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限将至……难怪……”裴朔雪喃喃道:“他这是来托孤的?”
黎国近百年来国力强盛,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长寿老人比比皆是,宋明轩未到花甲之年,这些年来也未有什么病痛,而且裴朔雪给他看过命数,他这辈子是能活到百岁的,怎么会提前终止寿数?
虽说古来圣贤之中,有那么寥寥几人能在大限将至前心有所感,提前安排好后事,可那些人本身就不是普通凡人……
难道宋明轩不只是人类?
裴朔雪的心脏猛烈跳动着,他死死地盯着面前已经冷透的尸身,目光如炬,似乎是要在他身上探出一个洞来。
他当初以真身和宋明轩相交之时,确实是存了私心,他要在人间找一个和尚,一个死后能化出佛舍利的和尚……
这个和尚会不会就是宋明轩?
裴朔雪脚下的云雾翻腾起来,空中忽而降下紫电,正中十步之内的榆树上,落满冰雪的榆树竟没有受到半点影响,从上而下迅速地自燃,熊熊烈火被山风一刮,直接燎在宋明轩的僧袍上,不过几息之间,就将跪着的人全数吞没。
与此同时,忍冬被惊雷巨响震醒,刚睁开眼就看到这烈火焚身的场景,短暂的两三秒呆怔后,冻得沙哑的嗓子中迸发出一声悲鸣,“大师父!大师父——”
膝上的狸猫被他冲过去的动作掀翻在地,忍冬连站起来的动作都忘了,膝行几步就往身旁的火堆里伸手去抓宋明轩的衣袍,残忍的火舌顿时燎上了他的手腕,他竟然不觉得疼,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火中的和尚,耳边空鸣尖锐地响着,心中只有一个往里扑的念头。
在雪地里滚了好几圈的狸猫踉跄着稳住身形,终于反应过来,在男孩背后化成半人高的巨兽,叼住男孩的裤脚把人直直地拖了回来。
忍冬手腕上早褪了一层油皮,细小的血珠自嫩肉上渗出来,甫一落在雪地上,就像淬火的铁浸在冷水中,发出“嗤——”的一声,雪被热气化开,洇开伤口的鲜血,在地上拖出一道红痕。
他好似失去了痛觉,连哭喊都没发出一声,只顾挣扎着去抓火光旁的裴朔雪垂落的衣摆。
他勉力抬起头,麻木的痛感激出雾蒙蒙的眼泪,覆在眼睫上,裴朔雪的衣摆明明就在眼前,他却怎么也抓不住,只能低声嘶哑着哀求着。
“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一开口,后知后觉的疼痛像是有了发泄口,胀痛涌上他的脑仁,他的声音里不自觉带了点哭腔,即便背后被一个力道拉扯着,也不停地往前伸手,雪地上的十指划痕深可见土,混杂着滴落的血更显得触目惊心。
没有任何应答,那截衣袍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忍冬眼睁睁地看着白雪红光中,收留抚养他的长辈在眼前慢慢化为焦黑枯骨。
心瞬间凉透,可他趴在雪上的半边身子却像火烤一般,透过薄薄的衣裳将他的肺腑烤得在灼热无比,仿佛他在和宋明轩一起承受着烈火焚身之痛。
“真可惜,什么都没有。”一个轻蔑的声音自头顶落在下,而后在忍冬模糊的视线范围内,一只修长白皙的,如同玉雕一般的手在灰白的骨灰中翻找着什么。
指尖搅弄捏磨着那一抔灰烬,原本具象的、温暖的身躯变成一捧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细灰。
裴朔雪抠弄、碾碎结块骨灰的动作,如有实质地在忍冬的心上按压挤弄,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敬重的、唯一的亲人,被那只白净的手活活烧死在清玉山上,连骨灰都扬撒在风中,无处寻觅。
“看来不是他。”没有在骨灰中找到佛舍利,裴朔雪说话的尾调微微上扬,带着一点如释重负的意味。
狸猫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知道自己叼着的人再不救真的要死了,它急切地“喵呜”了两声督促裴朔雪,一张口就松了嘴,没了牵制,忍冬竟然在强弩之末时撑起身子站了起来。
他晃了一下身子,竭力稳住自己,固执地要去看那个将老和尚挫骨扬灰的人,他迫切地抬头,想要记住那个人的脸。
在忍冬站起来的时候,裴朔雪终于吝啬地垂下一眼,分给他一瞥目光。
裴朔雪微微垂头,山间的薄雾自觉飘散过来覆盖在他的脸上,将他的本来面貌盖住,幻化成一个普通的、丢在人堆里都找不到的平凡面容。
男孩缓缓抬头,撞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清晰无比的脸,浅黛柔目,平淡地像是山水间的点翠。那明明是一副白瓷一般清丽脆弱的容貌,眉目间的清冷之意却要比山间风雪还要割人。尤其是一双淡漠的琥珀色眸子,落在他的身上就像是行走山间看略过眼前的草木一般,一瞥即过,不留痕迹。
忍冬稍稍移开在他脸上的目光,而后呆怔地顿住,心魂震荡得连一腔愤怒都偃旗息鼓。
那张清隽的脸居然有一头齐腰的白发,柔顺的发间藏着两只雪白的兽耳,方才还光滑的额间显出浅金三花印迹,腰身后头散出一只半人高的尾巴,蓬松的长毛微微垂着,尾巴尖缠着脚腕,似是极为怕冷的样子。
半人半兽,似人似妖……这本该是不存在于人世间的精怪,可触上他睥睨众生的淡漠眼神,忍冬竟被蛊惑一瞬,生出人类才是这个世界异类的狂悖想法。
强行压住心中的惊恐,心头接连的强烈情绪冲突让他觉得脑中微微充血,思维也变得迟钝起来,整个人像是浸在热意中,乏力感自四肢百骸蔓延开,忍冬腿部一软,差点瘫下去。
一只带着冷香的手落在他的下巴上,制住了他下滑的趋势,凌冽的寒松雪针香味扑面而来,萦绕在忍冬的鼻尖。裴朔雪低下头,强势地扳过他的下巴,逼迫他直视自己。
琥珀色的瞳孔直直地落在男孩的眼中,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裴朔雪掐住他下巴的力道不小,修长的指尖甚至摩挲着他的下颚,逗猫一般地撸*着,只是抵在他喉间的不是柔软的指腹,而是微硬的指甲,无声地诉说着威胁。
“你怕我?”裴朔雪盯着他如墨一般的清澈瞳孔,那里流露未经世事的青涩,干净得像是天山的雪水,净水见底,根本隐藏不住任何情绪。
“你看到了什么?”裴朔雪循循善诱道:“看到了什么,说出来。”
忍冬死死地咬住唇,青紫的唇肉上蓦地染上一丝艳红。裴朔雪靠得极近,一缕白发垂落在男孩的肩膀上,那对兽耳就在他目光范围内,只要他轻扫余光,就能轻易描摹出雪白兽耳上细小的毛细血管和迎风微摇的绒毛。
摩挲着他下巴的指尖上还带着和尚残留的骨灰,滑腻微凉的触感让忍冬觉得自己正在被一只毒蛇抚摸,他身上的汗毛早就立了起来,冷汗浸透了后背,又被山风黏附在背部绷紧。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像是为了试探他,裴朔雪那只蓬松的尾巴缠上了他裸露的脚腕,皮毛的触感温暖,却使男孩如坠冰窟,不敢动半分。
“嗯?”自裴朔雪的喉间溢出一个懒洋洋的音调,好似他只是随口一问,根本不在意男孩的回答。
可男孩趋利避害的本能却告诉他,不能告诉眼前这个人自己看到了什么。
越来越冷冽的松针香味绕着忍冬整个身子散发,莫名地,躁动而惊惧的心竟然在这冷香中慢慢趋于平静,他好像天生对这个味道有一种莫名的依赖和信任。
明明眼前的就是杀死至亲之人的凶手,可自己竟然对他生出难以抗拒的熟悉感来,忍冬心中漫出苦涩,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像寺中僧人说得一般,生来就是天煞孤星,身有反骨又白眼忘恩。
好在这莫名的熟悉感能抚平他心中的不安,使得他能在裴朔雪的威压下说出一句完整的反驳之话。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看见。”男孩身子在抖,说出的话却是不带任何犹疑的稳。
他平静地回视着裴朔雪的眸子,壮起胆子反问道:“大师父说你会收养我,你要我吗?”
只要这个半人半妖的东西说一句不愿意,他就能下山去,逃出这个吃人的地方。
他可以求庙里的师父继续收留自己,他能帮着晒经书,帮着擦佛像,他能洒扫浆洗求一口饭吃。小孩总是长得快的,忍冬对自己说,只要自己能长大,就能出去挣钱养活自己。
小小的人老成又天真地想着自己的后路,心中竟隐隐有了和裴朔雪对峙的底气。
“为什么我看不见你的命盘?”裴朔雪的目光却没有因为男孩笃定的话移开半分,他直视着男孩的瞳孔微缩,泛出隐隐的紫光,夹杂着一闪而过的杀气。
寿数、命劫、运道……这些裴朔雪只要凝神静气就能在凡人身上看到的东西,在这个小孩身上竟一个也看不到。
这种看不见定数,命盘空白一片的人本身就是变数,大到影响国运,小到干涉人昌。
用自己的心魂去看人的魂魄太过耗灵气,裴朔雪从不轻易相看人运,这些年来能让他开眼看一看运道的也就那么几个,而令裴朔雪深觉不安的是,五年前在黎国皇室,他也见到过一个生来看不到命盘的男婴,算来年岁和面前这个孩子竟也对得上,但那个婴孩现在不应当还活在世上……
裴朔雪额间的金色印迹亮得灼眼,男孩几乎是用了全部心力稳住自己,才不往那处看。
“你唤什么?年岁几何?”
老和尚日复一日的晨起一问终于在此刻有了效用,男孩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脱口而出。
“我叫忍冬。今年整六岁。”
忍冬……极为熟悉的一个名字。
裴朔雪额间印迹淡了下来,落在他身上的侵略眼神也松了下来,他波动的眸光平静下来,漠然地松开手。
只是停滞在忍冬脸上的目光微微带着些复杂的情绪,很快又一闪而过,无人捕捉到。
随着下巴上的力道卸去,高强度的精神集中再加之风雪中跪着的大半个时辰,忍冬再也扛不住,整个人倒了下去。
鼻尖萦绕着松针香味淡去,陷入昏迷前他隐隐约约听见裴朔雪落下的话。
“又是因果,又是没有运数。我不过山间清修了几十年,这人间倒也热闹起来了。”
“是时候该下山了。”
作者有话说:
忍冬(惊恐):大大大——狐狸!
裴朔雪:狐狸?哪来的狐狸?给我rua rua~
第3章 扶桑镇
正是二月二,扶桑镇赶集的热闹时候,街头巷尾都是拥挤的人潮。
床上的人猛地惊醒,睁眼是刺眼的日光,周身陷在柔软之中,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已经脱离人间,不在尘世。
等适应了亮光,额角的冷汗慢慢地滚落在他的手背上,忍冬才渐渐缓过神来,脑中闪过光怪陆离的记忆碎片。
漫天的雪花、咆哮的雷电、还有一只毛茸茸的尾巴……
怎么会这么荒谬又那么真实的一个梦?
梦中的脸已经模糊不清,而那对近在咫尺的兽耳和盘在自己脚腕上的尾巴却是那样清晰,似乎还残留在脚腕间的真实触感简直让他觉得这不是一个梦。
可如今正是人间二月,桃李争艳的时候,清玉山上一片青翠,哪里会下雪?
他怔怔地低下头,呆滞地掐了自己一把,却正好握到腕间的伤,疼得他泪花都“嗞”了出来。
这个烧伤,是什么时候有的?
忍冬竭力去回溯记忆,却只能记得自己和大师父去清玉山上砍柴,然后……
记忆从此处断开,他想再往里追寻,却是半点残片都找寻不到了。
临街的喧闹声此起彼伏,忍冬回过神来打量四周。
床帐是最时新的垂花帘,四角挂着香包,散发着清冽的草木香,就连身上盖着的被褥都绣着淡青的莲纹,摸在手中针脚细密平整,一看就是上好的绣娘绣的,绝对价值不菲。
忍冬猛地坐了起来,逃一般地将自己甩出被子,后脑勺正磕在床头上,发出“嘭——”地一声响,他却顾不上揉一揉,着急忙慌地赤脚下了地。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里衣,目光从上头磨损出的细小毛绒游移到短了一截的裤脚。站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他竟有些不知所措,好在衣裳虽然破旧,还算干净整洁,应该没有把脏的蹭到床上,不然就是把他卖了 也买不起不起被褥上的一朵莲青刺绣。
裸露的脚腕上忽而传来皮毛蹭动的触感,忍冬心弦一震,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涌出梦中那只雪白的尾巴,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喵呜——”脚旁被一个柔软的生物蹭着,忍冬低下头一看,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狸奴,正咬着自己的裤脚往外拽。
忍冬环顾屋中陈设,皆是他这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都能看出价值不菲的好东西,心下更是局促,不知把自己带到此处的人是谁。
见这只狸猫也不怕生,忍冬猜测它应当是这个屋中主人的小宠。
狸猫微微有些不耐烦,下嘴的力道大了些,本就单薄的衣料被它咬出两个洞来,两个尖牙正卡在洞中,方便了它稳住身形撅着屁。股把人往外拽。
昭明寺中时常有偷溜进来的小猫小狗,忍冬喂过不少,对它们的小动作很是熟悉。他觉着这只狸奴多半是通人性的,做此举动应当是要带自己去见他的主人,忍冬低下头摸摸它的脑袋,小心翼翼地从它嘴里救出自己的裤脚,和它商量道;“稍等一会,我穿好衣裳和你走好吗?”
狸猫圆溜的眼睛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听话地松了口,忍冬没敢坐在床上,扶着沉香木床的边缘穿着整齐,又将床上的被子叠好,拍了拍自己躺过的地方,似是那处有什么脏东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