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温止寒牵起姚书会的手,开口解释:“往酒人身上刺青的确可以掌控酒人,但需加上掌控者的血。我的酒人脸上的刺青从未掺进我的血,他们就算与我意见相左,也没有关系。他们是独立的,而非是我的附属品。”
姚书会是第一次听见酿酒师说这样的话,他平生见到的酿酒师无一不傲慢、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他动了动手指,最终回握了温止寒的手,问:“云舒想过改变现状吗?”
姚书会没有明说现状是什么,但两个人都明白,他指的是改变酒人形同物品的现状,设想的是酒人也能像人一样活着的未来。
“想过。”温止寒答,“但姚百汌不可能同意。我能做的只有以更好地服侍贵族为名,兴建供酒人学习的学堂,启其智慧,静待明君。”
姚书会又问:“既然云舒这么认为,为何要赠姚镜珩以酒人?”
温止寒答:“他们不是酒人,是我所养的死士,是我插入姚镜珩阵营中的暗桩。他们不会因为刺青而听命于姚镜珩,我给他们下过命令,若遇险,以自己性命为重,你放心。”
姚书会不禁设想,倘若温止寒的死士违背了姚镜珩的命令后逃走,那么遭殃的必然是温止寒。
他再次印证了先前的猜想——温止寒算无遗漏,唯独没有考虑过自己的退路,对方怕是早就做好用自己的尸体成就盛世的准备了。
姚书会抓紧温止寒的手,仿佛这样未来对方就不会先自己而去,他打定主意要在万兽祭前找对方长谈一回。
两人回到雨歇处,下人拿来了刺青所需物品,道了叨扰后退了出去。
温止寒问:“想刺什么图案?”
姚书会答:“想刺危星山。”
危星山位于颍川,盛产专供皇室使用的黄玉,温止寒记得对方原先脖子上挂着一块黄玉雕成的玄鸟,如今那块吊坠不能光明正大地佩戴,这样作为纪念、或是为了让自己记住仇恨也在情理之中。
温止寒点了点头。
姚书会迫不及待地想解开衣服系带,被温止寒伸手拦住了。
温止寒拿起桌上温好的酒,倒了一碗,将上衣解开,道:“让你看看完整的星图。”
衣衫落地,姚书会看到温止寒后背伤痕纵横交错,有新有旧,看起来格外狰狞。
他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温止寒觉得有些奇怪,问道:“我遇刺受伤时,你不曾见过么?”
姚书会摇摇头:“驿站的人以我是伶人为由将我关在房中,不让我随意走动。云舒治疗时我并不在场,直至第三天才将云舒送来与我同睡。”
温止寒愣住,他本想将姚书会揽入怀中,又想到此时自己□□着上身,硬生生止住了动作,只道:“辛苦你了。往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到轻视,我保证。”
姚书会却没承温止寒的情,他直视对方:“云舒,无论你对外表现得如何宠我,在旁人看来我终究是仰仗着你的鼻息而活,他们不会真正尊重我的。就像我在偃都,他们巴结我、尊重我,也不过是因为我父亲是九黎王,而不是因为我本身。”
“我不要这样的生活,我不要像门外的鵸鵌那样被关在笼中,成为被他人圈养的宠物与附庸。别人敬重我也好,畏惧我也罢,我都要他们是因为我本人。”
姚书会垂下了眼:“云舒,我已经在学着做一个大人了。我不知你为何突然不逼我了,但我想告诉你,我下的决心比你想的大。”
温止寒终于意识到,从偃都到盛京,姚书会的心境到底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抚上少年的头顶,道:“我应该高兴的。”
他应该高兴的,他拥有了一个能将后背交给彼此的战友,但他只觉得无边的心疼吞没了他。策马高歌的恣意少年不该用这样惨烈的方式成长。
姚书会微凉的指尖抚上温止寒伤痕纵横交错的后背,问:“这些伤是怎么来的啊?”
温止寒道:“姚斯涵曾想强占我,折磨了我半年时间。”
他似乎不想多提,笑着道:“快些看星图,不穿衣裳有些冷。”
房间中有地炕,莫说是只□□上身,就算脱光了也不会觉得冷。两人都心知肚明,这是温止寒故意说出的拙劣借口,但姚书会还是接受了。他用手沾了酒,仔细、均匀地涂在温止寒背上。
星图的轮廓很快显现,最先显现的是七个黑点,与那日温止寒在桌上点画的点无异,接着是一片片鳞片,最终浮现在姚书会眼前的是一条弓成勺形的巨蟒。
姚书会有如醍醐灌顶,他一拍大腿:“我明白为何看起来眼熟了。北斗七星,是北斗七星!”
温止寒振了振手臂,笑着将滑落的上衣振回原位,后背再次被衣裳遮了个严实:“我看出来了。”
姚书会仍旧激动:“不是的,云舒可有枫亭还未灭国时三国的地图?”
温止寒点头,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张地图,铺在桌面上。
姚书会指着枫亭灵月山所在的地方道:“看,像不像?”
温止寒对他背上的图的熟稔程度非他人能及,他仿若醍醐灌顶:“是了。”
枫亭重巫术,蛇被认为是可以沟通人类与上天指意的,境内的灵月山多蛇虫,且整座山脉有如正在捕猎的蛇,因此成了枫亭的圣山。
枫亭未灭国时,君主每有大型祭祀,都是在灵月山举行的。
温止寒又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姚书会有些不好意思地答:“枫亭许多画本怪有趣的,我在偃都时常会花重金让他们替我搜罗。枫亭的画本大多会在扉页画上本国地图,上面还有奇怪的符咒。灵月山常用蛇来表示。”
枫亭人相信玄学,他们甚至相信,妖魔鬼怪会从画本中跑出来,扉页上的符咒是为了镇压它们。
温止寒点点头:“我这就将此事告知你母亲,她若按照星图所示的黑点勘探,或许能发现什么。”
姚书会却道:“待我母亲收到消息,再将此事告诉姚百汌如何?”
温止寒问:“为何?”
“你将成图献与姚百汌,说此图发现于九黎王府。此图与姚斯涵出生时的图不同,姚百汌必会认为我父亲或是怀宝不献,必有反心;或是知图有异,所以不献。云舒许能从姚百汌的言谈中发现些关于我父亲造反的蛛丝马迹。”
温止寒听到这里,打断了姚书会的叙述:“你仍旧怀疑你父亲带军叛乱有蹊跷?”
“是。”姚书会答,“我听闻云舒与我说的,我父亲谋反的缘由,总觉得更像是杜撰出来的。”
“父亲并不是拥兵自重、杀伐果断之人,他虽为武将,却主张怀柔。他若要这天下,不会大肆起事,苦黎民、劳将士。杀死钦差、愤而谋反之事,不像他做的。况且他惧内,我母亲又在省亲途中,我想他更可能做的,是囚禁那传令的钦差,等我母亲回来再定夺。”
姚书会的分析说服了温止寒,倘若姚炙儒想通过起兵速胜,夺得这江山,就不会让他在七年前就开始布局,这么做只会功亏一篑。
温止寒有些欣慰:“继续说下去。”
姚书会道:“其二,我对子衿早有所耳闻,她对星宿八卦甚为精通,若能看出些什么,也算解了星图之谜。灵月山坐落于我母亲所管辖的枫亭,料姚百汌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姚书会说到这里,狡黠地眨了眨眼:“至于其三,那要看云舒的了。”
“看我?”温止寒问,“与我有什么关系?”
“看在云舒的计划中,姚斯涵和萧修平是否还有用。”
温止寒问:“有用当如何?无用又当如何?”
“若无用,可将二十年前的事告知姚百汌,让其对姚斯涵和萧修平心生顾虑。”姚书会坐在地上的矮榻上仰望着温止寒,“云舒,把计划完完整整地告诉我吧。信我,我会成为你的助力的。”
温止寒将眼神落在少年尚未完全长开的脸上,他的目光逡巡许久,方开口:“倘若我未来拥你为帝,你愿意么?”
少年的目光猛地一缩,他不再用殷切的眼光看着温止寒,闭了闭眼,语气却无比郑重:“我无意江山,但若是做云舒的棋子,我愿意。”
温止寒坐到姚书会身边:“好,边纹边聊,如何?我将此事完完整整告知于你。”
姚书会应了好,他解开衣服系带,让衣衫自由滑落,露出了光洁、纤美的后背。
第19章
温止寒放下手中正在研的磨,手抚上姚书会的蝴蝶骨,道:“此处做山脊最为合适,只可惜我没去过危星山,无法绘得十成十的相像,只能照着别人画过的成图临摹了。”
姚书会站在温止寒身后,将手覆在温止寒手背上,他道:“我来教云舒怎么画。”
他没有温止寒高,手也没有对方的大,仿若小孩在教大人做事,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温止寒想象到了这个画面,闷闷地笑了两声,温声答好。
姚书会虽是个纨绔,但作为贵族子弟,耳濡目染下琴棋书画也略知一二,工笔并不差;加之有温止寒画技的加持,没过多久,一副像模像样的山水画就出现在宣纸之上。
少年人的鼻息扫在温止寒颈部,挠得他有些痒,他下意识想回头去看,手上却失了分寸,即将完成的画横添了一道多余的墨迹。
“哎呀。”姚书会叫道:“都怪我不小心。”
温止寒笑着拍了拍姚书会的手,示意对方拿开,自顾自往画上添了几笔,那道多余的污墨成了一支自崖壁横亘而出的料峭寒梅,污点变成了画中的一抹俏色。
姚书会抚掌赞道:“当真神来之笔!”
温止寒弯着嘴角笑了笑,手上的动作不停,他支起一个小火炉,火炉上架了一个比碗大上些许的小金盆,又展开卷起的布囊,抽出布囊上插着的一根根针,投入金盆中。
他解释道:“原先有酿酒师刺青用铁针,结果有酒人因刺青面积大,浑身溃烂,死了。后来就改了银针,开始前也会先用沸水煮针,再用薄荷汁擦拭,如此便没有此类事情发生了。”
姚书会喔了一声,画有危星山的那张图正摆在两人面前,温止寒已执了笔,在姚书会背上勾勒——这是刺青的第一步,绘图。
姚书会指着宣纸正中的瀑布道:“危星山多瀑布,我既年少白头,那我散下来的头发便当作瀑布与河流吧。”
温止寒挑起一缕姚书会的头发,道:“骨做山脊、发做川流,山河覆背,妙极。”
姚书会转过头,目光含情,他问:“云舒知道我为何要纹危星山么?”
温止寒答:“却是不知。”
姚书会道:“我纹山河于身,山河千年难改;云舒纹星图于身,星云变幻莫测;一动一静,恰是寰宇。望你我于国家也是这般。云舒,我与你共进退的心思亦是如此。”
温止寒有些感动,他道:“书会,我走的是一条无法回头的死路,你不必如此。”
姚书会默然,却在心里道:你救了我一遭,我也要救你一遭。
说话间,姚书会背上的图案温止寒已经勾画完毕,他斟了一杯酒,递给姚书会:“喝吧。”
姚书会本想一饮而尽,爵送到嘴边时又多问了一句:“为何要喝酒?有什么讲究?”
温止寒笑答:“此酒名作‘三碗倒’,据说喝上三碗就会醉到不省人事,刺青时饮用可令人不知疼痛,可看做‘麻沸散’。”
“那我不喝了。”姚书会将酒搁下,“怕疼我就不纹了,疼痛本就是刺青的一部分。”
皮肉上的疼痛,怎么也比不上家破人亡、亲人离散、违乡负俗的疼痛。
温止寒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执起了银针。
尽管姚书会做好了准备,但刺下去的第一针还是让他疼得一哆嗦。
温止寒再次劝道:“疼就喝吧。”
姚书会摇摇头,他想起了之前在偃都时,他常常因为顽皮弄伤自己,每每到那种时候,他都会装疼讨他父母的心疼,顺便骗点糕点来吃。
这头姚书会还在为之前的些微小事伤神,那头温止寒已经开始了前情与计划的叙述——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如今离颍川合枫亭已过去二十余年,姚百汌昏聩、太康民不聊生,天下一统已成大势。
倘若颍川举兵而上,未尝没有胜算。早在十年前,太康公然违反条约出兵时,颍川的君主姜开霁便打算这么做。
但他被嬴雁风劝了下来。
嬴雁风不忍百姓遭受兵祸之苦,劝自己的父亲应当徐徐图之。
至七年前,嬴雁风找到了温止寒,打算开始一条兵不血刃的一统之路。
在温止寒犹豫是否要加入嬴雁风的阵营时,他曾考察过两位皇子的为人,却发现姚钦铎刚愎自用、姚斯涵生性残暴,都很难成为一位好君主。
那时姚镜珩年纪尚小,温止寒踌躇时曾问过嬴雁风,若天下一统,姚镜珩是否可以幸免于难?
嬴雁风的回答是,倘若姚镜珩是以百姓为先的明君,她将皇位让给对方也未尝不可。
为保证此话并非诓骗温止寒,那时的嬴雁风还让姜开霁写下圣旨,将那道圣旨交予温止寒保管。
姚书会呆了呆,才问:“我母亲,有意称帝?”
温止寒点头答:“姜开霁的兄弟皆年事已高,而他子嗣稀少,才德良莠不齐,仅有姜不降与你的母亲可堪大任。姜不降已死,颍川中最适合当君主的,便是你的母亲——嬴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