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朔雪捂着忍冬眼睛的手臂微微绷紧,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揽在自己半个臂弯之中,锐利的目光看向无风自动的两三丛竹子,右手微抬,竹叶飞速自竹竿上脱离,叶尖指向掩映在竹丛中的一抹素白衣裳上。
竹丛中的人似是没看到裴朔雪的威胁一般,从容地现出真身,走到鸾儿的面前将人护在了身后,瞥了一眼随着她走动的竹叶,朝着裴朔雪行礼道:“前辈。”
裴朔雪微微眯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看着二十出头的女子,挑了一下眉。
“在下巫族后人素筝。”女子不卑不亢道:“劣徒无状,还请前辈看在与巫族先人共事过的情分上,饶了她这一次。”
裴朔雪目光略下,看了一眼露了一只眼睛的鸾儿,明明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眼中的怨毒却像是与生俱来一般,即便方才差点丢了性命,依旧未吃一点教训,阴狠狠地迎着裴朔雪的目光。
“当年你们巫王的金蛊是我挖的,你确定要我念这样的旧情?”裴朔雪轻笑一声,故意挑衅道:“巫族当年也是我领兵围剿的,逼得你们不得不退出中原,蜗居在南疆烟瘴之地。”
素筝眉目柔和,没有半点被激怒的模样,反而敲了一下鸾儿的头,轻斥道:“什么人都敢去惹,还不给前辈致歉。”
鸾儿迎上素筝的目光,硬生生压下几分怨气来,硬邦邦道:“对不住。”
稚嫩的童声比对上她一副要把裴朔雪吃掉的眼神,怎么看怎么别扭。
“名讳呢?行礼呢?”素筝又敲了一下。
鸾儿不情不愿地躬身行了一礼,道:“赵鸣鸾给前辈赔罪。”
“赵?”裴朔雪挑了一下眉,迎上素筝含笑的目光,反应过来素筝要赵鸣鸾说出名讳的缘由,失笑道:“你觉得我不敢动赵家人?”
“靖玳公主自幼养在宫外,性情野了些,还望前辈海涵。”素筝态度谦卑,没有直接回应裴朔雪的话,却不动声色地露出赵鸣鸾的身份。
当今章皇后和皇帝赵焕是少年情意,赵焕登基之后偏宠岑贵妃,倒是和章皇后越发生分起来,饶是如此,章皇后依旧为他诞下一子一女,皇子赵璜被寄予厚望,公主赵鸣鸾出生即赐封号“靖玳”。
虽说此时赵璜也不过堪堪十岁,已初显龙璋凤姿,在赵焕的一干皇子中鹤立鸡群,裴朔雪入平都后,多半要辅佐的也是这位皇子。
裴朔雪本也无意要了赵鸣鸾的性命,可如今身份摆在眼前,倒成了动不得的一个祖宗了。
“小徒冒犯前辈,本该是寻个好去处好生赔罪的,只是外头嘈杂,说话不便,这位……”素筝的目光在被蒙着眼睛的忍冬身上顿了一下,措辞道:“小友又带着伤,不如到寒舍一聚?”
素筝见裴朔雪神情变动,便自觉递了个话头过去,表示自己无意冒犯,只是想要裴朔雪知道赵鸣鸾的身份而已。
裴朔雪看了她一眼,拿开挡在忍冬眼睛上的手,蹲下身子,摸了一下忍冬的眼角,后退了几步,道:“睁眼。”
在黑暗中沉寂久了,忍冬乍一睁开眼睛就感受到一阵强烈的白光,凝固在眼睫上的血变成丝丝缕缕的血痂,遮住了他大半的视线,他刚想伸手去摸,就听得裴朔雪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别碰。过来。”
忍冬再次睁开眼,从细长的眼缝中看见裴朔雪的样子,往前迎了两步,扑在裴朔雪的身上,小声道:“贵人……”
裴朔雪见他还能视物,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背,朝素筝道:“带路吧。”
忍冬脚早就软了,方才一直站着没动未曾察觉,此时走了两步才从心中和身体上一起涌上疲乏来,脚下一软,差点从裴朔雪的怀里滑下去。
裴朔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目光依旧不算和善的赵鸣鸾,伸手将忍冬抱了起来。
赵鸣鸾跟着裴朔雪动作一直盯着忍冬,像是在盯着自己囊中的猎物,眼中充满了势在必得的侵略性。
裴朔雪微微侧过身挡住了赵鸣鸾的目光,走在素筝的旁边。
素筝伸手要去握赵鸣鸾的手,赵鸣鸾却转过身子,自觉跟在后头,像是小狗盯着骨头一般,盯着裴朔雪身上的孩子,亦步亦趋地跟着。
忍冬乖乖趴在肩膀上没给什么回应,裴朔雪也没管,跟着素筝往她住处走。
约莫两盏茶的时间,素筝指着前方一个掩映在重重碧波之中的木屋,指引道:“就是那处了。”
随着她伸手露出一截手腕,裴朔雪敏锐地捕捉到她手腕上戴着的一串蛇形银环,出声道:“现在巫族是你在当家?”
裴朔雪认出赵鸣鸾用的是巫族蛊惑人心的术法,想着素筝也是巫族人,倒是没料到她是如今巫族的掌门人。
素筝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得裴朔雪带着些调侃道:“巫王和滇王都死了?如今南疆居然是你当家?”
“两位王上隐居多年,族中一应大小事务都是我在料理。”素筝也不恼,一面开了木屋的栅栏,一面轻声细语地回道。
到了地方,裴朔雪将忍冬放下,打量了一下这座被竹篱笆围住的小院,目光瞥到外置灶台上,颇有兴趣地往竹篮中瞧了一瞧,里头正齐齐整整地码着青菜、白菜,竹匾里还放着一块上好的五花,勾在上头的草绳都没下,足以见拎着篮子回来的人是多么着急。
“你会做饭?”
从刚开始的针锋相对到一路无话,即使在知道赵鸣鸾的身份时,裴朔雪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头,如今这上扬的语调倒让素筝发觉他是真的对着这满桌的肉菜起了兴致。
“会些。”素筝摸不准他的心思,话没说满。
裴朔雪很不见外地往一旁的藤椅上一坐,点起菜来,“今日吃焦溜丸子吧。”
素筝怔了一瞬,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要留下来吃饭,一直以来温和有度的样子微微裂开,一时竟不知道要如何回话。
瘫在没藤椅上的裴朔雪举着一旁的蒲扇盖在自己脸上,丝毫没有注意到忍冬自进门的一瞬就顿在当地僵着。
他看着角落里那个只开了小口的低矮屋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在自己这些天被困的遭遇全是拜面前这两个师徒所赐。
素筝就是那个给小黑屋送饭的人,而赵鸣鸾则一直待在自己的身边,以一个被害者的身份取得自己的信任,再以一个施害者的身份高高在上地看着自己挣扎和煎熬。
赵鸣鸾的笑声自耳畔响起,像是毒蛇一般盘踞在忍冬的耳侧,而后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哥哥,欢迎回来。”
作者有话说:
裴裴——蹭饭达人
两位师父的护崽日常。
第20章 居蜀州
“鸾儿,过来。”素筝瞪了她一眼,打发她去拔些小葱。
忍冬从地上爬了起来,心有余悸地瞥了素筝一眼,自个儿搬了个院中的凳子,蹭在裴朔雪面前坐着,像个到了陌生环境本能地找着心安源头的小兽一般。
裴朔雪说了一嘴,素筝任劳任怨地在剁肉馅,噼里啪啦地一阵响,裴朔雪抬头往后仰就能看到两把菜刀上下翻飞,案头都跟着“咚咚”直响。
素筝原本想着裴朔雪这么一个讲究的人,谈事情怎么也得请进屋中,泡上一壶好茶,两人对坐着你来我往,试探着对方慢悠悠地谈,谁知他躺在藤椅上就着剁肉声直切要害。
“当年你们家王上从中原捡了一条命回去,巫族人丁也损失大半,我本以为你们巫族对中原是敬而远之,没想到你不仅敢过来,还敢收个赵家人做徒弟?”裴朔雪也不管忍冬坐在一旁,又道:“我看你那个徒弟是个心术不正的,小心祸水东引。”
素筝卷起袖口,双刀在手,虎口处沾着几面上依旧娴静,见裴朔雪直接把话摊开说了,也直言道:“我需要找血契。王上不在意的东西,我在意。”
巫王能摄人心魂的能力太过骇人,当初跟随赵和裕打江山时甚至还建立了一支不惧伤痛,勇猛异常的“鬼兵”,那就是被巫术操纵的药人,他们没有自己的思想,唯主人命是从,直至流干最后一滴血才会倒下。
赵和裕看着倚重巫王,实际忌惮颇深,用了些心机手段与巫王签订了血契,掌控了巫族的命脉。
巫王当年逃出平都太过仓促,并未解开血契,之后与滇王隐居南疆之后更是再过问中原之事。素筝执掌巫族之后对血契之事颇为上心,因此才踏入中原寻求破解之法。
“前辈当年与王上共事多年,后又助王上逃出中原。晚辈斗胆问一句,血契是真实存在的吗?”素筝问道。
每每提及血契之事,巫王沉默不言,滇王脸色发青,素筝仅仅能从一些半真半假的流传之言中知道血契在赵氏皇宫中,可血契是个什么样子,如何去解她一概不知。
当年巫王逃出平都,赵和裕甚至狠心要挖去他体内的金蛊,可他既然手握着血契,为何不用此来威逼巫王,即使在他身死百年之后,也只是留下一句赵氏皇族世代不许涉巫的遗训?
这些内情她无法知晓,遇上了裴朔雪总想打探几分。
“血契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裴朔雪顺手摸着忍冬的脑袋,像是在摸一只小兽一般,忍冬乖觉地把脑袋垫在他的藤椅边上,方便他顺毛。
“想要听故事,总得拿些东西来换。”裴朔雪斜了一眼正在拌馅的素筝,道:“这孩子可是个实打实的凡人,是怎么打退奇珍阁的人,又是怎么落到你家那个小妖女手上的,你是不是给我一个解释?”
素筝垂了眸子,用筷子试了油温,握住肉泥,稳稳地从虎口处挤出一个肉丸撇进锅中,油烟掩住了她的面庞,连带着她的声音都在噼里啪啦的响声中变得模糊。
“前辈相信人性本恶吗?从我遇到鸣鸾的时候,她就是你如今见到的样子,自私凉薄,心狠手辣。她在襁褓中就能直饮人血,为了能让她对这世间有些共情心,我带着她四处游历,两年前路过建州,在昭明寺中小住了两日跪经,她偷偷给这个孩子下了药人蛊。这事是瞒着我做的,我们走后就丢着这么一个被下了蛊的孩子在建州。她学艺不精,这两年来倒是没要了这孩子的命,只是每逢初一的时候会受些罪。之后便是这孩子跟着前辈来了蜀州,鸾儿感应到他的存在,私下里操控他伤了奇珍阁的人,把人从城中抓了过来,关在她练功的屋中。鸾儿性子乖僻,平日里喜暗不喜光,往常将自己关在屋中三五日不出来也是有的,我便没放在心上,只是每日准时送了饮食进去。直到她带着人跑出去,我才发觉这件事,便赶来解围。”
素筝淡淡地将前因后果解释完毕,锅中丸子也炸得焦黄诱人,被她盛出在一旁晾油。
裴朔雪起身捻了一个丸子,咬了一口,品鉴道:“味道不错,要是能切只梨在里头就更好了。”
说着,他又捻了一个肉丸送到忍冬嘴边,顺手捏了一把他的脸,状似无意道:“这么些天被关着,是不是饿着了?”
素筝眼皮未抬,勾了粉在调酱汁,手上功夫依旧利落干净。
“没有。”忍冬鼓了一边的腮帮子,慢慢嚼着,不好意思说这几日被关着除了见不到外头之外,也没受到什么苦楚。
裴朔雪看着他糊了半边脸的血,拉着他的袖口擦了擦,只擦下一点血屑子,拍拍他的脸道:“去洗把脸再过来让我看看眼睛有没有事。”
素筝遥遥指了一下院中水井的地方,忍冬便跑过去打水净脸。
裴朔雪盯着忍冬跑远的身影,往藤椅上一靠,问道:“他身体里的蛊多久能解?”
“少则两个月,多的话要半年。”
裴朔雪似笑非笑地斜了她一眼,道:“我看你这处还有几间空房,正好我准备在蜀州住上一段时日,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隔着缭绕的白雾,素筝对上裴朔雪那双含着深意的眼睛,心头微微一跳,她顿了两秒后回道:“前辈能看得上寒舍,一直住着也无妨。”
“趁着天色还早,我去采买些东西。”
见裴朔雪真的带着忍冬出了院子,赵鸣鸾才从角落中走了出来,爬上灶台边的一个小板凳,仰视着择菜的素筝,问道:“师父,你说他看出来了吗?”
素筝拽过她手中攥着的一把小葱,细细地挑干净绿叶,淡淡道:“你不就是想让他知道吗?”
——
素筝的话半真半假,裴朔雪也半听半不听。
他可不信素筝对忍冬体内的蛊虫半点不知,赵鸣鸾虽是她要亲近的皇族之人,也不过是个恩养在外的公主,素筝再急切地想要从她的手中拿到血契的消息,也不会完全放任一个尚在幼年的孩子任意欺瞒自己。
她温柔又谦卑的皮囊下藏着什么样的心思,裴朔雪尚且不知,可他明白,素筝说忍冬的蛊虫难解的目的是要留下自己。
裴朔雪随遇而安惯了,既然她想让自己留着,那就留下看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正好裴家那个孩子病还未好全,自己留在蜀州也方便照顾。
赶在街道上的店还没打烊,裴朔雪先带着忍冬买了两件衣裳,当场就让忍冬换下身上裤脚上还沾着泥点的旧衣,换了套鹅黄的成衫在身上。
忍冬跟着他的这段时间养得不错,即便被关在小黑屋里磋磨了几日,大致的骨肉没减,总体看着要比在昭明寺的时候胖了一圈,换上鲜亮的衣裳,店中伙计又给他扎了小辫,倒也粉雕玉琢的,像是正经人家的小公子。
裴朔雪满意地买了几套成衣,又扯了两匹布定制了些时新款式,敲定了来拿的日子,便带着小团子去采买别的物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