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摇了摇头。
陈晏笑了一声:“再过几日就是大游会了。到时候,我陪你去转一转。”
他又提到这个大游会。顾凭本来已经快没印象了,见他两次提起,还真有些好奇起来。
他问:“很好玩吗?”
陈晏抿了抿唇,淡淡道:“或许吧,可以看看。”
顾凭:“我还以为殿下不喜欢这种热闹。”
他之前待在秦王府就注意到了,每逢这种佳节盛会热闹的时候,陈晏的反应总是淡淡的。
他还以为陈晏的性子,就是不喜这些。
陈晏沉默了一会儿。
他开口道:“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逢年过节,宫中家宴,我看着陛下和卞贵妃坐在那里,底下豫王还有别的宫妃亲王们,笑吟吟地说着话,众人都欢声笑语,我心里,总觉得连呼吸也是窒闷的……这感觉我不喜欢,所以每到佳节,也懒得去热闹。”
他顿了一下,很轻很轻地说了句,“……现在好多了。”
真的好多了。
自从遇到顾凭之后,这时不时就涌上来的,每到年节就格外强烈的孤寂,好像天底下人人都在快活,都在欢笑,唯有他行单只影的荒和冷,都从他心底里,不知不觉地淡去了。
他压下情绪,低头噙住顾凭的唇,辗转地吻上了他。
……
这日午后,顾凭从护卫那里拿到了关于当年孟恩所收诏令的详细资料。
孟氏当年先是内乱,后来又被镇压军攻了进来,乱军之下,诏令早就不知落在何处了。这份资料是结合董敬的供述,还有他们顺着董敬,挖出的几个当年也跟在孟恩身边的幕僚,将那些人回忆出的内容一并整理下来的,虽然不能说完全准确,但应当也大差不差了。
顾凭翻完资料,半晌没有出声。
这诏令内容,措辞一份比一份严厉,先是历数了孟恩被反映上去的过失,然后要他谁也不准带,速速独身前往凤都。
顾凭拧了拧眉。
他对皇帝的印象,是一个将自己的喜和怒控制得滴水不漏的人。哪怕动了杀心的时候,他也很少会疾言厉色。可是看这诏令,分明就是对孟恩厌恶至极!
任何人看到这诏令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根本不是要召他去解释澄清的,而是要对他动手的。
怪不得,孟恩当年迟迟没有动身。
一则,是有董敬这些一早就被埋在他身边的内奸,不断地告诉他这诏令有问题;二则,哪怕诏令是真的,孟恩也不能动,他也不敢动。这样满篇昭然要处置他的诏令,就算他封令进入凤都,最大的可能就是皇帝顺势收缴他的兵权,或者干脆把他扣下或直接赐死……
在这样的怀疑下,孟恩当然迟迟不动。
顾凭盯着资料上的一页:“当年负责给孟恩送诏令的人,都死了?”
护卫肃然道:“是。陛下三次下诏,共三名使者,其中一人举家搬迁时遇匪,两人是暴病而亡。”
顾凭道:“这诏令有问题。”
他说:“我怀疑,送到孟恩手上的诏令,是伪造的。”
皇帝这个人,可以说他多情,也可以说他薄情,但他并不是一个果于杀戮的人。这个人行事时,不到非如此不可的时候,他不会把事做得那么绝。
下这样的诏令,最大的可能就是逼反孟恩。
而逼反孟恩,对当时的皇帝来说,有百害而无益。
就说当年孟恩镇守延郡的时候,南疆四面皆平。也就是后来孟氏一族被诛灭,继任者又没有孟恩的能力和威望,才会任由十八匪寨崛起,南疆王频频生事……直到陈晏带着冠甲军前去平乱。
要不是知道孟恩对南疆的重要性,皇帝也不会在孟后巫蛊案发之后,还为了安抚孟氏一族,只是令孟后迁居别宫,那一应待遇还保持着和从前一样。
只是,孟后倒了,孟氏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就不可避免地有了裂痕。
那豫王一系幕后布局的人,应当也是算到了,不但皇帝对孟恩的疑心越来越重,恐怕孟恩心里,也不再信任皇帝了。所以他拒不动身,固兵自守延郡,终于被顺理成章定为谋反。
顾凭沉思了一会儿:“王显明那边,一直什么都不肯说?”
护卫道:“是的,郑旸还没来之前,无论我们问什么,他都一个字也不肯交代。如今已经按照大人的吩咐,将他一并移交给郑旸了。但据我们在府衙的人禀报,这人依旧没有开口。”
顾凭点点头:“好了,你下去吧。”
那护卫转身离开。
没过几日,就到了廿八大游会的日子。
陈晏这些天一直在忙着,直到黄昏也没有回来,令人给顾凭传了话,让他先去看,等陈晏结束手头的事务后,会直接去游会找他。
这大游会不愧是汝州的盛事,街上人山人海,几乎比得上凤都的花灯节。还有不少人是从别的郡县赶过来的。护卫将顾凭带到了一处楼阁的高台上,据说一会儿会有天舟游行,这里是最好的观景之处。高台下面,早已被百姓给挤得满满当当了。
有人道:“今年这大游会,可是近十年来最盛大的一次。”
还有小姑娘抓着壮汉的衣袖:“爹爹,人好多,我什么也看不见。”
壮汉将她一抱:“没事,等会儿天舟来了,爹爹将你举到肩上。”
……
顾凭吹了会儿夜风,问道:“殿下是从哪儿过来?”
护卫:“清苑。”他看了顾凭一眼,“天舟游行戌时方开始,清苑离这儿不远,殿下必能赶到的。”
顾凭笑了笑:“走吧。”
护卫问:“郎君不在这儿等?下面人多,恐会冲撞了郎君。”
顾凭:“我去接一接他。”
站这儿干等着,实在没意思。
从清苑到观景高台,需要经过一段河水。这是前朝时掘出的护城河。平日里,池陵的很多百姓便会在茶余饭后,来此处散一散步。如今正逢大游会,沿河的道路更是热闹非凡。护卫刚才说怕人多把他挤伤了,这个担忧还真不是夸张。行道上黑压压一片,那几个侍卫光是为了护在顾凭身边,不被人流冲散,就挤出了一脑门的汗。
顾凭忽然停住步。
他有些怔。
人真是奇怪啊。明明之前陈晏外出征战,或是有个什么事一去便是数月半年的,他在秦王府里,也觉得很平常,就算陈晏派人给他传信,说什么时候会去找他,他在等着的时候,也不会感到那时光过得有多慢……可是,刚才站在高台上时,他怎么就觉得,一个人在那里等着,真没有意思。
太没意思了,没意思到,他非要逆着人潮走到这里。
见他停了半天,一动不动,一个护卫走上前。
顾凭瞥了他一眼,他这目光有点奇异,和平常相比,似乎还有些空。
护卫问:“郎君,怎么了?”
顾凭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道:“你们派个人去传话吧,此地人太多,我就不往前去了,在这儿等着殿下。”
那护卫抱拳应是,跟顾凭身边的几个明卫交代了几句,然后就朝清苑去了。
顾凭脱开人潮,走到河边。微凉的夜风时不时卷起一缕鬓发,从他的脸颊边擦过,又落下。顾凭似无所觉,只是一瞬不瞬,静静地望着那波光潋滟的河水。
郑旸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是这一幕。
他的心忽然跳了跳。
这一跳,很急促。
得知今日是汝州的大游盛会时,他本来没打算凑这个热闹,但是傍晚回去时,却下意识令驭夫将车驱到顾凭的地方。那门房说顾凭去看大游会了。于是,他也驾车到了这里。
其实,他也并不觉得能遇上顾凭。大游会人山人海,好些路段都给堵得水泄不通了,别说凭空遇上,就算知道人在何处,想找到也不易。
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想着随便走走。
没想到,竟真的遇上了。
夜风流水中,那颀长的身影,在半明半晦的晚霞中,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郑旸抿了抿唇,走到他身后,低声道:“顾凭。”
这一声刚出,他就看见顾凭回过身,那双总是从容的,清淡的,无论什么时候,总带着一种似有似无的渺远之意的眸子,这一刻,灿烂得似乎有无边的星辰揉碎其中。
顾凭转过眸,一边笑道:“殿下——”
这两个字,在对上郑旸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郑旸紧紧地盯着他。
他不可能听错。顾凭说的是“殿下”——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情!
他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嗓子,这么涩,涩得他狠狠沉了沉气,才能平静地发出声音:“你和陈晏。”
这口吻,无比的肯定。
顾凭垂了垂眸,又抬起眼来。
也就是刚才发现面前的人是郑旸时,他滞了一瞬。不过短短片刻过去,他的眼神又静了下来。那平静之中,甚至透着一点随意。
他淡淡道:“少将军,此事与你无关。”
郑旸定定望着他,声音压得很沉:“与陈晏扯上这种关系,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飞快地说出这句话后,他的眸光一深,猛地抓住顾凭的小臂:“是不是他……”
顾凭一怔,正要说话,就听见一声破空的闷响。
郑旸握住他小臂的手猛地一松。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那一击,那一声令人心惊肉跳的闷响,令郑旸的手臂整个失去了力道,软垂下去。
一只手从背后拥住顾凭,陈晏那冰寒得如同刀锋的声音,徐徐响起:“郑旸。”
他轻缓地道:“因为远西城的事,我饶你一次……否则,就不止是一枚石子,一条手臂了。”
第64章
说罢,陈晏揽过顾凭,沉声道:“走吧。”
顾凭能感觉到,陈晏扣在他腰间的手很紧……这个人,从来容忍不了有别人对他生出肖想之心,即使那种想,真的就是那么一念,完全无伤大雅。
临近戌时的天幕,变得格外快,刚才还是满天云霞流醉,不过一会儿,那彤红浓紫的霞光就散得一干二净,夜幕忽地黑沉了下去,沿河道的那一盏盏彩灯,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顾凭左顾右盼,似是没有看到陈晏望向他的目光中,黑沉渐去,转而柔和了下来。
似乎只要在顾凭身边,他的心,总是不由自控地就会柔软。陈晏垂了垂眸,握紧顾凭的手:“到戌时了。”
戌时,大游会的天舟行游要开始了。
远远的,可以看见漆黑的夜空中,突然出现了一束极亮的火光,那光似乎是悬浮在天上的,那么灼目,似乎这一刻,天地间的一切,连星汉银河也要为之所慑。
随着这束明光的出现,众人不约而同地欢呼了起来。
幸好他们现在的位置,离观景高台也就是几步路的距离了。等顾凭和陈晏登上高台时,那天舟还没有游到这一段。
站上高台,一切霎时更清晰了。
那天舟竟真的是一个巨轮的形状,在半空中徐徐前进。只是别的船只,那是划破江浪而行,这只天舟,却是在喷薄迸溅的火光中慢慢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不知从何处传荡开的鼓声,那一下一下低沉到了极致,浑劲到了极致的击鼓声,令这缓行于夜空中的天舟,有一种如从天来的神秘。
忽然,夜风卷起,呼啸而过的狂风,令天舟底下的火猛地卷起数丈,令那些本就看得如痴如醉的百姓,发出了一连串此起彼伏的惊呼。
这秋日的晚上,风颇为寒凉。陈晏解下斗篷,将它披在顾凭身上。
就在这一刻,天舟行到了他们身边。
那灿烂的华光,登时将这一片照得宛如白昼。
高台上,陈晏和顾凭的身影,也一下子变得清晰无比!
不知不觉,越来越多看向天舟的目光,移到了他们身上。
实在是夜风中,他们二人那被风卷得飘飞的衣袂长袖,在天舟华美的流光下,那么神秘,那么灿烂;实在是陈晏那被天舟照亮的面容,俊美得让人失神;实在是无论多少目光投在他身上,他都连眼也不抬一下,就连天舟从身边过去,也被他给全然无视了,就那么垂着长睫,骨节分明的手指给顾凭系着斗篷的系带。
这一幕,令很多人的心,茫茫然地痴住了。
他们垫着脚想要看清顾凭,但顾凭站的那个位置,恰恰是没有被灯火照得通明的地方,所以任由众人伸长了脖子左看右看,还是只能隐约看见他的身形。
一个人小声叹道:“便是只看身形,也能知道,他定然是极俊极美的。”
这一句低叹,激起了嗡嗡的附和声。
片刻,天舟过去,高台上又黯淡了下来。
在众人的失落声里,他们的身形又隐没在了黑暗中。但即使看不见,还是时不时有人向他们的方向望过来。
陈晏系好斗篷,抬起眼,正对上顾凭的目光。
这目光,和顾凭一贯的眼神都似有不同,陈晏问:“怎么了?”
他抿了抿唇,声音低了一点:“不喜欢?”
顾凭轻轻摇了摇头。
他只是心有点乱,道:“喜欢,很好看。”
得到这个回答,陈晏一笑,他温柔地将顾凭的身体压进怀里:“你喜欢就好。”
这样无声地拥了一会儿,他低低道:“阿凭,今日是你的生辰。”
什么?
顾凭真把这给忘了,听陈晏一提,他怔了怔。
陈晏松开他,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一点,他轻轻抚住顾凭的后颈,令他微微向上仰起一点角度,令他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对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