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宸看向萧令弈,萧令弈没有为此辩驳一句。
湛宸半信半疑地接过话本,只翻看两眼,心就沉了下来,这上面的字迹确实出自萧令弈之手。
里面不仅详写了当年齐州旧案和宁氏的风波,措词更是刺目,何止是对宁氏的羞辱,连贵妃都被贬损得毫无体面。
虞白月义愤填膺地道:“他明知宁氏有冤,却还写得出这样的话本,刻意让城中的说书人散播,其心可诛!”
当日正是因为这场民间的诋毁,齐州旧案才重新被翻查出来。
湛宸大抵能窥得见萧令弈这么做的用心,但他更希望萧令弈能亲口跟他解释。
“你出去吧。”
他对虞白月说。
虞白月道:“殿下,这几日我还帮你查了许多事,他刻意接近你,只是想借你的势力杀了湛宇,他从始至终都在利用你!他当着皇上的面杀了湛宇,根本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他就是个自私自……”
“够了!”
湛宸呵止了他的话:“你先出去!”虞白月见他动怒,这才离开了牢房。
湛宸没有赶他走,也没有不想听他说话,对虞白月而言,这就很值得高兴。
他相信,等萧令弈一走,他和湛宸之间的关系就能修复到从前,哪怕不能更近一步,至少不会再被他忽视。
等虞白月走后,湛宸让狱卒开了牢房的重锁。
他踏入湿冷的牢房中,即使没有亲生抚摸萧令弈的手,也猜得到他此刻一定手心发凉——他的身体受不了寒气,平时金尊玉贵的养着,如今在大牢里,连件厚实的外袍都没有。
湛宸给他带了药,还有一件白色狐裘。
他执起萧令弈的手,问他:“冷不冷?”
萧令弈不解地看向他:“你不问我为什么那么做?”
湛宸把毛茸茸的狐裘披在他身上,垂着眼帘道:“你想把齐州旧案闹大,之后才好翻案,我能明白你这么做的苦衷。”
萧令弈:“……”
事情牵连到贵妃和外祖一家,他居然问也不问,就替萧令弈找好了开脱的借口。
尽管事实的确如此,但萧令弈不能承认。
“我为宁家翻案,是因为只有这件事能让你对我放下猜疑,我想得到你的信任,想进你的书房。”
“我诋毁你的母妃和外祖父,归根结底,是为了我自己能在北微活得更自在。”
“湛宸,虞白月说得没错,我在你身边,只有两个目的,一个是盟约,一个是借你的手杀了湛宇。”
“力主跟东烨一个弱国结盟,会让你失了民心,借你之手杀了湛宇,会让你在史书里背上手足相残的骂名,这两件事,对你而言百害无一益。”
他抓过湛宸手上的话本,字字诛心:“我明知你外祖一家有冤,却还是能写出这样的词句,你跟我朝夕相处还看不透我的卑劣自私,你真以为我有多善良?你未免太可笑了!”
湛宸凝视着萧令弈,企图在他说出这些话时看出一点他违心的破绽,可萧令弈伪装得很好,好像他真的就是这样一个冷血自私的人。
“从头到尾,都是利用吗?”
湛宸抓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哪怕看着我葬身火海,你心里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哪怕掉一滴泪呢?”
“没有!”萧令弈躲着湛宸的视线,违心道:“看着你死在我眼前和看着陌生人死在眼前,没有任何区别!我从没有为你哭过痛过,你别自作多情。”
“更何况,殿下设局算计湛宇的时候,不也在把我当猴耍吗?你瞒着我假死,我也不曾见你有过一丝一毫的不安!你的戏,演得比我好。”
“那日你来宗牢看我,我本来是要说的!”
即使萧令弈如此绝情,湛宸还是想解释当日的情况,他痛恨自己此刻的卑微。
“可你口口声声要跟我恩断义绝,我就想试试,如果我真的死在你眼前,你还会不会这样绝情!”
“你如今试出来了?”
“试出来了。”湛宸隔着狐裘,抓着萧令弈的肩膀,“我死之后,你不顾一切地起兵造反,就算你本来想杀湛宇,这其中有没有一点点跟我相关的恨意?哪怕你只是顺手也想帮我报了仇呢?”
萧令弈冷声道,“我之所以起兵,只是因为你把手中的兵权给了我,我是东烨人,我在北微忍辱负重十年,你猜我恨不恨北微?”
“我起兵是因为我想看你们自相残杀,我想篡夺北微的江山,跟你有什么关系?”
“湛宸,自作多情也该有个限度。这一年来,我对你的情意,要么是我刻意为之,要么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我对你,一点真心的喜欢都没有!”
湛宸的手从萧令弈肩上滑落下来,他呢喃着:“一点都没有吗?”
萧令弈从怀中取出一份和离书,这份和离书,是他决定起兵那日就写好的。
“我马上就会被处死。我死后,不想顶着北微太子妃的身份,请你成全我。”
湛宸接过和离书,萧令弈的字写得洒脱有力,他写下这份和离书时,应当是一点不舍之情也无。
既然如此,湛宸还怎么留下他?
他拿过和离书,淡声道:“好,我成全你。”
他离开天牢时,萧令弈硬是一眼没有去看,直到牢房里再没有湛宸的身影,他才垂下眼眸,一滴泪掉在毛茸茸的狐裘上。
湛宸给他带的药还放在桌上,已经凉了。
他却捧起药碗,一口一口的喝了下去。
眼泪不受控地砸进药汁中。
萧令弈想,一定是因为药太苦了。
他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是在一阵颠簸中惊醒的。
“殿下?你醒啦!”
乐竹溢满惊喜的脸庞映入萧令弈眼里。
“乐…乐竹?”萧令弈猛地清醒过来,他此刻躺在马车温暖的软塌上,已经不在阴冷的牢狱里!
他坐起来,掀开帘子,马车正在飞驰,沿途的风景从眼前快速划过,但他依然判断出,这是在官道上!
“我们已经在回东烨的路上了。”乐竹语气欢快的说。
萧令弈以为这是自己死前的一场梦。
直到乐竹拿出那枚真正的烨玺:“湛宸让我给你,他说,这是属于殿下的东烨。”
萧令弈接过烨玺,上面仿佛还有湛宸手心的温度。
他那日来天牢里看他,应该是为了还烨玺,最后却被伤透了心,把这件最重要的事给忘了。
湛宸没有当面还烨玺,萧令弈也没有察觉到他的意图,就这样在剑拔弩张的伤害中匆忙告别。
“殿下,别不开心。”
乐竹递过来一包甜点,萧令弈打开一看,里面还是一团蜜煎樱桃。
马车里温暖舒适,一应俱全,连软塌上的被子都是最暖和的锦被,他喜欢吃的甜点水果全部都有。
萧令弈恍然明白,这是湛宸给他的“成全”。
·
远处的山顶上,湛宸凌风而立,目送着那辆马车往东烨的方向驶去。
彪棋站在一旁不敢多话,他总感觉太子爷眼里有泪,像是开口说一句话眼泪就会掉下来了。
“影卫跟上去了吗?”湛宸忽然问。
彪棋道:“跟上去了,殿下放心,影九等人会在暗处护送公子平安回到东烨的。”
湛宸静了片刻,忽而低声道:“…他此刻,应该是高兴的吧。”
第63章 他只对我冷血绝情
到第二天早朝结束,宏渊帝才得知萧令弈被湛宸私自放走。
不仅如此,东烨使团的罪责全部被湛宸扣到了死无全尸的湛宇头上。
刑部和礼部的人都知道湛宸无疑会是北微的下一任皇帝,宏渊帝久病,迟早会成为过去,他们当然愿意讨好一个年轻英明的未来君主。
如果萧令弈还在北微境内,宏渊帝还能通过惩罚他来出气,现在萧令弈回了东烨,宏渊帝鞭长莫及。
他怒不可歇,但他现在只剩下一个亲生儿子了,到底不会把湛宸如何。
只让他去御书房外跪着。
湛宸跪了一天一夜,一声不吭。
直到贵妃急匆匆地来求情,才把湛宸领回了凤栖宫。
他的膝盖跪出了一片淤青,贵妃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道:“等消肿了再回府。”
湛宸摇摇头:“不回去。”
“没有萧令弈,太子府空落落的,我不想回去。”
贵妃叹息一声,“怎么还犯小孩子脾气?那就先在母妃这里住着。”
“其实小弈不是那么绝情冷血的人……”
贵妃话说到一半,湛宸就躺回了床上,失落地呢喃着:“他只对我冷血绝情。”
贵妃:“……”
傍晚时,云清则在御花园见了湛宸一面,顺便把一个熟悉面孔带到湛宸眼前。
“你之前让人在边境留意过去的旧人,竟然真的找到了一个。”
被带来的人从前在李将军的麾下,当年雪崖一战,他眼见形势不对当了逃兵,后来亲眼看着那一万将士死于雪崩之下,他苟活于世,隐姓埋名,但还是被查问出了真实身份。
这人一到湛宸面前,就吓得什么话都说了。
“当年本来是不会经过那处山谷的,是虞公子突然要求走那条近道,才遇到了雪崩。”
·
虞白月如约来到皇城郊外的忘忧亭。
他看到湛宸在等他,于是欣喜地小跑过去。
“殿下!你想见我?”
他很开心,如果不是发生了之前那些事,此刻他已经抱住了湛宸。
现在到底是生分了些,他只得克制着,想去拉湛宸的手。
湛宸疏远地避开了他:“你不是声称跟我断绝关系了吗?”
虞白月呼吸一滞,急忙解释:“我那是权宜之计!我如果被牵连入狱,还怎么在外面救你?”
湛宸觉得可笑:“我落难那几日,你躲得无影无踪,如果我今天不是储君,你还会上赶着来找我解释?”
虞白月眼底慌乱:“殿下给了萧令弈权力,给了他自保反抗的资本,他当然能为你做许多事!可我呢?你根本不曾考虑过我的处境,如果我有那道兵符,萧令弈能做的,我也一样可以!”
“这几日我的确帮你查清了萧令弈的真面目,你把他驱逐回东烨,不也是因为厌憎了他吗?”
“你和从前一样,很会颠倒黑白。”
湛宸看虞白月的目光冷得像冰:“有个旧人想让你见见。”
那个逃兵被押了上来,跪在亭子外。
虞白月不解地问:“这是谁?”
“李将军麾下的逃兵,葬身雪崖的那一万人里唯一一个幸存者。”
虞白月的脸色陡然一变。
湛宸:“当年李将军突然改变路线,是听了你的建议,你以为那支军队全部葬身雪崖,就没人知道当日的真正情况,偏偏有一个逃兵活着见证了一切。”
“那张被你‘无意’烧掉的布防图上,正好画出了雪崖那条路。”
“殿下…”
虞白月眼里吓出了两汪泪,原来他主动要求见面,为的是这件事。
三年前的血债,三年后居然还要向他讨。
“夏国有不少我的暗桩,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暗桩的名字和长相你都是清楚的,可在夏国这三年,你不仅没有主动找暗桩求救,暗桩在夏国也根本探不到你的消息,你被夏国藏得很好,如果你只是普通的人质,怎么会被保护得这么一丝不漏?”
湛宸抬手钳住虞白月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从一开始,最开始,你接近我,就是为了给夏国提供线报,从前是朝政上的机密,到后来,就是军事布防图了。”
“那张图被你烧了之后,你怕我起疑,所以跟夏国人里应外合,故意死在我眼前,让我对你深负愧疚,念念不忘。”
虞白月双眼含泪,他本可以狡辩,但此刻的湛宸令他恐惧,于是连说谎的底气都没了。
“我只是好奇,既然你已经回了夏国,为什么三年后还要再回来?是看我做了太子前程大好心动了?还是想再从我身边窃取什么北微机密,好让夏国把北微边境全吞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
虞白月抓着湛宸的手,哭着解释:“我是真的想回到你身边,三年前的事,我已经后悔了,我也是被逼无奈,是夏国威胁我,我没有退路没有办法。”
“威胁?”湛宸冷笑一声,“他们拿什么威胁你?”
虞白月哭声一顿,低着头,攥着拳头,咬牙道:“我不能说,我说了,你会更讨厌我。”
“他们都说你对我何等情深似海,那一刻我下定决心不顾一切的要回到你身边,我已经叛出夏国,我以后对殿下会一心一意。”
“可你为什么要有萧令弈呢?”
虞白月充满恨意与不甘:“如果没有他,我跟你不会走到这一步。”
湛宸反问:“如果没有他,你怎么救我母妃呢?”
虞白月目光一震。
“你拿他的药去救我母妃,本意是想让他一个人病死在冷宫吧?”
虞白月无地自容,仿佛自己最珍视的一张皮被湛宸当众揭开。
“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我才恨萧令弈,现在看来,你根本从一开始就想让他死。”
“你跟他,到底有什么仇怨?”
既然一切都被看穿了,虞白月便也不装了,他歇斯底里地咒骂:“他夺走了我的一切,现在还要抢走你!我只恨当日他命硬,否则在冷宫的时候,他就该死于疫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