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久了总会有些传闻,过两日我们客栈里的桌子凳子在那些江湖客的嘴里,说不定都成了精呢。”胡老板打着哈哈,软言堵了回去,“我们这种小地方哪里有精怪看得上,那些匪夷所思的传言大都是修士的噱头,若是没有奇异传闻,他们又到哪里去讨生活呢?”
辅帝阁声名远播,黎国信奉它,供奉它,自然而然地衍生出想要追求长生的修仙门派,可这么多年过去,也没听说哪个门派有谁能得道飞升,他们和那些江湖门派也没什么大的区别,有的甚至还不如江湖门派的武功精炼。
民间信神,仰慕渴望成神,可远香近臭,谁都不会觉得隔壁家光着屁。股一起玩的旧友能得道飞升,于是寥寥几个所谓的修仙门派散落各地,他们在当地百姓心中也不过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才去的地方,实在算不得一个七尺男儿的好前程。
那些披着修仙名头的门派也就做些驱魔除妖的样式,只有真的遇上了诡异之事,百般不得解的百姓才会勉强请了他们死马当活马医,声望根本不如佛寺、道观,平日里连个香火钱都挣不到,凄凉得很。
这也怪不得他们有时自己会造出些声势来,自导自演做些戏,求得一点银钱继续修仙求道。
胡老板客客气气地解释了半晌,言辞恳切,有理有据。
裴朔雪任他怎么说,都不言语,等他把车轱辘话说完,略一挑眉,拍了荷包在桌上,做了一副不讲理的模样,倨傲道:“大爷我今日就要定了这个灯,你看着办吧。”
人间行走第二招,蛮不讲理的大爷是谁都不想惹的,要是还是一个有钱有权的大爷更是所向披靡。
裴朔雪搜罗在脑中那些自己见过的世家纨绔子弟模样,有样学样,拍了钱之后,还压低声音附了一句,“客栈生意那样好,要是吃上官司歇业,得损失多少?”
很好,字字没有说自己背后有人,却处处透露着自己身份不一般,裴朔雪暗暗夸了自己几句,见胡老板愣怔了一下,更觉得自己学得惟妙惟肖,又在心中夸了自己几句。
胡老板看着他容色一般,可周身气度不凡,尤其是这砸钱动作的熟练度,简直就是从小砸钱砸到大才能砸出的效果,不禁心惊,难道这位常年在三楼包了一个房间却不怎么来住的公子真的是个权贵?
胡老板震惊,胡老板骇然,胡老板秉着得罪不起宁愿送佛的原则,只好挑了一盏灯下来给了裴朔雪。
这么多年,难得见有一个敢当面要灯的,不少看热闹的都约着说过了今晚再来看看这灯会不会自己跑回来,个顶个地兴奋。
裴朔雪敛了不好惹的神色,重新恢复了淡漠的样子,看着对琉璃灯不甚在意的样子,好像刚才那个威逼利诱要灯的人不是他一样。
忍冬偷偷瞧着他的神色,实在是不明白裴朔雪的心思,转眼,那盏做工精致的灯就在自己眼前放大了数倍,头顶上传来裴朔雪的声音。
“拿着玩吧。”
这真的是要来给自己压惊的?忍冬受宠若惊地接过灯,一双眸子在经过最初的惊讶后,投向裴朔雪背影的目光尽是柔和。
他还没被这样当做孩子一般哄过呢,这盏灯是他正儿八经收到的第一个礼物。
此时裴朔雪的背影在忍冬眼中简直是发着光,哪儿哪儿忍冬瞧着都好,又给自己饭吃,又买灯哄自己,还肯信自己,拿那么多钱让自己去买糕点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个和大师父相识的贵人真是世界上顶顶好的人,要是能长久地跟在他的身后就好了……
忍冬连提着灯都觉得不够珍视,索性抱在怀中,抬着小短腿跟着裴朔雪身后追。
裴朔雪完全没有带了个孩子要放慢步子的意识,自顾自地走出客栈,一手提着老和尚的骨灰坛,想着怎么和昭明寺的僧人解释,随口对后头道:“你会哭吗?”
没有得到回应,裴朔雪以为是嘈杂的人流掩盖住自己的声音,提了音调又问了一次,还是没有应答。
裴朔雪终于意识到对劲,回头一看,身后空空。
忍冬……好像又走丢了……
作者有话说:
强权压人,拿钱压人裴朔雪
第6章 挤庙会
裴朔雪站在迎风客栈一楼到二楼的小露台上,盯着门口的小团子转了有半柱香的时间,终于明白他是怎么在去买糕点的路上把自己走丢的。
在这半柱香的时间里,忍冬先是发现自己跟错了人,转回了迎风客栈门口,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了一会。
看着他像个蘑菇一般把自己埋在门口的石头狮子边上,裴朔雪稍稍有些心软。
在临香阁走丢的时候,他至少知道裴朔雪在哪儿,能让糕饼铺的伙计带着他来找,可现在忍冬并不知道裴朔雪在哪里,就只能可怜巴巴在门口等着。
裴朔雪居高临下,看着忍冬蹲了一会,然后突然冲进客栈中,又冲了出来,似乎是在模拟他们方才出来的场景,想用这种方法凭借直觉找到裴朔雪出门驶往哪条路上走了。
在看到团子横冲直撞地冲了半柱香愣是没有撞到一个正确方向,自闭一般地将自己又团在石狮子旁边,裴朔雪终于确定了一个残酷事实——这是个不认路的崽子。
这真是一个致命的弱点,裴朔雪养崽子的心犹疑了。
一个迷路的崽子面临着时时刻刻会走丢,走丢就很容易被大型猛兽叼走,即使侥幸在猛兽口中活下来,也找不到家的方向,这样的崽子注定是要被自然淘汰掉的。
这样的崽子怎么能养得大呢?裴朔雪为他的未来深感忧虑。
不过眼前再怎么嫌弃,这个崽子还是丢不得的,裴朔雪叹了一口气,抬步往下走。
忍冬蹲在那里半晌,腿都麻了也没有动一下,他脑子混混沌沌的,也不清楚自己怎么跟人更丢的,心中满是懊悔。
他方才进迎风客栈找了老板,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裴朔雪去了哪里,可真的沟通起来,他却快疯了。
在胡老板的口中,裴朔雪是一个单眼皮,塌鼻梁,肤色偏黄,丢在人堆中都捞不出来的、平平无奇的人,可忍冬看见的人却是皮肤白皙、双眼皮、容色冷淡,嘴唇偏薄。
他反复地和胡老板确认着裴朔雪的长相,刚开始还能够坚持自己的观点,可等到店中上菜的伙计都这么说,忍冬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胡老板说小孩有时不记人是正常的,可忍冬清楚得知道,这不是什么不记人,他眼中的裴朔雪就是和别人眼中的不一样。
更令他崩溃的是,如果他眼中的裴朔雪一直以来是和别人不同的,那么自己永远也找不到他,因为眼中人的模样只有忍冬一个人知晓。
正六神无主的时候,忍冬眼前出现了一双雪白的靴子,他怔了一下,而后猛地抬头,见到了那张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脸。
是轮廓分明的脸,是双眼皮,是琥珀色的瞳孔,就是他看到的模样。这一刻,不知为什么,忍冬忽然觉得很委屈,含在眼中的泪一下子滚了下来。
裴朔雪微微皱了眉,看着他无声地哭着,心中没有半分波动,只觉得他哭的样子还不算丑,尤其是滚落的泪珠个顶个地圆润,像是碎裂的串珠一般,每一次眼泪都积蓄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凝成足够大的圆珠后再坠。落。
裴朔雪研究完他如何将眼泪哭的这么圆润,突然联想到传说中东海鲛人的眼泪会化成珍珠,是不是也是因为睫毛太长?
裴朔雪面色不改,脑子早就天马行空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直到衣裳上传来一阵拉扯的力道,才发现团子靠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捏着他衣裳的一个角,仰起头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声音还带了些哭腔,“我以为……贵人不要我了……”
见裴朔雪对他的靠近并不反感,忍冬大着胆子,轻轻地靠上脸颊蹭了蹭裴朔雪的衣裳,顿时清冽好闻的松木香萦绕在他鼻尖,他不自主地松了身子,原本只是怕裴朔雪会丢下自己,才这样卖乖讨巧,如今不知道为什么,闻着裴朔雪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他竟生出几分天然的依赖感来。
忍冬眼中的水光还没散,配上他微红的眼眶,还真有几分可怜劲。裴朔雪垂眸瞥了他一眼,默默在心中评估:还知道装可怜博同情,不算傻。而且可怜样子确实挺招人疼的。
可是就算招人疼,我还是要丢掉你的,只不过不是今日而已。裴朔雪收回目光,默默在心中想。
“我已经叫了马车在东门外等我们,走吧,回昭明寺。”裴朔雪瞥了一眼他依旧拽着衣角的手,对上他一双询问的眼睛,想着他出个门都能走丢的“战绩”,放慢了步子,任由衣角被拽着。
他们走的主街人群熙攘,忍冬个头只到裴朔雪的腰,即便裴朔雪已经放慢了脚步,他也难免被人潮汹涌挤得东倒西歪的。
举目之间全是人的腿,忍冬只能攥紧了手中的一角衣裳,目光落在和自己一般大的孩童身上,眼中充满了羡慕,可目光扫到裴朔雪那只指节分明的手,他又按下了自己的心思。
非亲非故的,能够分一点一角给他拽着已经很好了,自己简直是有点太贪心了。
裴朔雪冷着脸跟在人群中挤,脸色很是难看。他本就体温偏凉,受不住暑热,可偏生现在又是一副人的模样,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人群挤,四面八方的热气简直要把他热化了。
反观狸猫这个时候就很有优势,仗着自己身量小,早在人海缝隙中三蹿两蹿的,不知道蹿到哪里去了,就留了一个他拖着一个小的还在人海中浮沉。
又一波人潮涌来,裴朔雪被挤得一个踉跄,衣角上一直加诸的力道也随之松了,他低头一看,腿部挂件已经被挤到两三个人之外,正张着双臂朝他挥舞着。
“贵人!”
养孩子好烦。
裴朔雪心中诽腹着,还是伸出手抓住忍冬的手,扶住他的腰将人从层层人浪中解救出来,顺势抱在了怀里。
好轻。
裴朔雪一只手都能完全抱得稳,分量一点也没有他想象中的大。
或许是受到了惊吓的缘故,忍冬的身上并不热,靠在裴朔雪的身上并不让人不适。
他很规矩,被抱着手也没敢环着裴朔雪的脖子,只是像是折了翅膀一般垂在两侧,紧张地握住裴朔雪衣襟旁的衣料,好像是怕摔。
裴朔雪看着自己衣襟料子被人握得皱皱巴巴的,出言道:“崽崽,手搭着点肩膀就行。”
忍冬被他喊得一蒙,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喊得是自己,耳朵一下子就红了,他松了握住衣料的手,软软地打搭在裴朔雪的肩膀上,看着就像是环着他的脖子一般。
他从来没有在这样的高度上看过庙会,原先他在地下看着压抑而可怕的场景一下子就豁然开朗,就像是一副清淡的黑白山水画一下子就上了粉彩,映在他浓墨一般的眸子中也有了神采。
鼻尖是令他安心的松针香,抱着自己的臂膀牢牢地将他环在身边,隔绝了外界的推挤和喧闹。忍冬简直是受宠若惊地在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不少和他年纪一般大的小孩也被家里人带着来看庙会,个个都被抱在怀中,在离人群一米多高的地方,孩子们之间互相打量着,懵懂的眸子中没有顾虑,全是被两边小摊上的挂件、彩绳吸引得发直的眼神。
在地下的时候,忍冬揪着那一片小小的衣角,低着头紧紧地跟在裴朔雪身后,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乌压压的人群,可如今被裴朔雪抱在怀中,站在不一样的高度,他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
他也能像别的孩子一样笑着扬起头,暂时忘却自己低下的身份,幻想着自己和那些孩子一样,也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也是家中父母的掌中宝,也像那些孩子一样可以被抱着去赶集。
飘荡的柳絮落在忍冬的眼睫,又跳动到他的鼻尖,抬头就是繁盛的灼灼桃花和落在花影间细碎的阳光,在裴朔雪看不见的地方,忍冬不由自主地微微笑着,两个梨涡也跟着浅浅笑着。
对于裴朔雪只是一个为自己行方便的动作,也对于忍冬来说却是此生难得的温暖。
走出主街之后,人流明显快了许多,裴朔雪就地将怀中的人放了下来,带着他往东门走。
忍冬没有再揪住他的衣角,而是大着胆子跑上前两步,握住裴朔雪的两根手指,裴朔雪动了一下,还是没有甩开他,由着他拽着走。
忍冬看着自己握住的指尖,又在裴朔雪看不见的地方扬起头看这个人,他只觉得这个人手掌很柔和,身量也高大,他得努力地仰起脖子才能看到裴朔雪的下巴。
他就像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生长在忍冬的视线之内,却让他觉得是受到了庇佑,而不是被挡住了阳光。
若是自己也能长成贵人那么高大就好了,那样的话,就不用担心被这个人丢在原地,不用小跑着才能追上这个人的步伐,可是那样……贵人就不会再抱自己了……
忍冬蹙着眉头出神,一时不知道是该长大好,还是不该长大好,他完全沉浸在方才集市上那条街的安然氛围中,一厢情愿地想跟着这个人走,根本没有想别人愿不愿意接受他。
牵着裴朔雪的小指,追着踩他投在侧边的影子,没多久,他们就到了东门等着的马车前。
狸猫早跳到马车车顶上在等他们,远远地就见着人来了,“噌——”地一下蹿进了马车里。
车夫陪着笑掀开车帘,忍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抱着送了上去,心中隐隐生出些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