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自己的酒量,顾凭是有数的。这种宴会,他自然不会让自己喝醉了,又抿了几口后,他就放下酒盏。这个时候,宴会已经进行到了后半段,有人开始慢慢退场。顾凭又待了一会儿,见离席的人越来越多,也随着人群走了出去。
刚出殿门,有个年轻的将领看见顾凭,朝他招招手:“顾大人,我们几个打算去兴安大集转转,你要不要同去?”
顾凭:“兴安大集?”
他身边的同伴补充道:“顾大人还是第一次来吧,每年冬狩,都有很多游商走贩会赶来兴安,组成大集。尤其是最后这几日,最是繁华。怎么样,顾大人随我等一同去凑凑热闹?”
顾凭点了点头,几个人坐上一辆马车。
等他们赶到兴安大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这大集果真像他们几个说的那样,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明灯错落,银花火树。这灯火是如此灿烂,几乎令高天上那高远的明月光,仿佛都要融化在这片红尘中了。
被摩肩接踵的人潮挟着走出了一段,顾凭就发现自己和那几个人走散了。
他倒也无所谓,又走了一会儿,渐渐走离了人群。
忽然的,顾凭顿了一下。
刚才一扫而过,他似乎看见了一道身影。
不是真的吧……他本来没觉得自己在宴上喝多了,但这一刻,却不由自主地怀疑起来。
那个人,现在应该正在行宫繁忙理事,想着想着,顾凭却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向着那个方向又看了一眼。
果然,来来去去的人影里,并没有那一个。
顾凭低了低头,随着这个动作,青丝披流而下,遮住了他的侧脸。
下一瞬,他忽然再次抬起眼,闪电般向那里望去!
依旧是没有。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也不知是在出神,还是在坚持什么,明知刚才那一眼只是个错觉,他却就是那样一瞬不瞬,直勾勾盯着那个方向,不知是为了宣泄,还是因为胸腔里一下一下抽动的心脏,他定在原地,任由身边人来人往,就是不肯移开目光。
不知过了多久,顾凭扯了扯唇。
他慢慢地转过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但,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他猛地僵住了。
前方,灯火阑珊的一处檐下,静静地立着一个身影。满街花灯如昼,璀璨得令人眼花缭乱的明灯彩火,并没有照亮那个地方,令那一处深沉的黑暗,与男人曳地的玄袍几乎融为了一体。
……他站了多久,等了多久,望了他多久?
那一刹,顾凭的心忽然安静了下来。
空中传来似有似无的洞箫声,隔着来来去去的游人,他与他凝望对视。
凤箫声动,鱼龙游舞,所有来了又走的人潮,好像忽然静止了,消失了。
只一眼,他的心底就湿了。
顾凭喃喃道:“……原来你在这里啊。”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回来了!
第76章
他走到陈晏面前。
眼前黯了下来,他仰起脸,眸子像镀上了一层如银的月光。
仿佛被某种不由自主的力量牵引着,顾凭慢慢抓住陈晏的手臂,仰头吻住了他。
陈晏盯着他,那目光像是要穿透到他心底。
忽然,他伸手捏住顾凭的下巴。
顾凭感到陈晏的唇和他微微分开,随即,一粒微凉的圆丸滚进嘴里,不知陈晏在他颈上哪个地方一按,他的嗓子下意识一缩,把那个圆丸咽了下去。
顿了顿,顾凭小声问:“这是什么啊?”
过了很久,陈晏道:“解药。”
见顾凭一怔,他扯了扯唇角:“当初在南疆,我曾给了你两瓶秘蛊,让你从里面选一个服下。”
那时候他告诉顾凭,这两瓶一个是鸳盟蛊,一个是死士服用的秘蛊,喝下之后,性命就完全由母蛊控制着,就算他以后逃到天涯海角,只要母蛊心念一动,就能让他暴毙当场。
当时顾凭想也没想,就拿起了第二瓶。
想到这儿,陈晏的眸子凉了下去。
其实那两个瓶子里装的,都是鸳盟蛊。只是后来去验的时候,发现蛊并没有种上。这个结果,并没有出乎陈晏的预料,但他真不想再去跟顾凭提起。
沉默了一会儿,他向顾凭伸出了手:“来。”
顾凭把手放进他掌中。
陈晏慢慢拢住他的手指,指腹轻轻捻了捻他细白的指尖。
他很久都没有说话。
本来就不存在那个所谓死士服用的秘蛊,这枚药丸,自然不是真的解药。
且不说鸳盟蛊本身就是无解,一个根本就没有种上的蛊,哪需要去解。不过是,想让顾凭知道,再没有这样死士秘蛊禁锢在他的身上了,而已。
陈晏淡淡道:“阿凭,生死都在我一念之间的感觉,你不喜欢,是不是?”
顾凭抿住了唇。
他确实不喜欢这种感觉。他这个人,从来都要掌控自己的一切,他的性命,他的自由,包括离开的自由,包括放弃的自由——所以在最开始,哪怕陈晏耀眼得足以使他身边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他也从来不是他的选择。
真正叫他诧异,叫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给忘了,给忽略得这么彻底?
看着陈晏那双平静中带着荒凉的眼睛,忽然的,顾凭的心重重地一颤。
他伸手抓住陈晏的手臂,试着说道:“我好像……并不是很在意。”
他应该在意的,之前似乎有一次,在刚被陈晏从青君手中救出来的时候,他还提起了那枚解药,但是,当时他看陈晏似乎并不想多说这事,还以为是自己假死遁逃的事,令这个人心里多少还有些不能释怀,所以就也不再说了。后来……后来他就真的再也没想起过。
这种遗忘,这种忽视,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
慢慢拉起陈晏的手,十指扣紧,顾凭低声道:“陈晏,我心里有你。”
他心里有他。比陈晏以为的要深……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深得多。
百感倏忽从心头滚过,他喃喃重复了一遍:“我心里有你。”
下一瞬,他被陈晏重重带入怀中。
……
不远处,赵长起抱着胳膊,靠在一棵榕树上,时不时伸出脑袋朝那处打量。
在他又一次伸长了脖子的时候,旁边一个冷面侍卫用胳膊肘撞了撞他。赵长起正看得起劲,被他冷不丁一撞,差点就要露馅,不满地小声道:“你做什么?”
那侍卫严肃道:“殿下交代过了,他与顾大人在一起时,旁人不可随意窥伺。”
赵长起哼了一声,懒洋洋地靠在树干上。仰头朝天上看了一会儿,他噗嗤一笑。
顾凭和陈晏并肩走在街上。
陈晏道:“这次你回宣平之后,我会把沈留调过去。”
顾凭:“为什么?”
陈晏朝他瞟了一眼,眉头皱了皱:“自从冬狩大比后,拓邪视你就如眼中之钉,你不曾注意他看你的眼神?你在宣平势单力孤,难保他借机不会下手。”顿了顿,陈晏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对他说:‘忌我者,不能制我;畏我者,终为我所制’的时候,就料到会有这一出了。”
顾凭微微一笑:“我观拓邪,所图甚大。有个人能令他畏忌着,是好事。”
当然,他自是知道,说出这句话,就是把自己变成了那个靶子,去吸引拓邪攻击的矛头。
望着他,陈晏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他低低叹了口气:“据暗部所探,青君似乎出现在了宁关。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同北狄有了联系。”
顾凭点点头。
实际上,早在拓邪最开始盯上他的时候,他就起了疑。
这个人找麻烦,刚好就找到了他头上,如果说这是顺手一指,那要是多准的手气?再者,那个最开始上来要跟他比箭,最后被陈晏一箭射穿了喉咙的谟赤,曾经当着他说,“顾大人这相貌,真是男人看了也心动”。他总觉得,这个人或许是听说了些什么。
见陈晏的眉头还是深锁着,顾凭牵起他的手,笑吟吟道,“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冬狩结束后,皇帝一行回到了凤都。
这一日,无数人抬头仰望夜空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奇异的一幕。在夜幕的东南角,有一颗巨大的,光彩夺目的亮星,正如炬火一般熊熊闪耀着。
灵台寺占曰:“国皇星为内乱,外内有兵丧。”
这个时代,人们对天人感应一说深信不疑,既然上天降下了这样的异象,必然有与之相应的人事变故。国皇妖星,是兵祸大乱之兆。这天下眼看才安定了数年,难道又要乱起来了?
一时间,民间流言四起,甚嚣尘上。
塞外。
青君抬起眼,他那寒星一般,明亮至极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天南角那颗明如炬火的白星。
他低声道:“我要等的时候,终于到了!”
身后,北狄骑兵马刀斜地,一弯弯刀锋上寒光冰冷,像一只庞然的巨兽,在漆黑的长夜中扬起头颅,向前方沉眠的城池无声地张开大口,龇出密密麻麻森白的獠牙!
……
北狄大举发兵的军报,很快就传到了凤都。
朝会上,皇帝下令,由太子亲率三万冠甲军,再派郑旸率东洲军并进击敌。
这个安排,令不少陈晏一系的臣属都暗自皱了皱眉。
只交给陈晏三万冠甲军……虽然加上郑旸的东洲军,他们对上北狄的兵力肯定还是占优势的,且皇帝还是任命了陈晏为此次出征的行军主帅。但是,这么控制着陈晏手里冠甲军的兵马,怎么思忖起来,总叫人觉得有一丝古怪?
在众人波流暗涌的目光中,陈晏平静地上前接旨。
回去的路上,赵长起低声道:“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陈晏靠在车厢上,一直闭着眼。听他发问,淡淡道:“岁星入守太微,人主改。”
赵长起哑了:“……”
说起来,今岁确实是异象频发。十一月时,正值皇帝要册封陈晏为太子的当口,灵台寺掌史突然上奏,说:‘岁星入太微宫五十日,占曰人主易位’。好在那时,他们另找到了一个于天文星术一道极为精通,甚至声名还远超灵台寺的人,又上了一道奏折给皇帝,将这天象给重新解释了一遍,说成是大吉之兆,这才算化解消弭了这场风波。
赵长起忽然明白,为什么方才在殿上,陈晏二话不说,那么果断地就接了旨。
他本以为,皇帝当时既然肯立陈晏为太子,就是没有采信那个“人主易位”的禀奏了。
现在看来……
他用力捏了捏鼻梁,苦笑道:“陛下还是在意了?”
想想也是,陛下的心思一贯深不可测。很多东西,他就算信了,也未必会全信;就算不采信,也不会全然不以为意。何况他对陈晏,一直都是一边用着他,一边又防备着。那种微妙的疑心和忌惮,从来就没有卸下去过。尤其是在陈晏已经变成了太子的现在。即使他们拔出了孟恩谋逆这根刺,但是历来太子上位,几乎都是以前一任帝王的陨落为代价,这是天家父子绕不开的。虽然知道以皇帝的性子,既然立了太子,就不会轻言废立,但赵长起的心还是忍不住拧了一下。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甘勉早就候在一旁。
见陈晏下来,他低声道:“众人已在议事堂中等候殿下。”
陈晏走在廊中,日光一痕一痕从他身上滑过,映得他那双看不出神色的眸子,仿佛时明时暗。
看上去,说不出的冷漠,说不出的遥远。
甘勉收回了视线。
忽然的,他想起了顾凭。这几年,大约是因为有那个人在,他都忘了殿下面无表情的时候,那神色真是冷到让人骨头缝里都在发寒。其实这才是陈晏之前最寻常的样子。那些顾凭还没有出现的年月里,秦王府一直都是这么安静着,殿下也一直是这般,从来就没什么表情,便是笑的时候,那眼底也是孤冷的。
……这一幕,或许是太久没有见到了,甘勉抿了抿唇。
他忽然听见陈晏问:“顾凭那里怎么样了?”
“沈留三日前已经出发,估计这时多半快到宣平了。有他在,顾大人应当无恙。”
顿了顿,他又道:“根据线报,北狄主攻的是绛城方向。若是消息无误,那么顾大人所在的宣平镇,现在应当还算安全。”
他说完,却看见陈晏垂下了双眸。
甘勉:“殿下,怎么了?”
陈晏摇了摇头,慢慢地道:“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去攻绛城?”
甘勉一凛。他自是知道,陈晏于兵家的造诣是到了何等程度。对陈晏来说,很多时候他在面对一场战争时,所指挥的根本不止是自己手头的军队,甚至连敌军的调动也都在他执掌之中。这种掌控,是因为敌方将帅们所有的心思和谋划,在他的眼里,就像摊开在太阳底下的肚肠那样,一眼可辨。
这种近乎鬼神一般的洞彻,所谓知己知彼,所谓料敌于先,真不是说说而已。
甘勉:“殿下是觉得,这地方不对?”
陈晏没有说话,沉思了好一会儿,他道:“线报太少,不好妄断。但……为何是绛城?”
宣平历来便是与北狄交战时首当其冲的重镇。而且,以他对拓邪的了解,一旦起兵,这个人一定会选择顾凭作为他攻击的首位目标。若不是因为冬狩大比上他的杀机实在太强烈,陈晏也不会一回到凤都,就令沈留立刻将手头的事务交接下去,然后赶往宣平保护顾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