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大雾散去,裴朔雪定住身子,鼻尖涌上浓烈的血腥气,恍若设身处地。
半人高的杂草中,躺着一只雪白的狐狸崽子,金箭正中他的心脏,慢慢地化为乌有,只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露出内里肝脏,引得乌鸦盘旋。
鲜血浸润了它身上翠绿的野草,在白狐狸殒命的几步之外躺着一只红狐狸,虽只有一尾,裴朔雪还是认出这就是幼崽时期的景霜。
杂草的另一边,躺着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和尚,其中一个手上还拿着一把匕首。
裴朔雪冷眼瞧着,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红狐狸醒了,它睁眼便看到了身边白狐的死相,登时怒目圆睁,拱了白狐狸几下后,悲切地扑上拿匕首的小和尚身上。
在尖牙要触及在昏迷的小和尚脖颈间时,它又像是突然转了主意,跳到另一个和尚的身上,掐住了他的脖子。
这次红狐狸没有犹豫,尖牙直接刺破了小和尚的动脉,鲜血溅在它的脸上,它却丝毫不惧,贪婪地吸吮起来。
下一刻,拿着匕首的小和尚醒了,看见地就是这么一幅狐妖吃人的场面。
他鼓起勇气,拿着匕首往红狐狸的身上刺去。
红狐狸余光一瞥,翻身躲过,脚上还是中了一下。
他碧绿的狐狸眼狠狠地剜了小和尚一眼,而后扑到他拿匕首的那只手上咬了一口,叼起死去的白狐狸纵身消失在杂草中。
一直强撑着的小和尚这才松了紧绷的神经,扔下匕首,抱着一旁的尸首痛哭出声。
即便隔着梦境,裴朔雪也能看出景霜极有灵气,彼时又未到白帝出世定下五族的时候,他若是潜心修炼,是有机会得道成仙的。
可如今他杀了一个凡人,动了杀心,只能永世为妖,再无得道机会。
裴朔雪不知为什么西王母要自己动手杀一个化形期都未到的狐妖,可他如今能确定,这便是景霜和宋明轩相见的第一世。
周围白雾又起,裴朔雪闭上眼,再睁开,又不知过了几生几世。
他这次落到了一个寺庙前,庙后的阶梯上两个和尚在洒扫,暗处红狐狸伺机而动,冲上去咬断了两个和尚的脖子。
白雾又起,再落。
落后又起。
景霜渐渐修成人形,他依旧在漫长的时光中一次又一次找到当年的和尚报复。
人死后可入轮回,妖死后再无尸骨。
景霜自然是恨的,而这份恨意随着漫长时光的流逝越来越深重,他不再满足于直接杀了和尚,而是开始冷眼旁观。
他有时会一点一点地磋磨着转世和尚身边的人,让他在孤独和痛苦中死去。
或者在转世和尚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出来结束他的生命。
景霜冷眼看着转世和尚一次又一次地死在自己的手上,像是在看着一个全权由自己掌控的生命,几世之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依旧怀着恨意,还是不愿放手这能随意主宰他人生命的快意。
杀业终于返到了景霜的身上,就算他自负是天生的灵物,天道还是降下了雷罚,景霜九死一生活了下来。
他本能地去找和尚的转世,这次却没有再动手,只是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头一次在人间呆了几十年,直到和尚寿数终止,他也没有再动手。
景霜似是彻底放下了仇怨,可过了一世,他又去了人间,找到了和尚的转世……
裴朔雪看着着走马灯一般的一世又一世,几乎能确定景霜世世报复的人就是当世的宋明轩。
原来这就是他欠下的因果。
当初的一箭让景霜误以为自己的仇人是宋明轩,从而两人纠缠了数世,几乎每一世宋明轩都死在景霜的手中。
他承了裴朔雪应当受的难,世世加码,变成了裴朔雪无法回避的因果。
第16章 化原型
转眼就到了当世,裴朔雪看着宋明轩在清玉山上改棋,看着他下山后回到一个草屋中做饭,再看着屋中走出了一个男子,唤宋明轩“兄长”。
看着他们二人相似的眉眼,裴朔雪心神微动,刚想再瞧得仔细点,忽而轻飘飘的身子似是灌了铅,一下沉了下去,入梦前锥心断骨之痛猛地冲上,裴朔雪识海像是被重重锤了一下,痛得他眼前一白,再睁开眼,便是蒙了一层雾一般的屋梁。
裴朔雪喘了好几口气,才发现不是屋梁上有雾气,而是他痛得不自主流下泪来,迷蒙了眸子。
缓了好一会,裴朔雪才有了身体的知觉,他扶着地面想要起来,触手却是绵软。
裴朔雪愣了一下,转过去看着祥云花纹上一只雪白的爪子,一时不知是该先接受变回原身的自己,还是该接受自己正躺在恢复人身的景霜怀里……
每月初一裴朔雪便会失去周身灵力,变成一只狸奴大小的雪白小兽,初一具体哪个时辰变,要变几日都是没有定数的,他往常碰上这个时候,早早地窝在安全的地方,等变回人身之后才会出来。
他本想撑着解决完景霜的事,找一个地方度过幼兽期,谁知今年流年不利,居然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化了原型。
想着方才景霜恨不得要掐死自己的样子,裴朔雪四脚一蹬,刚睁开的眼睛又闭了起来。
“弟弟……”景霜无意识间变回了人形,睁眼就看到怀中一只毛色雪白的小兽四脚朝天地躺着,耳朵也耷拉着。
他迷茫地看着眼前的白色皮毛,呢喃着又叫了一遍,“阿宣……兄长给你报仇了。”
裴朔雪被勒得喘不过气,翻着白眼在景霜怀里尽心扮演着“白毛狐狸”的角色。
“我当时受到的苦楚,这一世又一世,他也会同样受到。”景霜双目无神,自言自语道:“阿宣,你还记得吴启山吗?我们因缘际会去过一次,你很喜欢那座仙山。我们约定好了,等我们修炼得了正果,我们就去吴启山看落地池……”
南洲吴启仙山,有一瀑布,飞泄而下,砸出一个天然的凹池来,名为落地池,池水清澈见底,时有游鱼嬉戏其间,碎珠可成断虹,绚烂夺目。
原来这两只小狐狸想要修炼成仙只是为了能上吴启山看一看那珠玉碎光,只是景霜此生已为妖,再踏不入仙人之地半步。
不过于他而言,自弟弟死了之后,去不去仙山也没什么意义了吧。
裴朔雪微微放松了身子,任由他把自己当做那只白狐狸抱着。
从他一箭射出开始,景霜失去了弟弟,并把这一切都怪罪在宋明轩的头上,当场咬死了宋明轩那一世的“师弟”,叫他也感受着和自己同样的苦痛。
自此每生每世寻仇不断,直至当世——第一世被景霜咬死的小和尚居然兜兜转转转世成了宋明轩的弟弟。在景霜的眼中,宋明轩即使经历了几世的凄风苦雨,可他第一世的小师弟居然以这种更紧密的关系重新回到他的身边,而景霜却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弟弟了。
这份已经经历时间磋磨淡化的恨意重新席卷而来。
裴朔雪不准备告诉景霜这一段因果,因为景霜最想要的,他给不了。
景霜最想要手刃仇敌,可他杀不死自己。
因果错差,不可违逆,裴朔雪只能尽力去偿还宋明轩的因果——抚养忍冬长大,就当是全了他这几世的孽果,而此后的转世,裴朔雪会让冥王做些手脚,不让他被景霜再找到。
世间因果驳杂,流年似水,不可转圜。过而不究,才能长久地活在这个世上。
“神君!”
“少主!”
裴朔雪被卡得死死的,仍然不忘偷摸顺顺景霜因灵气不稳没收回去的尾巴,乍一听到人声,手间的尾巴从指缝流走,惊得他吐出半截舌头。
锁灵阵破了?
妖族的左右护法闯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一只毛团被狐妖死死地攥在臂弯内,一副翻着白眼要被勒死的样子,他们赶忙上前,两道光芒自手中的狼牙棒冒出,直指景霜的命门。
景霜像是没有看到一般,只管抱着裴朔雪不松手,裴朔雪犹豫了几秒,还是给了他一脚,把人踹了出去,躲开了两个护法的攻击。
景霜踉跄着倒在一边,吐了一口淤血出来,眼中清明了不少。
裴朔雪见他要醒,识相地往左右护法那里一跃。
逃命的瞬间,他还不忘转了个弯,在面容冷峻的男子要接住他的时候,陡然扑进了一旁女子的怀中。
妖族左护法墨淮是只蛇妖,身上冷得要命,而右护法白滢本相是只讨喜的狮子,裴朔雪自然是选了白滢。
白滢被天上掉下来的小兽砸了个正着,欣喜道:“小少主喜欢我?”
墨淮目光微动,而后警惕地挡在他们身前,环顾了四周,道:“神君呢?”
裴朔雪默默地举了一个爪:这儿呢。
白滢正小心翼翼地抱着裴朔雪,见他举爪,捏住了他的爪子,惊喜道:“小少主的肉垫是粉色的!和我一样,难怪小少主喜欢我!”
裴朔雪反手给了她一爪子,在白滢的脸上印上了一个肉垫印子,张牙舞爪地往墨淮的眼皮下扭动,一字一句道:我在这!
只可惜,他自以为字正腔圆的三个字,脱口而出变成了幼崽的呜咽声,而在场的两个傻子居然一个音节都听不懂。
景霜抹了一把唇间血迹,缓缓地站了起来。
“我们走,找到少主就行。”墨淮深深地看了景霜一眼,显然不想和他交手,白滢傻乎乎地没发觉什么,听话地抱着裴朔雪就跑。
裴朔雪见这两人的状态倒像是认识的,不过他转念一想,景霜好歹也是只大妖,没有叛出妖族之前能和墨淮认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帮我带句话。”景霜突然高声道。
白滢顿住步子,好奇地回头,裴朔雪随着她的动作面对景霜,正看见他嘴角扬起的一抹笑。
“帮我问问他,这一世过得可好?”景霜低低笑着,苍凉的笑声中带了一丝快意,“他守一生古佛,我入一世青。楼。问问他,闭眼念经的时候,可心安?”
裴朔雪知道他已经恢复神志,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饶是在风月事上不甚擅长的裴朔雪也隐隐听出不对来,景霜和宋明轩在这一世真的只有恨吗?
“下一世,再见。”景霜轻声道,“下一世”三个字被他咬得嫉恨中带着暧昧。
裴朔雪想从他的眼中捉住些什么,却被他浓烈的自嘲意味和狠戾目光灼伤了眼。
“景霜,别太执迷不悟!”墨淮冷言出声道。
景霜像是被踩到痛处,猛然暴怒道:“你没资格说这句话,滚!”
遒劲的掌风扇过来,却只是刮断了墨淮的两根头发,凝聚成一个透明的结界,无声将他们三人隔绝在外。
结界内的那个人转过身去,背影孤寂又坚忍。
墨淮没有半分情绪波动,敛了眸子,低声道:“我们走,回妖族。”
“少主也带回去吗?”白滢举着裴朔雪送到墨淮身前,道:“我探了一下,少主伤受得不轻,灵力也没了,我们是不是该找神君给他治治?毕竟少主在神君身边待了这么久,气息什么的都随了神君,妖族恐怕难治吧。”
墨淮瞥了一眼裴朔雪,眸光微动,言简意赅道:“先带回去再说。”
裴朔雪蹬脚就想跑。被当成狸猫已经够憋屈了,居然还要被带回妖族,等他恢复真身再赶回来,人间都不知几个春秋了。
裴朔雪费劲巴拉地在白滢手中扭动着,挪了半天都没从她的手心挪出去半步,心道:这个狮子是吃什么长大的,力气怎么这么大!
“少主一定是想王上了,一听到我们说要回去,兴奋得不行呢!”白滢没心没肺道。
“嗯。”墨淮淡淡地应了一句,瞥了一眼裴朔雪正拼命往外拱的脑袋,道:“城中行走不便,遮一下吧。”
白滢低头看了一眼裴朔雪愤愤咬着袖口的样子,顺势将那截衣袖盖到裴朔雪的头上,遮住了他大半个身子。
旭日初升,城中早市开了有小半个时辰,街道上的人流不大,墨淮在前面开路,一个劲儿地往偏僻的巷子里钻,白滢紧跟了几步,问道:“我们不驾云吗?”
墨淮唇线紧绷,没有应答。
白滢嘴不肯闲着,又问:“刚才楼里的那个你认识?我看他好像是只狐狸,在族中我好像没见过这么一只狐狸。”
墨淮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头顶上一闪而过的麻雀,转过一个拐角,换了一个方向走。
“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是和你有什么旧仇吗?”白滢依旧自顾自说着,自己说的欢快,也不管他有没有应。
这次,墨淮倒是答了。
“一只白狐狸为了我去了趟人间,然后丢了性命。”他的语气淡淡,没有流露出别人为他送命的愧疚,就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神情淡漠,语调平平。
裴朔雪不折腾了,从白滢的衣袖中探出两个两个毛茸茸的耳朵立着,听得起劲。
“那只白狐狸就是方才楼里那位的弟弟。”墨淮补充了一句,话是对着白滢解释的,眼神却瞥到那一对白毛耳朵上。
“啊?”白滢消化了一下这个复杂的故事,喃喃道:“你好……负心……”
白滢看过一点人间的话本子,也不管两人之间是否有情愫,只觉得那只白狐狸很可怜,脱口就给墨淮冠上一个“负心汉”的名头。
墨淮怔了一下,嘴角微弯,扯开一抹笑,“是负心。”
白滢看着他嘴边的笑,默默地往旁边移了两步。
“过来!”墨淮突然拉了她一把,眼睛定在小巷口一个卖荷包的摊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