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奴和牧宁都着一身白,萧竹的离去仿佛带走了这两个大活人身上的生气,他们只齐齐跪下谢恩,却不见有其他动作。
在萧修平走出房门的一瞬间,莲奴磕头道:“萧公留步。”
她受了萧竹的恩,这份恩情不能随着萧竹的过世而消泯,她该做些弥补的。
她望着萧修平略有佝偻的高大背影,坚定地道:“萧郎对奴有深恩,奴不走。”
萧修平停住了脚步。
“奴本想随萧郎一走了之,却觉大恩未报,不应如此。”莲奴再叩首,“奴愿进宫成为舒妃左膀右臂,为家中谋得长久的荣华富贵。”
万寿祭上萧修平看得很清楚,姚百汌有多喜欢莲奴。
色衰而恩爱弛是常态,这些年舒蓉虽仍占着圣宠,但姚百汌投在舒蓉身上的目光比起早些年显然略有减少。莲奴同舒蓉相像,是成为替代品的不错选择。
舒蓉无论再怎么保养得当也已是半老徐娘的年纪,自然比不上年轻貌美的莲奴。
他和白无暇说不定还能再破镜重圆,有第二个萧竹。白无暇无法生育不打紧,他们到善堂中抱一个便是了。
转念间他问:“想好了?”
莲奴坚定地答:“想好了。”
“允。”姚百汌道,“我不日便安排你进宫。”
莲奴入宫后,一直有意模仿着舒蓉,努力成为姚百汌喜欢的样子。
舒蓉的宠爱被分走,自然难以平常心对待,在不经意间难□□露出对姚百汌的怨怼,因而也就愈发得不到姚百汌的宠爱。
在姚百汌每个留宿在莲奴初的夜晚,莲奴都会向宫人要一碗避子汤,她道她不想让他们之间的感情沾染任何利益与算计。
姚百汌大受感动,圣宠愈盛。
因萧竹是个药罐子,莲奴成为萧家的奴婢后也曾潜心研究过药学,对中药的君臣佐使、相生相克有一定的了解。
她以喜欢姚百汌身上的气味为由,要来了姚百汌常用熏香的方子,再配以共用会产生毒性的熏香,作为自己熏衣及房中用香,用这样的办法为姚百汌下毒。
虽然毒性微弱,但只要时间够长,姚百汌就会毒入骨髓,无药可医。
熏香是需要经过太医署检验的,有相克的方子是不能出现的,因此莲奴特地少了一味药,如此医工们便无法检出。
而那一味药,正是莲叶。
莲奴进宫后,姚百汌为表盛宠,命宫人在莲奴的居所前的小池中栽满了珍贵的千瓣莲,因此莲叶对莲奴来说可以说是唾手可得。
姚百汌被姚书会挟持时脱力,与莲奴下的毒药可以说不无关系。
而如今的禁军哗变则牵扯到了另一桩陈年往事。
姚百汌的夺权成功,可以说离不开他父亲时的大司酒、如今废皇后的父亲喻漱时。
喻漱时用皇位这样的重礼换来了喻樽月一国之母的地位,但无论做什么都为自己多留条后路是喻漱时一贯的做事风格。
世上最无情的便是帝王心,喻漱时唯恐姚百汌辜负了喻樽月,在他卸任大司酒前,将一块令牌交给了喻樽月。
他告诉喻樽月:“这是先帝赐给我的禁军令牌,持此令牌,可调动禁军六十五旅。陛下若过河拆桥,你尚可用此令牌自保。”
太康军队的编制从大到小分别为:军、师、旅、卒、两、伍①。其中,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
禁军直接听命于皇帝,六十到六十五旅不同,他们是精锐中的精锐,却不受皇帝直接管辖;只有令牌能调动他们,令牌在谁手中,他们便听命于谁。
而那些令牌由皇帝赏赐给立下卓越功勋的文臣,以示恩宠。
姚百汌要皇位要得太急,生生气死了他的父亲,这些令牌赏赐给了谁,他自然也就无从得知了;在他即位后,也曾追查过此事,当时只有三位大臣愿意主动交出令牌。
姚百汌考虑到两个旅无非一千人,这件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姚钦铎与喻樽月的性格可以说是一脉相承,两人都没什么身居高位的架子,性子再宽厚仁德不过。
这样的性子在皇家注定是要吃亏的。但这给了莲奴一个结交喻樽月的绝佳机会。
在姚钦铎还是太子时,两人就已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姚钦铎被流放后,姚百汌以有失国体为由废掉了喻樽月的皇后之位,又将其贬至冷宫。舒蓉风头太盛,因此喻樽月尽量避其锋芒,一忍再忍。
后宫向来是个踩低捧高的地方,喻樽月失势后,宫人见她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待遇一落千丈。
冷宫中多是被逼疯了的废妃,是不允许妃子进入的,唯恐妃子们也成为疯女人。
莲奴求了又求,才得到探望喻樽月的资格,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踏入那个恢宏却失去生气时的宫殿所感受到的震撼。
若一定要用一个地方去诠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句话,那冷宫想必会是最恰当的地方。
斑驳脱落的宫墙中充斥这女人怪异的叫声、密布的蛛网以及随处可见的白眼。
莲奴尽力让自己不去看、不去听周围的一切,只埋头往里走。
喻樽月住的那间卧房房顶的瓦片已经松动,地上还残留着昨晚暴雨漏下的水渍,而喻樽月本人,正穿着粗布短打坐在屋顶上修补那些破漏之处。
莲奴想了想,也顺着竹梯爬了上去,一言不发地开始编篾条。
喻樽月自然没办法装作没看见这一个大活人,她问:“莲妃来做什么?”
莲奴扬了扬手上已经能看出最后会是什么模样的篾条,笑了笑:“月娘手艺不及奴。”
少女笑容明媚,嘴上的说的话虽是在炫耀,却看不出半点瞧不起人的模样。
莲奴自小生活困顿,修补屋顶那是常事,但喻樽月不一样,她的家族累世公卿,这样的粗活都是家中的下人干的,要不是雨漏得实在厉害,睡了半宿就被滴了一身,她定会就这样就听之任之。
在莲奴的帮助下,屋顶很快修好,莲奴盘坐在屋顶上,丝毫没有下去的意思。
喻樽月问:“莲来找我做什么?如今形势,你往我这里来,于你可没什么好处。”
莲奴没有名字,在喻樽月还是皇后时,她就常唤莲奴“莲”。
莲奴认真地看着喻樽月的眼睛,答:“奴同月娘交往,图的向来不是利益。月娘慈悲为怀、宠辱不惊,奴向来心向往之。”
莲奴是酒人,是低贱的下等人,姚百汌就算表现得再怎么宠她,都不愿给她一个名分、给莲奴封个妃。
因此莲奴就算得到了盛宠,姚百汌也给了她后妃中最大的宫殿,她也依旧是宫婢的身份。
宫中的妃子们大多看不起她,只将她看作是可以随意呼来喝去、比她们低一等的下人。
只有喻樽月将她当作了一个人。
因此就算没有姚斯涵的事,没有那些纷繁的利益冲突,她也会将喻樽月当作一个很好的朋友。
人在高处和低处,受到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所有人都很清楚,喻樽月这一生不会有再重回高处的机会了。
喻樽月纵然心态比其他人都平和些,但面对着轻则怠慢、重则讥讽的身边人,失落是难免的。
她看着被修补得严严实实的破洞,心中升腾起难以言说的感动,她想,这一生交到这样一位真心朋友,也不枉来世间一遭。
自这件事后,莲奴和喻樽月就成了知心之人,莲奴向喻樽月说了萧竹的遭遇,说了她要替萧竹报仇;喻樽月也说了她父亲对她的期望,说了交给她的那张令牌。
这些记忆在莲奴脑海中过了一遍,她抬头,正好能看到站在案前的喻樽月。
莲奴快步走进冷宫那间属于喻樽月的破旧卧房,道:“青莲教围皇宫,月娘快让禁军带你撤出去吧。”
喻樽月正在练字,听闻莲奴所说,她仍是不疾不徐地将最后那个字写完才搁下笔,笑着摇摇头:“禁军同我走出宫门,岂能逃过青莲教的屠戮?”
莲奴急迫地道:“青莲教的领头之人是温司酒,他慈悲为怀,又同三殿下有血海深仇,月娘被三殿下迫害至此,他定会放过月娘的。”
喻樽月仍旧笑着:“可我离开皇宫又能去哪里呢?我的亲人,或是离世或是被流放,离开皇宫我连栖身之所都没有。”
“我这一生便是如此了,无论谁输谁赢,我都是逃不过在冷宫了却余生的命运。”
同帝王家有牵扯,是她此生不幸的源头。她不爱姚百汌,性子也淡,更没什么兴趣参与后宫诸多纷争,以为自己和姚钦铎已经占尽身份的优势,这辈子能这么波澜不惊地度过。
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莲奴还想说些什么,喻樽月摆摆手:“莲,不必再劝我。”
莲奴忽然跪了下来:“既然月娘用不到,那奴恳请月娘,助温司酒他们一臂之力罢!此事若有差池,奴愿担下所有罪责!”
喻樽月呆呆得看了莲奴许久,就在莲奴以为喻樽月不会答应之时,喻樽月伸出手轻轻抚上了莲奴的头顶:“想做什么,便去做罢。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既然无法平静地度过余生,那她便为自己做一次选择,是胜是败,她都会泰然处之。
作者有话要说:
①军队编制参照西周军队编制。
粗/长/大/更!膨胀一下!
第82章
太康记录在册的兵力分布是这样的——王六军,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
其中皇帝所保有的六军有四军分驻盛京城的东西南北四个城门,一军驻扎宫中充当禁军,在皇宫诸门屯兵,另一军则全为骑兵,充当灵活调度的军队,号飞骑,驻扎在京郊,以便随时回援京中军队。
莲奴所号令的五百人竟能将皇宫中一万两千人的军队搅得一团糟,这放在任何时候都难以想象的。
这得益于宫中莲奴占得先机,又加之禁军在皇宫中分布过于分散,才让六十五旅有可乘之机。
前往镇抚司的路上,姚斯涵问花宁:“宫外有多少青莲教众?”
花宁答:“约莫三万人。”
兵力是宫中驻扎军队的两倍有余。
作战将就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天时乃气候条件,地利指地理环境,而人和说的则是人心所向。
如今双方并无谁占天时,姚斯涵虽占尽皇宫这样优渥的地理条件;但姚百汌必然遇到了什么变故,否则温止寒不可能这么大胆地围皇宫,这一点姚斯涵清楚,其他人也同样清楚;也就是说,人和还是被温止寒占去了。
以少胜多的例子自古有之,但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姚斯涵并没有把握在明知己方劣势的情况下打一个漂亮的胜仗。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勾,现在是生死存亡的时刻,该下怎样的决定他必须仔细考虑。
最终他停住了脚步,对花宁嘱咐道:“花百户,如今禁军内乱,要想突出重围实为难事,孤想同温司酒讲和。”
花宁大惊,但也明白如今局面讲和是对他们最有利的方案。
他还未及答,姚斯涵就继续道:“当然孤不会真的同乱臣贼子讲和,这样我太康颜面何在?孤要的是拖延时间。”
“你尽快平息禁军哗变,再派人到宫中放一把火,自会有援兵来救。届时你我里应外合,青莲教便能被消灭殆尽。”
花宁点头应诺,两人就此分别。
姚斯涵刚走出皇宫时,就看到一位戴着青莲面具、身着月牙蓝长衫的人正站在主帅帐前,那人迎风而立,乌发随风而动,看起来仿若谪仙人。
那定是温止寒。姚斯涵想。
姚斯涵手捧画卷,不断向青莲教的信众示意自己并没有携带武器,而后一步、一步地靠近青莲教信徒所组成的军队。
“温止寒”看起来清雅无双,怎么都不像马上要领兵打仗的模样,姚斯涵心中难免气愤,对方竟那般轻视他,连严阵以待的模样都不愿意装上一装。
姚斯涵朝“温止寒”遥遥拱拱手,笑着:“孤来同温司酒讲和,温司酒可否邀孤入帐中一叙?”
青莲面具覆盖着“温止寒”的脸,让人辨不清他的表情。
“温止寒”点了点头,示意姚斯涵跟上。
两人穿过驻扎地,来到位于后方的主帅帐。撩开门帘,姚斯涵看到帐中站有两排身穿甲胄的将士,大概是在商讨大事时被他的到来打断了。
站在主帅帐门口的守卫上前来检查姚斯涵是否携带了武器,姚斯涵看了一眼他前面的淡蓝色长衫,见对方没有制止的意思,便将手举高,任由守卫搜身。
当守卫要检查那副画卷时,姚斯涵伸手一拦:“且慢。”
他向戴着面具的人看去:“温司酒,这可是太康的驻军图,真的要让这些毫无关联的人看么?”
“温止寒”摆摆手,示意那人退下,并让帐中的人各自散去。
姚斯涵高举着那张驻军图,一步一步走到“温止寒”面前,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姚斯涵嗅出,“温止寒”今日用的并不是往常常用的禅悦香,而是用了颇具侵略性南朝遗梦。
纷繁的思绪并没有影响姚斯涵的动作,他将驻军图放在案上,将其缓缓展开。
黑色“山”字象形符号表示山脉,青色水流符号表示河流、湖泊,黑底套红表示守备部队驻地和军事工程建筑物,红色虚线表示军队行动通路,黑色圆圈表示居民点……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