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晏慢慢说道:“今日是你的生辰。”
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的声音有些紧,仿佛想刻意地松一点,随意一点,“阿凭,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又快速道,“什么都可以。”这句话,终究泄露了一两分心绪。
顾凭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我说了就算吗?”
陈晏:“是。”
那声音里,有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的紧张。
顾凭浅笑着道:“那我希望,殿下可以成为太子。”
成为太子?
陈晏愣住了。
他与豫王的太子之争,虽然现在明面上,还远不到你死我活的白热阶段,但是跟在他身边的人,哪个不是为他在图谋那个位置?这种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还值得顾凭在他的生辰上,在这样一个时候,这么慎而重之提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陈晏不辨情绪地道:“这就是你的愿望?”
“嗯。”
很久的沉默,陈晏淡淡道:“好。我知道了。”
夜风中,顾凭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牵住了陈晏的手,轻声道:“殿下,我……”
他想说:我知道,你想让我提的要求不是这个。
但是话到嘴边,他还是换了种说法:“……这真是我现在最想要的。”
“豫王这个人,还在羽翼未丰的时候,他就能对孟家下这样的狠手。这说明,他对你的诛灭之心,已经根本就是不可消去的了。”
这样一个人如果登上帝位,顾凭真是怀疑,他能不能忍得住把陈晏留到明年。
自从顾凭察觉到了豫王与孟恩谋逆案的关系后,他就一直在思索这些。他这个人,从来就觉得,防患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等到图穷匕见的时候再去思考退路,那就太晚了。陈晏和豫王,虽然现在看上去还没有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但是他们之间,早晚会走到这一步。
陈晏,他必须做太子,或者说,他必须成为下一任天子!
否则的话,无论是他的命,还是他身边人的性命,那都是朝不保夕。
以豫王的性多猜忌,就算是他自己的嫡系,也难说不会被忌惮,更不必说陈晏,或者是那些曾经向陈晏效命的臣子了。想到这儿,顾凭就觉得无论是阴谋阳谋,陈晏都一定要把太子之位给取了。
忽然,顾凭手一紧,是陈晏回握住了他。
陈晏低下头注视着顾凭,半晌,他轻轻一叹,唇覆上了顾凭的嘴唇。
他吻了吻,低低道:“我知道……”你是在为我考虑。
只是这颗心,为什么还是不得满足,总是不得满足?
陈晏静静地拥着顾凭,很久很久,久到顾凭以为他在出神的时候,忽然听见陈晏开口,轻轻道:“顾凭,我心悦你。”
说完这句话后,他停顿了好一会儿,道:“这句话,我曾以为这一生,我都不会对你说出来。明知得不到回应,明知你听到这话,心中所感或许不是欢喜……我怎么会允许自己说出口?可是今日,我不在意了。”
他深深地望着顾凭,看着看着,那深邃如夜海的黑眸中,似有一抹一闪而逝的湿润。
他哑声道:“其实,我想过放手的。”
真的,他想过放手的。
就在顾凭还跟着他做幕僚的那段日子,他稍稍表露了一下态度,便看见顾凭的反应并不是欢喜,而是躲避。那个时候,他就想要放手了。以他一贯的高傲,从来就不屑于强人所难的行事。然而,在刻意冷了顾凭一段时间后,他发现,他还是做不到。
那一次回头时,他便想过,或许他这一生,都无法回头了。
第65章
顾凭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能动。
就在他的唇动了动,又不知说什么的时候,陈晏笑了一下。
他道:“不必多思。我只是想把这话说给你听罢了。”
……这意思,是不需要他回应,甚至他若想听过撂过,也是可以的?
顾凭苦笑了一下。
可是,这种话,他怎么可能真的听过就当撂过?
从前就算是生死攸关的时候,他的心也很少慌乱,但这一刻,顾凭第一次感到了茫然失措。
接下来一连几日,他都格外的沉默。这种反常,连赵长起都发现了。
孟恩谋逆案里,还有很大一个疑点,就是荥川太守娄芝所收到的那封据说是孟恩劝他一同举兵的信。当初就是因为这份信,令朝廷给孟恩的谋逆下了断言。之前,陈晏带人在池陵主查王显明这一路的时候,就将赵长起派去了荥川,让他去摸查那封信的情况。
赵长起这一趟去了多日,直至近日方才回来。
顾凭:“怎么样?”
赵长起坐在他对面,喝了口茶:“还不错。我已经将收集来的线索交给暗部了。我们早前就知,豫王身边有一个及擅模仿他人字迹的人,这一次,或许能顺着这条线,将那人的身份给揪出来。”
他望着顾凭,忽然笑了笑:“不说这个了,我刚回来,就听说大游会那天晚上好热闹。说是……在云舟经行时,你与殿下联袂站在高台上,一黑一白宛如连璧,把下面的人都给看得目不转睛,神魂颠倒的?”
自那日后,池陵便传出了流言,说什么的都有,还有直说那是仙人从云舟降世的……顾凭见那些流言里并未提及陈晏的身份,就没有再去管了。
赵长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顾凭,一边发出莫名其妙的啧啧声。
他撇着嘴道:“你顾凭,不就是长得比一般人好点,才华比一般人高点嘛,怎么就让殿下给陷成这样了?”主要是陈晏陷进去,也就罢了,但是赵长起总觉得,顾凭的心意真是很难琢磨,他现在看着这个人,都摸不清陈晏在他心中究竟是深是浅。
顾凭抬起眼,朝他微微一笑。
这一笑,赵长起的寒毛立刻条件反射地竖了起来。
他提声道:“我说的都是实话!”语气很是耿直,只是怎么听,怎么好像有点色厉内荏的。
顾凭含笑道:“说完了?”
赵长起抓着茶盏,瞪着他。
顾凭站起身,一边悠闲地朝外走去,一边慢悠悠地道:“嗯,刚好我有一事拜托你。我呢,约了郑旸在崇云楼见面,这就要动身了。赵将军不是一会儿要去面见殿下吗,若他问起来,这事就麻烦你转告了。”
赵长起:“!!!”
就在他追悔莫及的时候,顾凭那温柔得让人心如死灰的声音,还飘然地传来:“如果赵将军忘记说了,也没关系。等殿下事后追问的时候,我会一五一十都交代出来的。”
留下这句话后,顾凭走出客栈,坐上了马车。
等他进入崇云楼的时候,郑旸已经到了。
从前见到郑旸,无论情绪如何,那眼神总是透彻的。但这一次,他望向顾凭的目光极为复杂。
一室静默,顾凭先开口:“听说三日之后,你会将王显明押往凤都?”
郑旸:“是。”
顾凭走到窗边,他看着那在秋气中显得格外清朗,格外远阔的天空,看了一会儿,他低声道:“余家汀兰园的案情,少将军都查清了?那想必王显明这些年在汝州的所作所为,你也有数了。”
郑旸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顾凭笑了笑,淡道:“都有数了,少将军还是准备把他带回凤都?”
谁都知道,凤都之中各种势力盘结交错,真要把王显明带到凤都去审,那中间可以周旋、操纵的余地就大了。虽然不至于让他全身而退,但以豫王的本事,保他一条命真的不难。
郑旸抿了抿唇,淡漠道:“这是命令。”
命令吗?
顾凭没有问,是豫王的命令,还是郑家的命令。
他知道,像郑旸这样从小就被家族寄以厚望的子弟,对他来说,家族之重,甚至还要排在忠君之前。哪怕他对豫王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忠诚,只要郑氏一族选择了豫王,他就会效命。
顾凭忽然道:“少将军,我们打个赌如何?”
郑旸:“赌什么?”
顾凭眨了眨眼,道:“请少将军附耳过来。”
郑旸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听见顾凭那低得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在耳边徐徐响起。那一瞬,他心中涌起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情绪,直让这颗心跳得又是急促,又似生出了奇异的闷痛。
他压下这种感受,重新直起身,凝视着顾凭。
盯着他,郑旸冷冷道:“我为什么要与你打这个赌?”
顾凭一笑,随意道:“豫王,是你们郑氏一族的族长选定的人。少将军不想知道,这个选择究竟对不对?”
郑旸:“豫王自幼时起,才智便是不凡,且知人善任,堪为雄主。”
看,他也没有提起豫王最广传的那两个名声,仁和善。
看来对豫王的为人,郑旸也不是完全没有判断。
顾凭扬唇一笑,他也不提陈晏,而是道:“三国时代,吴王也是一代雄主。可是那个被他兄长托孤寄命的张昭,最后是什么结果?当年吴主孙权刚接过父兄基业的时候,才不过十九,寸功未立,手下人心浮动,是张昭率群僚立而辅之……到后来,却被他一再冷待;那个智勇兼备,在夷陵大败汉昭烈帝,立下赫赫功业的陆逊,更是被活生生逼得忧愤而死了。”
他抬起眼,对上郑旸那冷而黑彻的眸子,认真地道:“少将军,有些事,关乎家族往后数十载的兴衰,需慎之。”
“何况,这个赌也不是大事,赢了输了也都没什么。”
郑旸没有出声,顾凭也不再说话,静静地吹着风。
过了很久,他听见郑旸问道:“……如果你赢了,你有什么要求?”
要求?
顾凭当然是想让他脱离豫王的阵营。
毕竟郑旸手里的东洲军,那可是天下第一流的军队,仅次于陈晏的冠甲军。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对付豫王了,这支军队,顾凭怎么也不能让它继续被豫王控制着。
只是这件事,可以做,但是不能说。
顾凭浅浅一笑,轻描淡写地道:“到时候再说吧。”
三日后,郑旸率队押着王显明出发了。
就在他们动身的同时,陈晏的私兵也跟着动了。他令众兵卒们不远不近地跟在郑旸的队伍后面。这一路,东洲军的士卒无论走到哪儿,身后都有陈晏的私兵,隔着数十里慢慢地跟着。东洲军一开始对他们这举动还颇为警惕,但将此事报给郑旸后,见郑旸并没什么反应,再加上陈晏那些私兵虽然跟着,但也没什么特别的动作,渐渐的,众人也不在意了。
他们走的是陆路。比水路要快不少,这般走了六七日,眼看就要到凤都了。
这日傍晚,东洲军的士卒们休整歇息。用饭的时候,众人正在谈笑,忽然有人来报,说陈晏带着私兵改道了。
改道?
这一路都跟着,快到凤都了,他们怎么又突然离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议论起来。郑旸坐在上首,那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
郑旸淡声道:“今晚休整一夜,明日我们就能赶到凤都。这个差事就算办完了。这一夜,是最后辛苦的一晚上,负责巡逻守卫的都打起精神,不得有失。”
简单交代了这一句话,他就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下去。
不多时,山野间昏暗了下来,一轮明月隐在夜云中,时隐时现的,那光也是时有时无。
静谧的黑暗中,渐渐响起了一阵阵细小的鼾声,越来越多的士卒进入了沉眠。
说真的,这一趟辛苦,总算要到凤都了。众人因为快要到家,心里都放松了下来,若不是在傍晚时郑旸提了一句,他们睡得还要更沉。
忽然,一个尖锐的声音大喝道:“是谁?!”
话音刚落,箭矢破空而来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
好在有郑旸那句提醒,众士卒的心虽然因为快要归家而轻浮了些,但仍然没有完全松懈,在被这动静惊醒后,所有人都翻身握刀,冲出了营帐,与那不知是什么来路的敌人拼斗起来。
郑旸站在一处高岗上。
他站的这个位置,可以将营地里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他身旁,站着十几个人。这每一个人,都是郑旸身边最忠诚于他的一批。他们是每一个备受家族器重的世家子弟手里,都会握有的一支只对他们个人效忠的力量。
刚才那惊醒了众士卒的箭矢,就是由这些人放出的。
见东洲军的士卒隐隐占了上风,那些人放下强弓,重新退回郑旸身后。
霜白的月光下,郑旸的眼被映照得清冷无比。
那些在拼杀的士卒看不到,但是郑旸和他身边众人,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那些一身黑衣,潜进营地的人,明显是在向着关押王显明的那辆囚车的方向靠拢。
虽说这一趟是将王显明押往凤都受审,但是给他准备的囚车,并不是那种由木栅栏搭成的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笼子,而是一个密封的车厢。比起木栅囚车来说,这种车要宽敞不少,坐在里面,也不必像在木栏笼里那样,只能跪着蹲着。
终于,有三五个黑衣人成功从东洲军的士卒中脱身出来,靠近了囚车。
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一个人从兜袋里摸出一把钥匙。
这囚车的锁和钥,是由郑旸身边专人保管的,但这个人手里竟然有一把一模一样的铜匙。
他将钥匙插进锁孔里,轻轻一拧,牢锁簧片咔嚓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