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药香味浓烈,萧令弈神情麻木,泪珠从眼角一颗一颗滑落,这三天快把他重生以来的泪都流干了。
湛宸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萧令弈才跟着活过来似的,他俯下身,眼泪垂落到湛宸眼角。
“你醒了?哪里…哪里疼吗?”
他的声音颤抖又沙哑,让湛宸听了心疼。
他想抬起手抚去萧令弈的泪珠,却发现自己没了力气。
“我死后…你把我带回北微吧。”
萧令弈用力摇头,眼泪都被他甩出去:“不,我不会让你有事…你要是敢死,我不会原谅你。”
湛宸抿着惨白的唇笑了笑:“当日在阵前舍下你,无论是否你情我愿,都是我不对,我活着…你就愿意原谅我吗?”
“…我…没有怪你,只要你活着。”
萧令弈抵着湛宸的额头,轻声对他说:“从前的种种,都可以一笔勾销。”
湛宸眼睛一亮,那光芒又渐渐黯淡下去,变得茫然:“可惜…跟你相守时我不知珍惜,如今快死了,才知道悔…令弈,你能亲自送我…回北微吗?我怕母妃接受不了,她在这世上的至亲只有我一个了……”
“只要你活着…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
湛宸看到令弈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他说的每个字都泣着泪:
“我不认得回北微的路,你要是不在了,我怎么跟你回去?”
湛宸眉心微动,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抬手环住了萧令弈的手腕:
“我会带你回家,回我们的家……”
他声音渐渐虚弱,直到听不见,眼睛也缓缓阖上。
一阵刺痛像火苗烙进萧令弈的眼尾,他痛苦地捂住右眼,眼前浮现出前世他死后湛宸为他流泪的一幕,那滴滚烫的热泪刺入他眼尾,烫下一颗血红色的朱砂痣。
夜中月明,寒风刺骨。
帝王敞开了德明殿的殿门,寒风拂起他的衣袖,月色下,他眼尾那颗红朱砂刺眼妖冶。
在外等候的一众臣子跪倒在雪地里。
“晓谕四海,自今夜起,东烨全国上下,为君后守三年国丧。”
众臣心头一个咯噔:国丧?!难道君后已经?!
他们在皇帝的威压下,不敢多问,跪伏在地悲恸而哭,无论这泪是真情还是假意。
当夜,东烨上下包括周边各国都得知西溱联姻的玉辉死于生辰宴的刺杀。
西溱皇室得知此事,在两国文书里痛斥东烨皇室苛待公主,两国此后势不两立。
生辰宴的刺杀死了许多官员,重伤的也不少,连那批新臣里也有不少负伤。
小皇帝的左膀右臂都被废了,又没了西溱这个倚仗。
“眼下就是最好的夺位良机!”
邓婪得意至极,趁着皇后刚死,全国上下都还没从那场刺杀中回过神时,他令门生在边境各城起兵谋反。
宫里得知此事,却没有派兵镇压。
邓婪觉得事有蹊跷,但得知小皇帝是重病难以理政后,便开始变本加厉地得寸进尺。
为了让这场夺位名正言顺,他打出了前朝皇族的旗号,在民间大肆宣扬。
“百年前,岭金氏掌权,东烨强盛繁荣,百姓安居乐业,哪像如今的萧氏,一事无成,误国误民!”
“此次起兵,是岭金皇族为了拨乱反正之举,是正义之事!为了母国的强盛,让萧氏滚下皇位,改立岭金皇子为帝!!”
东烨在前两代帝王手中积贫积弱,仰人鼻息才得以苟存,百姓早有怨言,此时有人拿前朝皇族来煽动,竟真有许多人支持应和。
东烨境内一时混乱不堪,战火四起。
宫中依然没有派兵,甚至各地的官府也按兵不动,由着这个乱局越闹越大。
很快,叛军就攻到了皇城,那位故弄玄虚的岭金皇子也终于在皇位面前现身。
“是你啊。”
萧令弈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站在邓婪身边的虞白月。
大殿内空荡荡,只有乐竹在萧令弈身边,其余的臣子早已不见踪迹,宫里也乱作一团。
虞白月确信自己这次赢定了。
他走到大殿中央,终于可以毫不自卑地直视萧令弈:“当年若不是萧氏夺走皇位,今日坐在龙椅上的人本该是我!如果不是萧氏,我如此高贵的出身,又怎么会沦为夏国的战俘?!”
他年幼时遭逢皇权更迭,成为东烨罪奴,后来逃出东烨却沦为夏国的俘虏,因为面容姣好被挑出来训练成细作。
当年夏国拿岭金遗族里的十几个小孩做威胁,要虞白月潜入北微,截取情报,否则就一年杀一个他的族人。
虞白月潜入北微宫廷,阴差阳错成了照顾质子的药童,当年他若是能拿到毒药,早就在萧令弈的汤药里下毒,而不是变相的偷走他的药汁。
被湛宸青睐是意外,他被淮王府的荣华富贵簇拥时,也曾想过就此脱离夏国,可族里那十几个孩子怎么办?
为了他们,他算计了湛宸,偷走了布防图,在雪崖边假死回了夏国复命。
回国之后,那群被他所救的小孩却不知感恩,还嘲讽他仰人鼻息才得以苟存。
虞白月为这群族人放弃了在北微的一切,却得不到族人的感恩与理解。
在夏国的三年里,他亲手设计,把这群白眼狼全杀了,这样,他就再也没有所谓的家族责任,再没有所谓的后顾之忧。
他诱骗夏国的将领,让他在危急关头拿自己做人质,他知道,只要自己能出现在湛宸眼前,湛宸一定会想办法救走他。
第二次回到湛宸身边,他是真想重新开始的,可惜,一切都不能如他所愿,他的一切不顺心都是因为萧令弈。
他夺走了他的高贵出生,夺走了湛宸的爱与偏心,现在还坐在本属于他的皇位上。
虞白月怎么能甘心啊?
萧令弈沉声道:“所以你恨我,一开始就想让我死。”
“很快,我这个心愿就要达成了。”虞白月抚摸上自己的右耳耳垂,“在冷宫时,我也羡慕过你,你就算身陷囹圄,也是一国皇子,血统纯正,因为这个身份,宫里那些下人都觉得你高贵,他们践踏你,是因为愚蠢的嫉妒,而我恨你,却是因为国仇家恨,我远比那群下等人高尚,我恨你,是因为你本就该死在我手上。”
“人人都夸你耳垂的朱砂痣好看,说那是东烨皇室贵族的象征,可这一切尊贵,本来都属于我啊。”
萧令弈看向他的耳垂:“所以你在同样的位置上也点了一颗朱砂?”
他觉得可笑:“虞白月,我们之间,究竟谁是谁的替身?”
虞白月苦笑一声,眼里却跳跃着报复的快感:“谁替谁早已不重要,我只知道,今后替你坐上东烨皇位的人,是我。”
萧令弈笑了笑:“恐怕不能让你如愿。”
“你以为你还有翻盘的余地!?邓太师的门生已经掌控东烨各城,秦离被吓得不敢出战,你还指望什么?”
虞白月厉声道:“指望西溱?指望淮瑜顾念跟你的那点旧情?你放走了西溱联姻的真公主,找了个假皇子来哄骗西溱皇室,你以为淮瑜的气度能大到任你如此戏耍还出手相助?!”
“假皇子?”萧令弈冷眼看着虞白月,“看来你还不知朕娶的君后是谁。”
“我不必知道,反正已经是个死人了!那味毒无人能解!”
虞白月看向邓婪,邓婪还想扶他做傀儡皇帝,夺位成功前他自然是听虞白月的话,他下令让军队强攻入宫夺走烨玺。
命令下了三道,却不见外面有将士回应。
邓婪察觉到不对劲,这时,一个浑身是伤的将领连滚带爬地赶到虞白月和邓婪面前:
“不好了太师!!有军队把我们的人反包围了!!”
邓婪脸色大变:“怎么可能!?哪来的军队!?秦离麾下也不过两万人!”
“不是两万,是二十万!!”
“边境各城的主将都传信来,说有不明势力派兵反杀,我们这两个月来夺下的城池昨夜都丢了!”
“哪边的军队!?现在这个时候,还有哪个国家能派兵来!?”
那将士道:“银甲铁面具,像是北地的铁骑!”
虞白月听罢讥讽道:“萧令弈杀了北微的皇子,跟太子闹得那么难看,北微怎么可能派兵来!除非湛宸疯了!”
他恶狠狠地看向萧令弈:“我不相信他能为了你做到这个份上!湛宸一国太子又怎么可能在东烨!”
“怎么不能啊?”
一道冷冽又熟悉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虞白月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回过头。
猎猎战旗下,湛宸气定神闲地步入殿内,中途有叛军对他刀剑相向,全被不知藏在何处的弓箭手射杀。
他踏着叛军的血,眉眼冷漠地扫过虞白月。
虞白月浑身一震:“殿下?”
邓婪:“君后?你不是死了吗…你是北微太子?!”
湛宸单手掐住邓婪的脖颈:“你派人刺杀我,猜猜会是什么下场?”
邓婪惊恐万分,忽然呼吸一窒,湛宸徒手掐断了他的脖子,扔到外面的叛军眼前。
“邓婪已死,你们还敢反抗?!”
湛宸瞥了一眼虞白月,对那群不敢擅动的叛军道:
“难道真想扶这个前朝遗孤做皇子?岭金一族当政时行的是什么苛政,需要我这个北微人来帮你们翻史书吗?还真当自己捧了个救世的国君出来?”
“东烨这十一年的安稳,全是你们现在的陛下在北微忍辱负重为质十年换来的,为了给你们求得一个山河盟,他连命都可以不要,他掏心掏肺地为母国的子民好,你们呢?受奸人挑唆几句,就来当白眼狼了!?”
叛军惭愧地低下了头,他们心里当然清楚,岭金族当权时,东烨路有冻死骨,唯有皇城繁华来自欺欺人,东烨沦为弱小之国,也是因为岭金族误国多年,留了一个烂摊子,之后萧氏两任皇帝殚精竭虑都不能改变颓势,堪堪能保住东烨不亡国而已。
东烨的子民对萧氏寄予厚望,可萧氏两任帝王都有心无力,久而久之,民心失衡,才有了这场被煽动的谋反。
如今有人当头骂了他们一顿,他们才醒悟过来。
本来山河盟已经成功了,是邓婪派人毁了这个可以让东烨受益百年的盟约,先帝驾崩之后,如果没有萧令弈及时回来主持大局,只怕东烨早被两个大国瓜分亡国了。
一众叛军眼看邓婪已死,他们心里也羞愧难当,竟主动放下武器,朝着殿内的帝王下跪认错。
眼看大势已去,虞白月却不肯认命。
他忽然发现自己最该恨的人是湛宸,恨他为什么可以为了萧令弈放下一国储君的尊崇来做皇后,恨他为什么偏心萧令弈至此,恨他为什么给了他爱意和希望后又要残忍地收回去!
他拔出藏在衣袖里的匕首,寒光一现间,萧令弈察觉到他的意图,他从龙椅上起身:
“湛宸!?”
那把匕首顷刻间见了血。
刀却握在湛宸手里。
刀刃捅进了虞白月的身体,血流了一地。
虞白月的匕首刺向湛宸时,湛宸反手攥着他的手腕,这把匕首便没入了虞白月的血肉,令他自寻死路。
虞白月眼中含着血泪:“殿下?你对我…为什么这样狠心?”
“我给了你二十年的仁慈,是你不知悔改,一错再错。”
湛宸毫无感情地抽出匕首,虞白月的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在他死前的余光中,他看到萧令弈飞奔过去抱住了湛宸。
湛宸用干净的左手搂紧萧令弈,右手扔掉了那把被虞白月的血染过的匕首,竟是一滴脏血都不想让萧令弈沾上。
第73章 朕会对你负责的
萧令弈捧着湛宸的脸颊,一再确认他安然无恙才松了一口气,松懈下来后眼眶湿润,眸光一直停留在湛宸的脸庞上:“你没事就好。”
湛宸在阳光下笑得明朗:“那半只灵血参足够让我再多活一百岁了。”
东烨皇室的灵血参,一半拿去给陆晞续命,一半用来给湛宸解毒。
生辰宴上的暗器确实是剧毒,但再烈的毒,灵血参都能解。
那夜湛宸命悬一线时,萧令弈孤注一掷地把半株灵血参喂给湛宸吃。
东烨皇室的灵药外人知之甚少,所以没有人相信湛宸能在毒入肺腑的情况下在短时间内痊愈,还能生龙活虎地配合着做这个假死局钓出反贼。
灵血参本来能让萧令弈把身体养回来,现在那半株全被湛宸吃了。
如果萧令弈不在,就算活千万岁,于湛宸而言也毫无意义。
东烨的乱局随着邓婪的死和边境各城的顺利削藩逐渐摆平,东烨境内很快恢复了安宁。
可要让这样一个弱国兴盛起来,帝王又该付出多少心血?萧令弈的身体能撑得住吗?
太医曾经明言,他若继续殚精竭虑,必定英年早逝。
湛宸想想都怕,更恨自己吃了那半株灵血参,是他断了萧令弈的一条退路。
内乱平定后,朝政芜杂,湛宸强行让萧令弈休养,不许他操劳。
却抓着萧令争,把他关在御书房,教他治国理政,拔苗助长一般要求他快点长大给兄长分忧。
萧令争每日早起晚归,也算可造之材,不过一个月时间,就在湛宸手底下被调教得成熟稳重许多。
“你皇兄在你这个年纪,都能给夺位的皇子出谋划策了,所以你也必须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