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厌朱一口答应。
一颗种子掉在了案上,毛笔再次动了起来:服下这个,以免汝违约。
决战那日,两军交战前夕,姬典所率领的军队中的人仿佛成了傀儡,他们被一只不可见的大手所控制,开始自相残杀。
那三十万士兵全部留在了战场。
姒厌朱就这么不战而胜,但他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他的心中只剩恐惧。
“朕本以为,朕遇到了贵人,没想到……没想到它是个彻头彻尾的魔头。”纵然时过境迁,姒厌朱对“无”的恐惧并未改变,“我曾央求它停下的……”
可“无”不顾将士们的呼号、不顾一国之君的恳求,硬生生坑杀了那三十万士兵。
“这就是那场战役的真相。”姒厌朱最后总结道。
姚书会默然,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但人的情感是相通的、生命是厚重;他仿佛隔着无法触摸的时间看到,那三十万士兵一个一个倒下,他们都是被自己人斩杀,不明不白地死去。
在他们死前,意识会曾有一瞬间的清明吗?他们又是以怎样的心态面对死亡的呢?
姚书会不敢细想。
“朕服下了那颗种子,就得受它控制,于是朕只能举托国之富建造崇云顶。”
姒厌朱示意姚书会继续看壁画。
壁画上也描述了那场战役,但讽刺的是,战争的过程被略去,“无”也被美化成救苦救难的神明——因为帮助枫亭独立,便该享万世供奉。
“这就是崇云顶的来历。”
姚书会问:“那设置诸多难关便是为了攫取进入崇云顶之人的负面情绪?”
姒厌朱嗯了一声,他示意姚书会继续往下看。
历代枫亭帝王及其随从,进入地宫时必须要服用辟毒丸,否则也会受到透骨香的蛊惑。
姚书会看到这里,忽然想起开启此处的方式,没忍住问道:“开启此处的血,必须是帝王血脉,这究竟是如何保证的?”
姒厌朱答:“太康每位君主繁育后代时,都会给皇后下蛊。除胞宫①外,那种蛊虫在女人身体中只能存活三个时辰。而皇后侍寝当晚,会一直留在帝王寝宫重。若这三个时辰内有了孩子,蛊虫便会与孩子在胞宫同吃同住十月。”
“至生产时,蛊虫便会进入婴孩体内。若婴孩为女,蛊虫则会在三个时辰内死去;若婴孩为男,蛊虫便会在婴孩体内存活下来。”
“在人体中的蛊虫为子蛊,在那个石柱内的为母蛊;取血前需依次击打人体的三个穴位,如此子蛊便会随着血流出,同母蛊会合。如此一来,‘无’便会知晓山门外动静,开启崇云顶的机关。”
姚书会惊叹不已,此法确实精妙。他又问道:“那你找我是为何故?”
姒厌朱答:“‘无’杀害了那三十万士兵后,朕知道,自己上了‘无’的当了。朕不知道‘无’要做什么,但也知道它不是什么好东西。”
于是姒厌朱决定舍身饲虎,他以人间风花雪月、锦衣玉食、以至高无上的权利诱惑“无”,邀请“无”与他同享身体与灵魂。
这又是一个交易。
在姒厌朱生前,“无”享受了姒厌朱的一切;至姒厌朱死时,“无”享用了姒厌朱的□□,让姒厌朱身上开满了透骨香。那时全城哀恸,皆以为姒厌朱是花神转世,来接管这苦难人间。
姒厌朱死后,则寄居于“无”中,享受灵魂“永生”;但永生的代价是姒厌朱的灵魂被“无”同化。
“从此,我便是‘无’,‘无’便是我。这三百年间,我看着我的子孙不思进取,屡屡以酒人换取黄金;看着‘无’因我一时的错误决定越来越强大,只觉痛心。”
“我努力保留最后属于自己的神智不被‘无’同化,只希望世人能知晓它存在。但也因为如此,我的魂魄越来越衰弱;但我与它又是共生的,故而它只能让我在抵抗它的意志时愈来愈快地蚕食我的意志,让我早一点彻底消失。”
姒厌朱说得诚恳,连自称都由朕变为谦卑的“我”,但姚书会丝毫不为所动,他指着地宫中的一具具尸体问:“既然如此,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让他们把‘无’存在的消息带出去,为何要将他们一一杀害在此处?”
姒厌朱的声音变得有些模糊,他答:“那些不是我做的,我在‘无’中,却无法控制它。清醒的时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将他们杀害。”
“而我为了等到适合的人,大多数时候只能沉睡以保证自己的意识不那么快消散,少年人请一定听我说完,我的时间不多了。”
姚书会握紧手中的匕首,淡声道:“请讲。”
姒厌朱继续道:“枫亭亡国后,崇云顶就成了弃子,‘无’在此处只剩残存的意志,它说留下这股灵识是为了陪我聊天,以解我寂寞。但我知道不是,它是为了监控我,以防我做出点什么。”
“我同‘无’表面关系不错,又因它融入了我,因而还能保住内心一隅,它无法窥探我心中所想。它以为我追求的是长生,故而跟我聊了很多。”
漫漫岁月里,“无”和姒厌朱什么都聊,倘若抛开各自的立场,他们会是很好的朋友。
“它说它的目的便是收集世上所有的负面情绪,用它们打造属于自己的王国;它若有能力时,便要使山崩海啸,如此恐慌不断,它便能快速获得力量。”
听到这里,姚书会无由来地联想到太康边境的海啸和异兽入侵,这些异常的发生,会同“无”有关吗?
如果有,温止寒会有危险吗?
姚书会早已被三言两句搅乱了心神,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否则万一这是陷阱,他将万劫不复。
“它太强大了,就算它只剩残躯在此,我也很难控制崇云顶的一切。直到几个时辰前,它制造了那个关于蛇的幻境后才将意识完全回撤,而我已是回光返照。”
姚书会抓住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东西,问道:“你与它的关系既然如此亲密,又怎会不知它是何物?”
作者有话要说:
①胞宫:子宫的意思。
第63章
姒厌朱一叹:“朕不曾骗你,朕只能感受到自己是否存在,是否能调动周围的物体,却无法感知自己以何种模样、何种形式存在于世间。”
姒厌朱说到这里忽然顿住:“朕倒是想起了一桩往事。”
在姒厌朱刚与“无”合为一体时,姒厌朱曾经问过“无”,它是如何诞生的。
“无”告诉姒厌朱,在人类诞生之初十分畏惧自然,难以解释一些自然现象,于是有了对自然与图腾的崇拜。
还未出现神明时,人的许多祈祷都无法被实现,也非人力可为,所以愿望未被实现者难免心生怨怼,怨怼聚集而生“无”。
后来,第一代神明在民间的长期供奉中脱胎于泥塑,由崇拜和畏惧化体而生。
后来,第二代神明也诞生了,他们不再是夙愿的化身,来源变得纷繁——有第一代神明交合生下的、有通过自身实力晋升为神明的……
因此,神明间风气越来越差,人类的野心也越来越大,这些都为“无”提供了养分供给,“无”逐渐成长,开始拥有意识。
姚书会呆了半晌,才问:“神明真的存在?”
姒厌朱点点头:“这并不重要,对待神明,敬而远之便可。”
姒厌朱说完,似乎累极了,他的声音中满是疲惫:“少年人,你还有没有什么话想问我?”
姚书会问道:“异兽入侵太康边境,已近半年,这与‘无’有关,对么?”
姒厌朱沉吟半晌,才点点头:“应当是如此。”
姚书会又问:“你是否能感知,‘无’身处何方?”
姒厌朱早就猜到了姚书会所想,他面前的少年人不仅聪明,而且有着不小的野心,问出“无”的所在,无非是想将“无”杀死,以绝后患。
只是他如今即将消散,根本分不出力量去探查“无”身在何方;更不用说“无”是个隐藏踪迹、诓骗他人的高手,就算他有那样的能力,怕也只会一无所获。
于是姒厌朱答:“不能。你若无事,带上宝物就出去吧。”
逐客令下得不能再明显,但姚书会恍若不察,他问:“为什么选我?”
姚书会问得没头没尾,但姒厌朱知道对方问的是什么——除了归云廷,若姒厌朱愿意,一同进入崇云顶的其他两人是可以活下来的,但姒厌朱偏偏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只出手救了姚书会一个人。
姒厌朱轻笑一声:“将此秘密交给庸碌者毫无用处。入崇云顶的人大多会被‘无’所蛊惑,你是例外,如此足见你没有贪欲且心智比他们坚定些。你能问出这个问题,足以见你比他们聪明,我想你是能够撼动规则的人。选你,我不后悔。”
话音未落,姚书会就晕了过去。
姒厌朱自言自语道:“早知道选你们里面那个话少的,跟你说的话比我过去一百年都多。”
姚书会是被一声巨响吵醒的,他发现自己已经被送到了灵月山山脚,身侧放着四五箱宝藏;而灵月山顶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巨响便是从那里传出的。
姚书会不知道姒厌朱是以怎样的心情毁灭崇云顶的,枫亭已经亡国,宫殿也被末主付之一炬。枫亭的君王从来实行的是天葬,他们不设陵寝,讲究的是身首取于天地、用于天地。
崇云顶可以枫亭唯一留下的遗迹,如今连同整个山头都化为了齑粉,枫亭曾经的辉煌,只能凭着史书的记载任由后人描绘与想象了。
姚书会站在山脚,注视着他曾经的同伴连同枫亭一寸寸地消失,他无法阻止他们消失的进程,那就让他送他们最后一程罢。
直至山顶成为了高原,姚书会才收回目光。他觉得视线有些模糊,伸手一抹才发现自己的眼眶早已湿润。
姚书会胡乱抹了一把脸,权作收拾心情,不管如何,他还是平安回还了。
死里逃生的感觉很好,姚书会迫不及待地想与他的爱人分享这一刻悸动。
他从宝藏中翻找处了一片枫叶状的血玉,而后招来鵸鵌,将枫叶放入鵸鵌脚上信筒中。
他未着一言,该说的话枫叶会替他说的;剩下的,还是交给见面时的拥抱吧,那是一个能抵千言万语的动作。
做完这些,姚书会才将注意力放回宝藏上。这些宝藏很重,他再次抬头望了一眼崇云顶原来的所在,接近山顶处原本停着两匹木牛流马,现在大概已经化为灰烬了。
姚书会认命般叹了口气,看来他只能自己将这些宝物搬走了。
艰辛过程按下不表,一路磕磕绊绊,姚书会终于来到了离灵月山最近的农家,买了一辆牛车。
姚书会赶着牛车,慢悠悠地走在官道上,用来装宝藏的木箱早被拍上了泥,看起来不甚显眼。
他归心似箭,但农家的牛年老体迈,迈不开腿,而此处又位于边境,气候干燥、地广人稀,商业也不发达,根本找不到良驹。
姚书会只能当做这是难得的偷闲,一路上臆想着温止寒会给他准备的惊喜解闷。
“修文!”
“修文。”
姚书会乍一听熟悉的声音,以为是自己太过思念温止寒,以至于出现了幻听。
到底是在崇云顶待久了。姚书会无不自嘲地想。
但他还是抬起头,他看到他的意中人正策马而来,脸上是飞扬的笑意,穿的是那袭在他睡梦中无数次出现的淡蓝长衫。
官道两旁的胡杨黄绿交错,姚书会看着温止寒拍马走过,只觉整个漠北的春光都汇集在温止寒身上,藏在对方的眼角眉梢。
这个场景就算经历无数次,再见时姚书会都会为之再一次心动。他当即跳下牛车,向温止寒飞奔而去。
他想,就算是幻觉,大不了摔上一跤。
温止寒“吁”了一声,跃下了马,他接住满心期待的少年,紧紧地搂住对方。
两人久久相拥。
“瘦了。”温止寒率先打破了沉默。
姚书会没有应声。
看到的、听到的可以是幻觉,这般温暖的怀抱总不会还是假的吧?姚书会想。
温止寒摸了摸少年风尘仆仆的面颊,轻声道:“我很担心你。”
“滴答”,一滴眼泪落在了温止寒手背上。
温止寒替姚书会抹去眼泪,轻轻地拍着对方的背:“不哭。我一直都在。”
压抑多日的情绪终于决堤,姚书会嚎啕大哭,他的眼泪将温止寒肩头的衣服尽皆打湿了。
温止寒不停地抚摸姚书会的脊背以示安抚,他的小少年受苦了。
没人知道,当他看到姚书会烧了半边脸、满身伤痕、衣衫褴褛时是什么样一种感觉,那一瞬间他甚至想抛下一切,带着姚书会远走高飞。
他甚至无法护心上人周全,还谈什么黎民苍生呢?
自姚书会离开,温止寒无时无刻地生活在恐惧中,他害怕进入崇云顶的一行人就此杳无音信,又怕收到任何关于他们的消息。
他不敢想象,倘若他收到姚书会的死讯,他该怎么办。
姚书会哽咽不能语,温止寒紧紧抱着对方,道:“修文,你听我说。”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①。你的意思,我明白的。”
我与你相隔数重青山,山远天高、烟云水气的冷仿佛能透过皮肤侵入骨髓,可我的思念却像火焰般的枫叶那样,丝毫不受外界影响。这就是姚书会想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