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父王,呼那策沉默下来,平静道:“父辈忙碌,一些小事如何去打扰,不过若你所说的发情期是今夜妖力紊乱失常,确实是这么多年头一次。”
“哥哥从前,是不是刚成年就遇到了一些事情?”姬眠欢揣测。
“寒潭,在里面被关了数百年。”从寒潭出来以后,又枷上锁心阵,呼那策勉强回忆道。
“怪不得了……”姬眠欢自然知晓呼那策口中的寒潭是什么,亦猜到锁心阵,如此才过得一直无情无欲。
不过,他还是有一点打抱不平。
“凌长老就罢了,伯父毕竟是生父,怎得也不闻不问的,一句也不告诉哥哥。”
呼那策摇头往外走,打算去看看习嫣二人的情况,慕容潇已经将整座山隔绝,修士之中没有修为高于他的,这才保全一夜安稳。
走出洞穴夜静林深,呼那策望着天上的月亮,忽而感慨道:“传闻人间的月亮是仙界月亮的投影,不知几分真假,又说仙界的月是古神的一只眼睛。”
“妖界的月亮还是妖神的神魂呢,”姬眠欢接话道,“说来太阴妖神与古神,系一体双生,都是天道之初孕育的神明。”
“都说太阴妖神性冷,古神性温,可都是创世之神,高高在上,恐怕抛去外壳都是一样的冷心冷情吧?”
说到这里,姬眠欢敏锐觉得冷心冷情这一个词太熟悉。
他目光悄悄落到呼那策背影,心想呼那策的一生都在护全族民与潜心修炼上,甚至发情期都毫不知情。
还未成神,好像已经丢弃七情六欲,有了神的冷漠与淡然。
可这并非呼那策本身的选择,他本来应该是一个极温柔的妖。
这是父辈给他的选择。
狐狸天性多疑,姬眠欢冷不丁感到一股诡异的阴谋感,他后背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一遍遍仔细回忆有关呼那策父王的消息。
呼那策识海里一点零星碎片,这位前任狼君的印象一直是强大,严苛,对儿子的态度却难以窥探。
回望呼那策于妖而言短暂的两千多年,再加上他偶尔言谈的少时就被剥离开同辈,姬眠欢忽然想起一个极为怪异又恰当的形容,造神。
天资绝顶,心性纯坚,倘若后天有意再断绝其一切情爱杂念,圈出一块最合适的地豢养,真是完美符合能催成妖修修炼成神的条件。
——没有人敢靠近我。
他记起识海里呼那策那句话。
——他们说,我吸干了母后的血肉。
初听,姬眠欢只觉得是风言风语,如今想到这点反常,不由得也要多几分犹豫。
生而不凡者,必有异象,昆仑玉诞下神凤慕容潇那日有七彩祥云,梧桐花开,与慕容潇天资并肩的呼那策,却未曾听闻炎地有何异象。
如果有,那就是生产后的王后突然闭关,三月后飞升上界。
可倘若这是假的,不过是掩盖的幌子,真相是如何的,姬眠欢直觉慕容潇一定知晓。
从昆仑回来后呼那策便常往禁地跑,回宫时满身霜寒一见便是去过寒潭,生辰独自舞剑那天,姬眠欢其实就察觉到他的反常,呼那策这般淡漠的人,如何会在意自己的生辰?
若这日另有特殊,意义便是来自另一人,只能是那位传闻中分娩后三月飞升的王后。
他们都对彼此瞒了太多,尤其慕容潇,姬眠欢有一种缺失信息的不安和恐惧,迫切想知道真知镜的幻境来确认自己的猜测。
姬眠欢伸手拉过呼那策的衣袖快步走到他身旁,山风吹来时带走眼角遗留的温热,他的心里装了很多事,没由来的担心一直在心底不能消去。
春日到来之前,他一定要找到舅舅的下落,哪怕屠杀掉长老团抢夺魂令也在所不惜。
慕容潇沿路留下印记,姬眠欢找上那洞穴就要直接进去,忽然被一把拉住胳膊,他不解回头,看到呼那策在月色下微红的脸。
“别动。”呼那策撩起姬眠欢落在眼前的一缕银发,凑近对着白皙的侧脸吻了一下,像食髓知味,抿抿唇又忍不住咬上姬眠欢的嘴。
“干什么?”姬眠欢被他的举动弄得心里燃火,可明显这是个只管放火不管灭的主,偏偏现下拿他没辙。
“试一下,”呼那策垂下眼,他低眉思索良久,最后还是想不通的模样抬起头,“怎么你一笑,我就想咬你一口。”不是尖牙穿刺皮肉的锋利,是另一种难以形容的柔软磋磨。
“哥哥你到底是,”姬眠欢气笑了,这到底谁是狼谁是狐狸,他眯着眼睛摩挲过呼那策耳侧,确认那印记不曾因自己下意识的渴望发烫,眸间一暗,哑声笑道,“谁教给你的摄魂术,怎么如今也会勾引人了?”
“你们两个,要不要听一点消息?”
慕容潇一点也没收敛气息,他半个身子踏出洞外,见姬眠欢一脸不怀好意的样子眼皮跳了跳,不经意走过来把呼那策挡在身后。
上次就是太轻松便宜这狐狸,慕容潇决计这次不能让呼那策再被骗走,至少,不能那么容易就被骗走了,他两只眼睛,怎么也得从那金银满库的灵镜掏点东西换。
姬眠欢把他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冷笑几声一根魂丝从指尖探出去,只是刚刚出去几寸就拐了个弯,因着呼那策回望他一眼,似乎没发觉慕容潇有意把他藏起来,不自觉又走到姬眠欢身边。
“再咬一口。”他低声道。
狐狸得意洋洋的眼神哪里藏得住,本也没想藏,笑嘻嘻挽着呼那策的手腕,那一口落在他的耳垂上,正巧呼那策耳边那枚落入姬眠欢眼里,他眼神一软,倏地听到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
像是什么在生长,抽枝,出芽,结朵,开花。
他的心跳一停,浑身僵硬,这才想起自己在呼那策心间中下的一粒蛊。
什么时候生花的,他怎么没有察觉。
姬眠欢一滴冷汗落了下来,他呼吸急促了一瞬,立刻将所有的魂丝都收起来,一点魂术都不敢用。
他怎么把情蛊忘了。
他怎么把自己当初什么心思,使出手段全部都忘干净了。
究竟是什么时候生花的,什么时候长成这个样子?是在月轮山之前,还是虎族来之前?呼那策为什么愿意对一个半妖这样维护?蛊,是蛊?
他沾沾自喜,忘了曾经习惯不择手段,梦引,魂牵,印记,甚至蛊。
这叫什么真心,他是骗来的啊。
被发现了怎么办?
术破,印散,蛊亡,呼那策还会这样对他吗?
蓝色的瞳孔急剧收缩成针状,姬眠欢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恐惧里,他的手指收紧,脸色变得很苍白,呼那策叫了几声他都没有听见。
“习颜,她不是狐妖,或者说,她本来不是。”慕容潇道。
呼那策心下百转千回,瞥见姬眠欢心不在焉,伸手拍拍他的肩头,“灵镜,有没有什么失踪的狐妖?”
从人变成妖固然匪夷所思,但呼那策一听到挖妖核就下意识想起龙族,想到虎族与修真界有牵连,如今他开始怀疑龙族亦有。
“什么,什么狐妖?”姬眠欢回过神掩下不安,呼那策又重新将问题问了一遍,他松口气抿唇道,“现下又没有战乱,哪里来的失踪的狐妖?”
作者有话说:
①
感情是飞升证道路上的大忌
呼那策:(刚吃上糖情窦初开的笨蛋,总是忍不住想亲近对方)
姬眠欢:(刚开心没几秒,陷入emo)
慕容潇(拔剑):如今拯救妖界只有一条路了,绞杀恋爱脑
②
慕容潇(绞尽脑汁让呼那策不吃亏):必须让狐狸付出代价
姬眠欢:嘤嘤嘤
呼那策(读气氛失败,感情笨蛋,败在心软):乖
慕容潇(吐血):你这个赔钱货
第46章
习颜本是皇城郊边上张员外郎家的婢女,生得水灵,与张家小公子张乐成两小无猜,虽不门当户对,却郎有情妾有意。
都说女子耽于情爱多有薄情郎,她却是极幸运的,小公子张乐成教她读书认字,为她描蛾眉绾青丝,两情相悦,张乐成也未同话本一般屈服于父母媒妁之言。
习颜动容感念,可张家员外终究不肯自己儿子娶奴为妻,将张乐成哄骗去外地学书,哄他高中便可迎娶习颜。
张乐成哪知平日温和良善的父母会这般心狠手辣,临走给了习颜许多积攒的钱财,谁料前脚离家,爱人就被绑去花楼。
一去四五年,终于学成归京,不见恋人,父母只道是怕乱他心,将习颜辗转去别的庄子,只待他功成名就,金榜刚放下,还未得意喜中探花,就被父亲的旧识捉去要拜堂。
张乐成惊怒交加,此时也知晓父母不会如约将习颜嫁给自己,趁被七八个婆子按住穿喜服的空档跑了出来。
张员外也不怕他质问,只淡淡道:“如今她已非完璧,如何配你?”
本以为这般说来张乐成就该心死,哪知自己的孽种面温性烈,竟然气急攻心吐血昏迷,数日就奄奄一息,错过成婚事小,皇帝的谢恩宴哪敢错过,张员外恐慌之下听信老道的话,要寻一女子吃丹药以血救张乐成。
这老道白胡子飘飘,一举一动都是仙风道骨,“不过这女子,得按这个生辰八字来找。”
张家虽略有薄产,可并非权利滔天,皇城根下找个这般的女子不容易,还是家里管家找奴契时发现,这八字与当年被卖的习颜正一致。
夫妻二人便立刻上门将习颜捉来,老道看着习颜,伸手在她肩上一捏,露出满意的笑来,“正合,正合!”
当夜老道就带着习颜去了郊外一座山里,那处阴气极重,拂开重重落叶却有一洞天福地,习颜虽多年来心有怨恨,却知张乐成一病不起是因自己,多年来死寂的心重燃一点希望,望救下张乐成。
“你说,她吃了丹药?丹药,”姬眠欢终于从恐慌里挣脱出来,他皱紧眉头,“狐妖的妖核?”
见慕容潇点头,姬眠欢越发觉得荒谬,这世间怎么会有人吃下狐妖妖核变为妖的?凡人与修真者不同,妖核于没有灵力的人类而言就是剧毒。
“洞天福地,”呼那策仔细思索这个词,他想起赤鸢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也是古阵地,他心下一凛,迟疑道,“这洞天福地里,是不是有神?”
这世间的一切都是由神创造,如果真的有什么能够逆天改命,将人变成妖,这种力量不在三界之内。
那是神才能做到的事情。
“人间那抹神的残魂,”姬眠欢也想到此处,“就在那座山上?”
“可他为什么要让人变成狐妖,那老道绝非有意救人。”
“此时与修真界又牵扯上联系,我们不能再等了,”慕容潇算算时间,沉声道,“那群人也要追来了,现在就去寻神。”
张乐成的烧已然退却,习颜身上的伤也痊愈了七七八八,她心存感念,愿意带三妖前往那洞天福地寻神。
她还是有些怕姬眠欢,路上不敢多看一眼,姬眠欢的视线却一直在她身上。
一开始说习颜并不像灵镜出身,是因为她使的招数很生涩,但是幻术本身很强,她像是拿到了宝刀却不知如何使力的稚童,又像窥探了绝世秘籍的愚人,只能拼凑缝合出七脚猫功夫,可由于那秘籍实在高深,哪怕四不像也足够她在险境脱身。
那枚妖核,绝非凡品。
这也就证明妖核的主人,本身修为极高。
他刚才只想过平常狐狸,忘记有一极为特殊的狐狸已经不回灵镜许多年。
正是前任狐君,他的舅舅,姬宿秋。
姬眠欢想到这个念头的一瞬间就要克制不住自己的手,他的目光包含暴虐,想要直接剥开习颜丹田挖出妖核看个明白。
但呼那策绝不会让他这样做的,姬眠欢深呼吸好几次才压制住自己的想法。
可他还是忍不住盯着习颜的腹部看。
呼那策察觉他的目光,还当姬眠欢念念不忘习颜腹中孩儿,拍拍他的脑袋道:“你乖一点,不要在人间乱动。”
自从修真界参与进来呼那策就一直觉得不安,加之之前桑沐与修真界勾结攻打狐族,叫呼那策越发忌惮。
他心里其实有个隐隐的猜测,将习颜变做狐妖定是修真界中人所做,以此生事栽赃给狐族,便不必再偷偷摸摸帮着虎族进犯狐族,而是直接以维护人间界名义与狐族开战。
有一点他不明白,那就是这般猜测后,修真界为何要大费周章粉饰脸面,只为了好进攻狐族?呼那策偶尔也会觉得自己过于敏感,将万事想得太阴暗,可他的直觉就是这般,且极少出错。
不管是不是,他不能让修真界抓到姬眠欢的把柄。
情蛊生花的恐吓又从呼那策亲近的那一刻从心底冒出来,姬眠欢僵硬着视线落到呼那策后颈,他抿唇想告诉自己平静下来,却觉得最近越来越不能压制住狂躁。
他的恐惧和担心越来越重了。
如果,姬宿秋真的出了意外,他是一定会应验大长老的诅咒。
他一定会疯的。
到时候…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呼那策不受伤。
哥哥应该会难过吧?姬眠欢这样想着,情不自禁盯着呼那策的侧脸。
若是他死了,什么魂术魂印情蛊全都失效,哥哥还会因为他难过吗?
不过姬眠欢转念一想,竟有些又庆幸又难过。
这个笨蛋连亲吻都不知道,哪里能指望让他明白何为喜欢,何为爱慕,为爱人的离去伤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