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止寒并非没想到这条路,但他没想过还能从姚镜珩身上要点什么。
他赞许地道:“修文胸中的丘壑同我相当。”
姚书会得了温止寒的夸奖,讨巧卖乖道:“往后云舒可不能只嘴上夸夸,我要找云舒要点彩头。”
温止寒宠溺地笑笑:“依你便是。往后每夸赞你一回,我便画张画儿给你。”
提到画,温止寒这才想起对方早晨与赵六的的比试,他问道:“修文要赵六往身上刺的是什么字?为何不让我刺,可是嫌我的字歪七扭八瞧不上我?”
姚书会忽然紧张了起来,他比温止寒更清楚对方不刺字的目的,他怕对方会责怪他不够懂事。
但他装作毫无感觉,只嬉笑着边解开衣衫边道:“云舒看。”
温止寒看到,在姚书会背上,原本代表他名号的那片云中又多了个“舒”字,方方正正,同他写出来的字体别无二致。
他故意不为姚书会刺上他的字,怕的就是有朝一日他事败身死,姚书会会受到牵连。他想以对方才智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姚书会见温止寒久久不应声,心下紧张,瓮声瓮气地道:“云舒可是生我的气了?“
怎么可能不生气。温止寒气的不是少年没有遵照他的心意来做,气的是对方此番将自己的生命当作儿戏。
温止寒替姚书会拉上衣裳,沉默不语。
姚书会穿好衣服后转过身,如星般清亮的眼神与温止寒对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云舒,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迎着温止寒愕然的眼神,姚书会忽然笑开了,调笑着道:“云舒可一定不能败啊。”
温止寒正欲答,门外自家府中的下人忽来报丧,说萧竹已卒。
温止寒忽然僵住,他与萧竹曾是同僚,对其观感也不错,两人维持着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状态,直到他听闻萧竹强了元画屏,这才与对方渐行渐远。
他上午才得知,萧竹并不是做那腌臜事的人,本想择日登门拜访并致歉,谁知萧竹根本没给他这样的机会。
世事仓促,大抵如此。
第37章
温止寒吊唁归来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分,他带着一身的冷气与酒气推开了亮着灯的卧房门,姚书会趴在案上睡得正香。
他心下一片柔软,特地放慢了脚步。
不曾想姚书会本就睡得不深,推门而入的吱呀声就足够吵醒他。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脸上还挂着衣服褶皱留下的压痕。他见是温止寒,眼神倏地一亮:“云舒回来了!”
语气急迫,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哑。
温止寒忙脱了外衣,恐将室外的寒气带进来,他温声问:“怎么不先歇息?”
姚书会扑进温止寒怀中:“明日就要走了,下一次见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我想多见见云舒。”
温止寒一愣:“姚百汌不是准了你三天假么?”
姚书会答:“可我任务既已完成,就没有不回去之理。我若能早一日入行宫,就能早一日为云舒分忧。”
温止寒问:“那若是我向修文借半天,修文借么?”
温止寒话音刚落,姚书会几乎毫不犹豫地点了头;他没想到对方会主动邀约,这对他来说是意外之喜。
得到姚书会的首肯,温止寒笑着赶人:“行了,明日再带你出去游玩,回去歇息吧。”
少年人的眼神黏糊糊的,并不太愿意走,温止寒也想留下对方,但他的公务不允许。
温止寒将姚书会推到门口:“快去,五更天还得早起,不然明日准得赖床。”
姚书会不情不愿地往雨歇处走,温止寒看着对方消失在视线中,关上了门,拿出那一大叠尚未处理完的公务,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研墨。
温止寒处理完公务已是四更天,他揉了揉酸疼的肩颈,自嘲地想,他向来自律,从来是什么时间做什么事,因为玩乐误了正事,今天是头一遭。
他写好告假的折子,招来了他的酒人霍尚,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便拿出可以无视宵禁顺利通过街市的令牌让霍尚下去了。
望着对方的背影,温止寒想起他们之间令人哭笑不得的缘分。
温止寒成为大司酒后,他所酿制的酒人都被他安排了户籍,得到与平民无异的生活。
但霍尚是个例外。
他是温止寒二十岁时酿出的酒人,此人与温止寒的其他酒人不同,他并不想过自己的生活、也不想成就一番大业,只想好好伴在温止寒身边。
大概是怕温止寒不信任他,在温止寒不小心受伤时,他甚至取了温止寒的血液,找了刺青师想往脸上刺青,以便温止寒能更好地控制他,可谓是为了留下别出心裁了。
虽然霍尚“盗血”的行为失败了,但温止寒也终于不再执着于赶对方走了。
温止寒为官多年,第一次以风寒为由告病假,他让霍尚将他处理好的公务带给子衿,由子衿将这些交给姚百汌并替他代奏告假的折子。
他只请一日的假,又兼之多年兢兢业业从未缺过勤,姚百汌想必不会来查明病情,就算来了也无妨,待早朝结束,他与姚书会估计也已打道回府。
他吹熄了灯火,想起自己方才在折子中写到的“臣偶感风寒,头痛欲裂,恐不能支撑”差点乐出了声。
他不记得自从认识姚书会以来自己干过多少之前想都不会想的幼稚事,确实很新鲜。他想,倘若他身上没有那些担子,和姚书会一起生活大概会是很不错的选择。
没等温止寒细想,睡意便裹挟了他,他很快沉沉睡去。
温止寒是被敲门声吵醒的,他睡得太深,没听清门外的姚书会在说些什么;这也就罢了,他正欲起身,却觉喉咙干涩、鼻子中仿佛塞了两团布。
“什么时辰了?”话说出口,温止寒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样。
“五更天了。”睡在耳房的霍尚一轱辘爬了起来,“大司酒可是染了风寒?”
温止寒朝门外努努嘴,示意对方去开门。他起身倒了杯凉茶润了润喉才答:“不碍事。”
凉茶下肚,温止寒觉得喉咙舒服了很多,他怎么也没想到睡了个把时辰后是这般光景,早知如此就不睡了。
姚书会声音欢快地道:“今日我起得比大司酒要早!”
温止寒的声音自然不可能因为一杯茶就恢复原样,他带着浓浓的鼻音嗯了一声。
姚书会自然也听出来了,他问:“云舒染了风寒?今日还出去么?”
“我既然以偶感风寒为由姚百汌告假了,自然不能在床上浪费光阴。”温止寒自嘲笑答,“我这折子倒比枫亭末主的嘴灵验。”
传闻枫亭末主言出必灵,是个不轻易开口的预言家。
姚书会大笑出声。
温止寒打开门,朝立在门外的霍尚吩咐道:“你在门口守候,若陛下差人前来,你便好生招待。无论里头有什么动静,没我的吩咐,都不许来打搅修文与我。”
“是。”霍尚低着头答话,说话的语气古井无波,“大司酒果真料事如神,昨日便能预知今日将染风寒。”
温止寒从不怀疑霍尚的忠心,只是对方脑子有点儿直,故而他从未向对方透露过自己的计划,哪怕只言片语。
温止寒笑着关上了房门,插上门闩。
姚书会却是不解,温止寒明明说好要带他去玩,怎就关上了门,便问:“云舒为何……”
温止寒也不多言,将墙上的《百酒图》挂画取下,《百酒图》约有六尺长、三尺宽,姚书会第一次进入温止寒房间时还曾疑惑,这张巨幅的精美画卷到底是何人绘制。
《百酒图》后有一个机关,机关旁是一扇暗门。温止寒以阴阳八卦为依照开了暗门,举着烛台率先走了进去。
他解释道:“这暗道九曲十八弯,书会若打头阵怕是要迷失在其中。”
温止寒心想,他终于能再一次叫姚书会的名了,也不知要到何时他才能在阳光下叫出这两个字。
暗门后的甬道仅可容一人通过,温止寒伸出手:“握紧我的手,别走丢了。”
骤然变暗的环境让姚书会颇不适应,他下意识抓紧温止寒的手,对方的手干燥温热,他心猿意马地想,写字的手上茧子的位置与他这种挽弓执剑的粗人就是不同。
姚书会与温止寒贴得很近,近到似乎能感觉到对方因为风寒而略高的体温,以及随着体温飘散而出的、若有若无的香气。是禅悦香、还是鹅梨帐中香,亦或是别的什么?他不太懂,只觉得很好闻,甚至想贴上去仔细闻一闻。
姚书会为了不让自己的注意力再放在对方身上和手上,装作不在意地问道:“云舒今日带我去做什么?”
温止寒答:“制匾。”
姚书会想起第一次对方带自己去珠玉阁时对元婴说的话——“匾额之事元大无需费心,改日我自来制作”,那时他以为对方说的不过是一句戏言,在繁忙的公务下对方自然会忘了这档子事,没想到……
“到了。”温止寒略带沙哑的鼻音将姚书会从回忆中拉出,他进一步解释道,“今日带你走这条道,一来我既已告假,今早自是不便再招摇上街的;二是早也想告诉你我在酒官府与珠玉阁间修了暗道,但总觉该亲自带你走走才有诚意,今日总算得了空。”
暗门的出口是珠玉阁的后园,这里种着一棵海棠树,还有玉兰、紫薇、牡丹、梅花等观赏性极强的花,看起来元婴没少费心思搭理这个院子。
姚书会还注意到,回廊上有一方石桌案,上面还有不同颜色的漆渍,想必是元婴平常制匾的所在;除此之外,桌案旁还立着一块长条形的木材,上面的“雨歇处、是晴空”清晰可见,想来这就是他们今天要制作的那块匾的原料了。
温止寒顺着姚书会的视线看去,问:“修文先前接触过制匾么?”
姚书会摇摇头:“一窍不通。”
温止寒介绍道:“木匾制作的工序大体说来有三步——选材、刻印和抛光上漆。”
温止寒让姚书会将那块牌匾抬到案桌上——匾额不过四十来斤重,放在平时并不算什么重物,可他正感风寒,浑身无力,与其让对方看出他的勉强不如直接支使对方。
温止寒继续道:“这牌匾是元婴拆了前朝罪臣已经废弃的家中的房梁所制,此人为官时极为奢侈,连房梁都用了名贵的上好金丝楠。元婴是行家,我已经拜托他将字拓到匾上了。”
姚书会似懂非懂地问:“为何不用现伐的树木?”
温止寒答:“那样的木材久经风雨,木性稳定,制成牌匾不易开裂变形。”
姚书会兴奋地接道:“如此,这块云舒为我制的匾我便可再用百年。”
温止寒耳根飞过一片红云,他不好意思地撇过头,顺带纠正道:“不是我为你制的匾,是你我共同制作。”
姚书会呐呐:“可我不会……”
“交给我,教你也交给我。”温止寒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说出了一句足够撩拨人心弦的话,认真地道:“制匾工艺有平板阳雕、平板凹雕、平板漆字、图腾雕框、镂空图腾雕框等等多种。字的刻法也有两种——中凹阴刻字与中凸阳刻字。”
第38章
温止寒无奈地道:“我本想着有元婴指导和修改,你我定能做出令人惊艳的匾,没想到出了这些事。我对制匾也仅是略通一二,纸上谈兵倒强些。看来只能做不需要那么多工艺的匾额了。”
姚书会是一个只知道阴刻阳刻的门外汉,他囫囵应着——他相信温止寒的审美,对方随便做做肯定都比他强。
“那就从最基础的阴刻阳刻选吧。”温止寒道。
篆刻中字凸为阳、字凹为阴。
姚书会狎昵地道:“我听云舒的。”
温止寒在少年人过分依赖的神情中败下阵来,他希望他与姚书会写的字刻的是一阴一阳,但阳刻的难度比阴刻要大,他没有尝试过,故而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刻好。
他思量许久,最终边拿出刻刀边侧头对姚书会笑道:“主体的‘雨歇处’便用阳刻,‘是晴空’用阴刻,如何?若是失手了,我的匾额与修文换换,此匾我自己用。”
姚书会心道这毕竟是两人合制的匾,不管是撒泼还是耍赖,他都要留下这块匾;何况温止寒只要能凿出个大概的形状,他就看不出好坏。
姚书会拿到刻刀后便着急忙慌地下了刀,但篆刻最需细心,他第一刀就落歪了。
温止寒看着少年毛躁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走上前去,两人间的姿势与上次姚书会教他画危星山时反了过来,这回换作是他环着少年了——他敏锐地发现少年不仅比上次刺青时高了些许,还比上次壮了,想必是这几个月来勤于锻炼的成果。
“来,刀面斜一点,用力。”温止寒的手覆在姚书会手上,为了指引姚书会落刀的方向,他稍稍用了点力,“对,这样没错。”
姚书会看着两人交叠的手,不禁心猿意马,这个姿势明明与上次相同,他却觉得一呼一吸的热气都充满暧昧。他看着自己比温止寒略黑的肤色,心中浮现出了一个的念头: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大人了,很快就可以保护温止寒了。
温止寒哪里知道姚书会心思根本不在牌匾上,更不会知道对方心中是怎样的百转千折;他看着在他手把手的教授下还是歪七扭八的线条只想扶额,心中直道天赋这种东西果真勉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