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书会想到他在雪地逃命的那天,温止寒也是这般轻柔地为狼狈不堪的他擦去尘土的。
他在那时以为自己已经走到了末路,是温止寒告诉他,他还能活下去;而如今,温止寒告诉他,他能肆意地活着。
温止寒没盼着姚书会会回答什么,他从靴掖中掏出竹筒,那里装着要给姚书会的□□。
他将面具泡入特制的药水中,面具缓缓舒展开,姚书会看着仿若真皮的面具,心中生出无限恐惧,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云舒,这是真人的人皮吗?”姚书会摸着脸,声音颤抖地发问。
温止寒摇摇头:“不是。书会,你该是干干净净的少年。”
他曾经想过逼着姚书会成长,但那太残忍了,他不忍心看到那双灵动的眼中被他一点点填上算计与阴谋。
他救下的是眼神纯净如麋鹿的姚书会,将来要将这样的姚书会带到嬴雁风面前,让他们家人团聚。
姚书会是一张白纸,白纸适合题字、适合写诗、适合作画,唯独不适合沾染黑暗和血腥。
所以他为这个居所赐了名后临时改变了主意,就算慢一点,他也不想让姚书会参与这一路的肮脏,姚书会只需要在事成后,看着河清海晏,在山河间纵马放歌就足够了。
夏语冰与温止寒相交多年,知道对方虽贵为大司酒,却是个心很软的人,便准备了两张假面——一张是从温止寒秘密送去的死囚犯脸上剥下来的,一张是由植物制成的。
姚书会摇摇头:“我不要。那个姚书会已经死在盛京外了。云舒,我若是早些长大,我父亲是不是就不用死?”
温止寒将姚书会揽入怀中:“书会,不必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姚书会没有贪恋对方身上的那一丝温暖,他挣了两下,坐到一旁:“云舒,往后不要再叫我书会了。”
温止寒大概明白了姚书会的所思所想,但他还在徘徊,不知该尊重姚书会的选择,还是一意孤行,将姚书会纳入自己的保护伞中。
他想,他要再试试对方才能下决定。
但他最终点点头,用金针挑起那张假面,覆在姚书会脸上:“植物制成的面具易坏,你可以数数,用过几张面具,你方能与你母亲团圆。”
姚书会声若细蚊:“会有那一天吗?”
“会的。”温止寒指着前方的铜镜,问,“如何?”
铜镜不甚清晰,姚书会只看得清两人一红一蓝,比肩时有着同样挺拔的身姿;他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想法,他和温止寒,似乎很是登对。
温止寒又问:“与我同去制匾店铺么?我带你游盛京如何?”
姚书会答好。
因哀帝失国,重武的风气自上而下十分风行,连带着骑马也成为官员必备的技能——无论文臣武将,除非伤病或者年老体弱,否则出行的首选就是骑马。
但此时温止寒“重伤”,他是骑不了马了,只得征询姚书会要如何出行。
姚书会道:“我邀云舒同乘一骑,云舒答应么?”
温止寒笑答:“看来明日姚百汌案上又要多几卷弹劾我的折子了。内容约莫是与娈童共骑,德行有亏云云。”
这么说就是答应了。
门忽然被叩响,门外小厮道:“温酒官,圣上差人送来一匹烈马,留下口谕,此马赠与温酒官,若难驯服,杀了便是。”
温止寒扬声答:“知道了,你且退下。”
姚百汌的一大嗜好就是收集宝马,且他不仅喜欢自己驯服烈马、也同样是个驯马高手,当他遇到无法驯服的马便用千奇百怪的方法杀掉。
温止寒的大司酒之路也开始于驯马。
七年前,因为姚炙儒和嬴雁风送来的及时粮,再加之温止寒亲自冒雨勘察灾情,又带领百姓建起防洪堤,蓟州洪灾很快平息。
百姓送万民伞以示感恩,姚百汌邀其参加万兽祭作为奖赏。
在那次万兽祭上,姚百汌猎了一匹野马,并打算驯服它。
没想到,驯马不成反被马驯,他被那匹性子极烈的马掀了下去,落了个灰头土脸。
姚百汌是个易怒的君王,但唯独对马格外有耐心,他不怒反笑,面对群臣道:“众爱卿有谁能驯服这匹马,我不仅将这宝马送给他,还赏他黄金万两、连升三级!”
群臣面面相觑,姚百汌向来喜怒无常,他们虽无人对丰厚的奖励不眼馋,但因不清楚驯马不成会有怎样的惩罚,故而无人敢上前。
萧修平正打算提醒姚百汌,说一说惩罚是什么,就听人群中传来一道清朗之声:“臣愿意一试。”
萧修平朝人群中看去,他认得那个人,几个月前那人曾跪在他面前苦苦恳求,让他救救蓟州。
这是想一步登天?也不看看宫道上铺着多少尸体。萧修平无不轻蔑地想。
姚百汌大喜过望,命温止寒速速上马。
温止寒却是不急,施礼请求道:“可否恳请陛下赐我绳索、马鞭、匕首与唢呐?”
“唢呐?”姚百汌并不知道此人便是险些跪废双腿的蓟州司酒,只觉得这个请求颇有些趣味,差人拿了来。
温止寒先将马绑了起来,旋即吹了一曲百鸟朝凤。
他是世间少见的美男子,吹奏唢呐理应有不同旁人的美感;但他的技术生涩,群臣们听得如坐针毡,那匹马更是如此。
马撅起蹄子,狂躁不安地喷着气,虽然四蹄被缚,但愤怒却未曾少表达一分一毫。
温止寒将唢呐交还给宫人,拱手道:“诸卿见笑了。”
他解开了绑着马前蹄的绳索,用马鞭用力抽那匹烈马,马发出愤怒的嘶鸣,弓起背在原地跳跃。
温止寒却如毫不畏惧一般,伺机为马套上马具,割开束缚马后蹄的绳索,翻身上马。
马窜了出去,带着温止寒一瞬间不见了踪影。
姚百汌抚掌大笑:“此卿不自量力,恐葬身马蹄下。”
群臣唯诺应是。
约莫一刻钟后,温止寒策马而返,他下马跪地:“臣,不辱使命。”
温止寒的手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血,马的臀部也被扎了一个血窟窿,看得出来为了驯服这匹马,人和马都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赏!”姚百汌道,“朕不知爱卿如此这般驯马有何根据,爱卿可否为朕解惑?”
温止寒想,姚百汌果然如传闻那般爱马成痴,在马面前可以对臣子手上的伤口视而不见,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自己这回是赌对了。
纵然内心百转千折,但他表面仍不动声色,道:“绳索与唢呐,为使马匹感到烦躁与屈辱。鞭子抽打,以示警示。马难以摆脱控制,便会嘶鸣、奔跑以求挣脱,臣便伺机而上。马始终无法获得自由,便会屈服。若再不屈服,臣便用匕首扎其皮肉,如此便可驯服。”
马经历了屈辱、狂怒、沮丧直至筋疲力尽,甚至差点就要死亡了,这样方能使它妥协。对人也是如此。
姚百汌听懂了温止寒的言下之意,他身体略略前倾,表示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他问:“倘若此时还不能驯服呢?”
温止寒答:“那便以匕首割其喉咙,了结其性命。”
姚百汌大笑着问:“宝马就此死去,岂不可惜?”
温止寒面未改色:“马有伯乐方为千里马,千里马为人所骑乘方能尽其用。若无法驯服,无法为君主所用,杀之便不可惜。”
温止寒是故意这次狩猎中锋芒毕露的,他要姚百汌注意到他,最少得给姚百汌留下一个足够深刻的印象。
方才那番话是冒险,他暴露了他的性格之刚烈、手腕之狠毒;这是为了告诉姚百汌,对方如果愿意重用他,他会是一把称职的刀。
同时他也在表忠心,他在告诉姚百汌,对方是驯马人,自己这匹马如果不够听话,随时可以杀掉。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存稿箱到昨天就没了,昨天忘记发文了,不好意思TAT
第16章
姚书会听完温止寒讲的故事后久久不语,等着温止寒往下说。
温止寒也很习惯对方大多数时候的沉默,继续问:“你在偃都,有固定的坐骑吗?”
姚书会点点头:“是我母亲从枫亭带来的大宛马,我不会起名,就叫它大宛。”
温止寒被少年的坦诚和这个名字逗乐,他笑道:“姚百汌的马每一匹都有很讲究的名字,还爱给臣子的马赐名,比如我常骑的那匹就被赐名‘流霞骢’。”
姚书会歪头看温止寒,对方生得儒雅英俊,笑起来更仿佛有万千星光落入眸中,好看得很。
温止寒被少年人直勾勾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了起来,撇开目光才继续方才的话题:“你在这里还没有可以骑乘的马匹,一会和我去马厩挑一匹?”
他眼睛没看着姚书会,却听对方斩钉截铁地道:“云舒,方才姚百汌不是送来了一匹没有驯服的马么?让我试试。”
温止寒虽有心让对方试试驯服烈马,但这件事由对方主动提出还是让他愕然不已,他转回目光,顿了顿才答:“好。”
姚书会驯马的过程和温止寒没有多大区别,那匹马最终跪在少年人身侧,接受了被人支配的命运。
姚书会朝温止寒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庄重,仿佛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仪式。直到离对方约莫三尺远时,他单膝跪在了地上,将马鞭举过头顶:“司酒,我做到了。请司酒为这匹马赐名。”
温止寒略一思索,边拉起姚书会边道:“叫飞霞骢,如何?”
姚书会顺势坐到对方怀中,嘴唇擦着对方的耳朵道:“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奴还有一事相求,云舒授奴以权术,奴还天下以盛世。可好?”
温止寒自诩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却受不了姚书会用着最轻佻的姿势说着最庄重的话。他耳朵红得像快烧了,推了推坐在自己腿上的人。
姚书会执意不起,撒娇道:“不应我就不起了,大司酒就应了我这遭吧。”
美人在侧,温止寒一时心软,松了口:“那便看你之后表现吧。”
姚书会得了允诺,从温止寒身上跳了下来,他一蹦一跳地走向刚驯好的马,跃上马背,笑吟吟地催促着温止寒:“温酒官快来呀。”
温止寒被少年人的快乐所感染,翻身上马,抱住了对方。
姚书会在偃都就没少纵马,此刻带着温止寒,更想让对方感受一下自己受到万千夸奖的骑术。
温止寒再怎么说也是文官出身,哪曾体会过这般狂放不羁的马上旅途,他闭着眼抱紧了姚书会。
姚书会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贴过来的身体,他咧着嘴无声地笑了笑,大叱一声“驾”,上扬的尾音是怎么遮也遮不住的轻快。
少年风流,恰是如此。
姚书会在温止寒的指引下将马停在了一间名为“珠玉阁”的店铺前。
珠玉阁的老板是位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他见温止寒要让他制作匾额,有些惊讶,打眼看了好几次姚书会。
温止寒向姚书会解释道:“我府中的赝品皆出自他手,每一件都可以假乱真。”
珠玉阁老板有些踟蹰,最终还是开口问道:“坊间传闻,是真的?”
温止寒与姚书会刚到盛京,自然不知道坊间有什么传闻,珠玉阁老板向他们娓娓道出——
据说温止寒对姚书会一见钟情,就连六皇子向他要人,他都拒绝了。最终以十位高等酒人换回了姚书会,对姚书会可谓有求必应。
温止寒压低了声音:“他同你一样,是不该死之人。将我与他说成一对儿,那是折辱了他。”
珠玉阁老板抱拳道:“温酒官仗义,某佩服。”
温止寒又道:“近日我称病在家,匾额之事元大无需费心,改日我自来制作。倒是要劳烦元大借些器具了。”
珠玉阁老板名作元罂,家中排行老大,故而温止寒唤他元大。在太康,姓氏加上家中排行的称呼往往是关系非同一般的朋友才会使用。
元婴摆手直道不过举手之劳。
温止寒不欲多留,向对方道了别,出了珠玉阁。
姚书会问道:“云舒带我来此,是为了往后若有险情,我可以借此逃脱么?”
温止寒本想与姚书会讲元婴的故事,没想到对方比自己想象的更聪明。
他叹着应了是。
姚书会却道:“我与云舒生死相随。云舒救下我之后,我就想着,这辈子我再也不会做懦夫。”
温止寒一愣。
姚书会却转了话题:“老板同我一样?”
这是要听故事来了。
温止寒嗯了一声,带姚书会到珠玉阁旁的茶摊坐下。
温止寒道:“元婴本是县中司兽。他的独女元画屏上山进香,冲撞了萧修平的儿子萧竹。萧竹借醉□□了元画屏。”
但元画屏也不是柔柔弱弱的闺阁女子,她反手把萧竹捅了。
萧竹重伤,元画屏因此入狱。
按律,无故伤人者理应笞二十,而萧竹并不算全无过错,按道理元画屏应当受到更轻的惩罚。
但萧修平不肯罢休,买通监狱中的狱卒,利用元画屏不肯认罪这一点,动用私刑将她打得半死。
元婴本想着得罪了贵人,自认倒霉也就罢了,没想到将元画屏接回家后变故再出。
在太康,女子的贞洁并不重要,愈是出身高的人愈是如此;故而元画屏遭此变故后难免伤心,但也没有其他旁的想法。
同时,太康有春闱和秋擂,春闱是除酿酒师和驭兽师外,面向所有人的选官;而秋擂则是选拔司酒司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