而古谷川死里逃生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却是直接把那些受了创的生意给停住了,花了十几万块钱跟英国人借点小兵,加上自己码头的工人,去把自己的仇家给赶尽杀绝——他并不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故而只是疯打疯杀,只要是先前有点过节的,这会儿都要连根拔起除个干净。
古谷川这么做的原因,自然是有意要为父亲报仇的。除此此外,他就只是纯粹想要泄愤而已。
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完全不心疼自己的老本钱。而因为有了前车之鉴,古谷川就越发小心自己的安危,一方面疯了一样地派人去灭门,一方面使了一大把的银钱打点警察局,让古谷公馆里里外外围得跟堡垒似的安全。
这样的战火烧了足足有一个月,不少人横死街头,弄得人心惶惶。
这一日,王经理带着管理场子的其他管事,来到了古谷家的书房,小心翼翼地对主座上的古谷川,说:“老板,该罢手啦……再打下去,政府兵就要来回来查办咱们了。”
古谷川闻言,转过头阴恻恻地瞧着他们。他近日来瘦得太厉害,脸蛋苍白不说,两只眼睛仿佛突了出来,让人觉着很是可怕。
自从遭逢变故之后,这年轻的老板就像是脱胎换骨一样,完全转性了——先前这小老板的心肝就黑得跟墨汁一样,现下简直是没了心肝,视人命如草芥啊!
此时,门口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只见,一个高挑少年探出头来,看见一房间的人,还稍微顿了顿。
“哥哥,吃饭啦。”叶海涛手里捧着托盘,小声地唤了一声。
古谷川这会儿才有了点人气,挥挥手轻声让叶海涛先下去用饭。接着,他扭着头转一个眼,对着前头的那一群人大手一挥——
天下,总算太平了。
第二十八回
囚徒
叶海涛认为他哥哥变了。
至于究竟有什么样的变化,他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古谷川这一段时间瘦得太厉害,晚上也没法睡好,一转眼整张脸就消瘦了,眼下的黑眼圈越来越深,连脸色都透着一抹病后的苍白。
遭逢巨变之后的那一个月,叶海涛只能留在屋子里。外面都被警察给包围住了,古谷川也没提过让他去上学——叶海涛自己也是不敢提起的,他知道他哥没了爸爸,心底必然是非常伤心、非常需要人陪伴的。
故此,这一段时候,叶海涛也就乖乖地待在屋子里。古谷川亦是哪儿也不去,除了每天有人上门来拜访之外,他皆是和叶海涛处在一块儿,也不像之前那般说些不正经的话。古谷川只是沉默地搂着叶海涛,仿佛眷恋非常地挨紧对方。
由于古谷川害怕有人要来害自己和阿海,他把屋子里的大半下人都辞退了,只留了一个厨子,两个打杂伺候的,还有那个忠心耿耿的门房兼司机,并且将薪资大大地调涨,却又对着他们冷声残酷地威胁了一番。
古谷川是打定了要把这房子护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了。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只剩下他最重要的阿海了。
在事情过了一个月后的今日,古谷川总算是决定要大赦天下了。当天晚上,叶海涛喂完苏芝华吃饭,下楼的时候刚好瞧见那些经理和工头离开了。而果真如他所料,没一会儿就听见古谷川正在满屋子地叫着“阿海”。
“哦!来了——”
古谷川的嗓子自从那一天在医院哭哑之后,到现在都不见得好。先前古谷川的声音就偏高,现下只要一嘶叫,就像是倒嗓一样。叶海涛很怕他哥哥发疯伤心,故此边叫着“来了来了”,边快步地上楼去了。
一进门,他就先和他哥抱个满怀。因为古谷川行动不便,叶海涛就担起了服侍对方的工作。他先和对方一起洗澡,裸着身子先为古谷川抹了香精穿好睡袍,把他哥扶上了床,接着才开始给自己穿上衣服。
“阿海……”叶海涛就要关灯的时候,古谷川突然在床上叫了一声。“别关灯。”
古谷川现下的模样和在外人面前是大不相同的,他仿佛是有些脆弱地看着叶海涛,轻声说:“关了灯,我就看不到阿海啦……”
叶海涛“哦”了一声,就跳上了床,主动地爬向古谷川怀里,躺了下去,然后环住了对方的腰。
他仰头看了看古谷川,安慰说:“哥,我抱着你,你就不怕了。”
古谷川点了点头,下巴抵在叶海涛的头上,也搂住了少年的肩头——他想着这一个月来,他关了店门疯了一样地追打仇家,自然很是泄愤,可是冷静一想,自己也着实吃了不少的亏。再者,到现在,他依旧不知道当晚的大屠杀,究竟是谁捣鬼,而那一晚在这一块生意上能说得上话的人,除了他之外几乎都要死绝了。
古谷川有些头疼地想了想,仍旧想不出是谁人有这样大的胆子。一直到怀里的少年沉沉睡了过去,他轻轻地叹了一声,低头亲了亲那光洁的额头。
总之,杀也杀够了,他底下的工人也打不动了,就此罢手也好。
接下来,他还要和他的阿海好好过活才是。
◎ ◎ ◎
古谷川想通了之后,心里果真是舒坦不少。隔天一早,他精神也好了许多,黑眼圈也没这般深了。
叶海涛看他哥一连喝了两碗粥,也暗暗松了口气,立马转过头再去给古谷川盛了第三碗。
饭后叶海涛又扶着古谷川去院子里走了走,古谷川是宁愿抓着叶海涛,也不要拿着拐杖的。他觉得这样不好看,还容易驼背,而且他并不需要那东西,阿海可是时时刻刻都在他的身边啊。
叶海涛这段时日是尽心尽力地想把他哥哥给伺候好,故而很能忍受古谷川的任性。他把古谷川扶到了院子的秋千上坐好,又去屋子里拿了水果和软垫出来,像个小媳妇儿一样地忙里忙外。
“阿海、阿海。”古谷川因为很久没晒太阳,所以觉着有些头晕,他伸手招着一边被他剥橙皮的叶海涛。叶海涛急忙把橙子一扔,两手擦着裤子,快步走了过来:“怎么了?哥你要进屋了么?”才晒了一会儿,怎么能呢?
古谷川摇了摇头。也许是因为受了日照,那张脸上总算有点血色了,不过那薄唇却诡异地红得厉害,仿佛要出血一样。
叶海涛看了看,也不在意——他哥的嘴唇向来是这么样的,跟姑娘似的红润。
“阿海,过来坐这里。”古谷川拍了拍没受伤的右大腿。叶海涛眨了眨眼,皱眉说:“要是牵动伤口就不好了,还是不要了。”
古谷川明白他的阿海是很关心他的,心一热,就张开手。
叶海涛顺服地走了过去,让他哥哥搂着自己,将头埋在自己的怀里。之后他们也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相拥,像这段日子来无眠的夜晚。
然而,这时候,门房急急地跑来了,边嚷着:“小二爷!”
叶海涛连忙推开古谷川,他爱惜面子,在外人面前,还是不大愿意和古谷川这样亲密的。
“小二……”那门房像是要说什么,却没想到大少爷也在院子里,刚要出口的话及时便打住了。
“出了什么事?”古谷川因为不满那美好暧昧的气氛被人打断了,心里有些恼火。
“这个……”门房支吾了几声,目光转向叶海涛,像是不知该怎么开口。古谷川平素最恨被人蒙在鼓里,尤其他让人害了之后,个性就越发多疑起来。只见,他一把操起了旁边的水杯,抬起来扔向那个门房。
叶海涛根本来不及阻止他,那门房“哎哟”一声,快快地避开了,便也害怕地急急道:“是、是外面有、有人来找、找小二爷!大少爷您别气!别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