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略过床头的攒金丝织枕,浅青的枕面上有一处小小的阴影,状似手指,颜色很浅,不注意根本看不到,那是他睡着时落了汗了的手印上去的。
忍冬抿了抿唇,伸出指尖抠了抠那处印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狸猫等了一会,见他穿好衣裳居然站在床边发呆,三两步蹦到了床上,挡住了忍冬的视线,急切地又叫了两声。
忍冬连摸猫猫头的心思都没了,他越过狸猫的身子,小心抱起了软枕,示意狸猫可以走了。
狸猫迈着步子在前头给他引路,忍冬出了房门,看见挂在走廊的琉璃六角灯笼,才认出这不是什么私人府邸,而是扶桑镇上的迎风客栈。
出了扶桑镇往东走就是大师父修行的昭明寺,镇上有集市的时候,大师父会带他下来采买些东西,他没进过这家镇上最大的客栈,只是听大师父说过,迎风客栈上挂着的琉璃六角灯是独一无二的,据说是一个手巧的闺阁女儿做的。
狸猫跳着带他从三楼往下走,到了二楼中间的散座里,此时街上的舞龙还没过,不少人出了客栈去凑热闹,二楼散座的客人倒是没几个。
能在三楼拥有那么一间久住的屋子的人必定十分讲究,可这人在二楼却没有包个私人包厢,只是挤在鱼龙混杂的散座中,忍冬越发对这个救了自己的人起了好奇。
跟着狸猫转过几个桌角,忍冬一眼就看到了临窗的那个位置。
最先引人注目的那满桌的菜肴,盘子甚至放不下都叠在一起,和散座中每桌三两个菜的桌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托腮坐在窗边,好似在看楼下的舞龙,并没有注意到这边。
看着狸猫迈着步子往那处走,三两步就蹿上了那人的膝盖,四脚刚踏上去,就被男人拎着后颈放到了一旁的空凳子上。
狸猫不满地叫了一声,跳起来要去够桌角,龇牙咧嘴的,一副不爬上桌誓不罢休的样子,男人夹了一条炸小鱼给它,它立马识相地叼着啃,没有半点方才的狠劲。
尽管是一人一猫,可忍冬莫名觉得他们之间自带一层隔离旁人的薄膜,和谐得他人插不进去。
忍冬迟疑了一步,在离男人还有三步远的距离停下了,抱着枕头不知所措。
“醒了?”裴朔雪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随口问道。
忍冬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微微发怔,认出了这个人经常来庙中找大师父下棋的人。每一次大师父都不让他去人前,忍冬都是躲在柱子后面偷偷看的。
“多谢贵人相救,不知贵人救我的时候是否看到别的人?”忍冬学着大人的礼数抱着枕头行了一礼,动作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救?”裴朔雪终于正眼看过来,饶有兴致地试探道:“你是说一个和尚?”
“贵人见过?”忍冬急切问道。
“唔,见过,他死了,骨灰在这儿。”裴朔雪看着他眼中慢慢浮现出不可置信,而后一个箭步地冲到空椅子上放的木盒旁,手已经搭在上头,却不敢开。
几乎是瞬间,忍冬眼中坠出连串的泪珠,扑朔地往下掉,很快在木盒的表面积蓄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他只顾抬头看着裴朔雪,眼中流露出天然的信任和询问。
裴朔雪微微皱了眉,一时不能确定他是真的忘了,还是装的。
“我遇到你的时候,和尚已经死了,你也倒在一边,看着身边烧毁的树木,估计你们是遇到打雷,和尚正好被雷雨击中,你也晕倒在一边,手腕上留了伤口。”裴朔雪一面观察着忍冬的反应,一边将瞎话说得有头有尾。
几乎是瞬间,忍冬便信了。
裴朔雪见他站着自己低头说话脖子疼,便喊他坐在自己对面。
忍冬爬上了凳子,正垂着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伤口,闻言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道了谢,目光中的真诚看得裴朔雪一愣。
要是这能是装出来的,这六岁的小孩是成了精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孩子突然失了在山上的记忆,不过对裴朔雪来说却是有利无害的,毕竟谁也不想带一只仇视自己的崽在身边。
忍冬见裴朔雪一直盯着自己,便以为是自己哭的样子扰了面前这个人的兴致,忙不迭地伸手去擦眼泪,可他毕竟只是个孩子,骤然听到敬重之人死讯,没有嚎啕大哭已经是克制了,即使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给人惹麻烦,可面上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
裴朔雪第一次认真打量面前这个孩子,他曲肘擦眼泪,手腕细得像是轻轻一撅就能断,面色看着也不好,头发倒是细软,发根却微微泛黄。相较于六岁的孩子他确实瘦小很多,反倒衬得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炯炯有神。
真不知道那个老和尚是怎么养孩子的,昭明寺的香火不错,即便日常素斋,也不至于把一个六岁的男孩养得和乞讨小儿一般瘦弱吧。
“你抱着枕头做什么?”对照着忍冬小小的脸,裴朔雪终于注意到他一直抱在怀中的枕头。
“这儿。”忍冬差点忘了这件事,见他询问,“噌”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费力地举着软枕指给他看,“这儿被我弄脏了……我可以给贵人洗干净的,若是不能洗……我就……”
他身无分文,如今大师父走了,昭明寺也不一定要他,要是不能洗干净,他拿什么去赔这个看着就价值不凡的软枕呢?
忍冬支支吾吾地话都说不完整,抱着枕头的手指搅着,落在裴朔雪眼中可怜得不行。
裴朔雪看着那软枕上的浅浅印迹,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他在神界养过的一只小凤凰。
那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鸟崽,一只手就能捧住,细微的呼吸带动它鼓动的胸脯在他手心中撩动着。漫天的紫电雷光中,血雨淋透了他的身子,嗜血的杀性在他的胸膛中碰撞叫嚣,断骨剔肉他都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唯有手掌上一捧绒毛的细微动静敲动着他的心——那是他能攥住的,唯一跳动的生命。
——殿下,别怕,我带你出去。
裴朔雪听见自己声音隔着漫长的时光在脑中发出声响,他带着中洲之主的孩子从重重包围中冲出三十三重天的时候,手持一把通体雪白的神武,挡住了玄帝最凌冽的一击,紫电之下,战无不胜的神武也崩出一块豁口。
“你叫什么?”裴朔雪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倾身摸了摸面前孩子的头顶。
他再一次的询问更像是在确认。
男孩没有躲,乖巧中带着些懵,被摸着脑袋舒服地弯起眉眼,朗声应道:“忍冬。”
裴朔雪眸光微闪,流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而后又很快恢复平和。
递上一个干净的骨瓷白碗,裴朔雪坐了回去,轻声道:“用饭了吗?吃吧。”
忍冬没有想到这个人这么好,不仅救了自己,还愿意给自己东西吃,亮晶晶的眼睛中满满地都是感激。
一个小孩的真心实在太容易得到了,只要你摸摸他的脑袋,给点好吃的,他就能递上满目的敬仰和感激。
裴朔雪被他不加掩饰的灼热目光看得有些心虚,他突然善心大发完全是因为这个孩子有一个讨喜的名字。
他那把曾助凤帝辟开天地四季,震慑四海的雪白神武,也名为“忍冬”。
作者有话说:
裴裴:(发散思维中)这娃不会是我神武上崩掉的一个角吧?
忍冬:选择性失忆中……
——
求一波海星~
第4章 琉璃灯
面前这个人显然是很挑食的,在忍冬眼中精致得无可挑剔的菜肴,裴朔雪却动得不多。尤其是时蔬,除了正上季的油焖笋动过两块,其他基本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肉菜中清蒸鲈鱼少了腹部一块肉,红烧肉少了两三块,手撕荷叶鸡倒是吃了一半,除此之外只有鳝丝汤看着像是被捞过一碗。
忍冬拿着碗小口扒着米饭,目光飞快在裴朔雪面前放残留食物的盘子里扫了一眼——不吃鱼皮,不吃鸡皮,不吃肥肉,青菜不吃根……
看了一场下来,他大致知道了裴朔雪饮食的偏好,半碗米饭下肚,中间就夹了两三次菜,还是避着裴朔雪的喜好夹的,米饭上干干净净的,一点荤腥也没沾上。
裴朔雪正在喂猫,夹着炸鱼的手刚从盘子里出来,瞥到桌子上依旧满满当当的菜肴,挑眉道:“怎么不吃?”
既然来了人间,尘世凡俗总要沾染上些,才能装得合群,裴朔雪这些年说是在山中清修,也不像苦行僧一般苦了自己,人间风味各异的吃食、精巧新奇的玩意儿,只要是他看得上的,从来不吝啬花银钱。
他学着做人,却从来没有真的低下头去看看这天下的普罗大众,自然是不明白面前这个孩子为何吃个饭也要谨小慎微。
或许是因为当初救下来的凤凰幼崽让他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脉动,裴朔雪对威胁不到自己的幼崽还是愿意分出些耐心的。
他夹着小黄鱼的筷子定在半空久了,狸猫已经舔干净最后一口鱼肉碎屑,等了一会还不见投喂,费劲地扒拉着桌子腿够到桌面上,正见那双筷子顿了一下,而后转了一个弯,金黄酥脆的小黄鱼就落到了忍冬的碗里。
狸猫:“喵呜?”
裴朔雪压住它想要冲上来抢鱼的脑袋,低声道:“你吃的够多了,人家比你小,让着点,嗯?”
狸猫骂骂咧咧地顶着裴朔雪的臂弯,用只有他们能听懂的话叫着,“为什么用我的喂他!”
忍冬顿了一下,只听见了前半句,以为裴朔雪嫌弃自己吃得多,立马放下了筷子,局促地偷偷抬眼看他。
“不是说你。”裴朔雪又夹了一块鲈鱼肉给他,示意他多吃点。
“为什么!要拿我的小黄鱼!”狸猫依旧不依不饶。
裴朔雪全当没听见。
忍冬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裴朔雪方才说得不是自己,慢慢地夹起那块肉吃了,盯着碗中那条澄黄的炸鱼,筷子刚在上头戳了一下,狸猫叫声更大了。
“我的!我的!”
裴朔雪被吵得脑仁疼,重新夹起一条鱼给它。
狸猫性子上来了,撇过头不要。
“他的更大!”
裴朔雪戳了戳了狸猫的脑袋,恨不得劈开它的小脑袋瓜子看看它成日里想的都是些什么,跟了自己一百多年连形都化不了,成日里只知道好吃懒做,要不是看它一身皮毛抱着软和,裴朔雪早把它扔回妖族了。
“你能不能讲点理?三斤,你都这个岁数了……”
裴朔雪话还没说完,就见忍冬抱着碗下了桌,夹起碗里的鱼放在狸猫的面前。
狸猫炸着的毛还没有收回去,忍冬也不敢靠太近,小声道:“给你,我不吃鱼。”
不吃鱼?那刚才的一块鲈鱼肉是到谁肚子里了?
裴朔雪眼中略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么会看眼色的孩子,在寺庙中是过着怎样的日子才养成这么一个性子。
狸猫得偿所愿,生怕被人抢,叼着鱼去角落里啃。
忍冬坐回了位置,见裴朔雪半晌都没说话,反省自己刚才的举动是不是失礼,他只是不想别人为难,才说自己不吃鱼,可偷偷看着裴朔雪冷淡的脸色,他突然想到自己才吃过一块鱼肉,这样前后矛盾的拙劣谎言一定是被面前这个人看出来了。
“我……”忍冬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他从小的境遇告诉他一个没有亲人的孩子本就是个累赘,这样的孩子要是还是个谎话精,更不会讨人喜欢。
他想要解释,急切之下竟话都说不完整,正焦急着,听得裴朔雪冷冷的一句“你吃你的。”
登时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了下来,忍冬反应过来对于自己来说,他是大师父的旧友,自己天然对他有几分信任,忍不住想要讨他的喜欢,可对于裴朔雪来说,这只是见自己的第一面,或许此后都不会再见,自己实在没有理由这么谨小慎微地去讨好一个过客。
因为骨子里习惯了遇事先考虑别人的感受,他才下意识地做了辩驳,现下想清楚这点,忍冬索性也不再争辩,任由裴朔雪打量误解自己。
忍冬收回慌张的神色,面色沉静下来,放在桌子下面的手却搅在一起,像是在等着裴朔雪的审判。
“别让它,它都多大了。”裴朔雪看着他不自主缩成一团的身子,又给他夹了一筷肉。
忍冬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裴朔雪居然拿自己和那只狸猫比年龄,他很久没有被人用一个对孩子的宽和对待,几乎忘了自己不过才五岁。
心脏微微发麻,涌动着他说不清的陌生情绪,忍冬又拿起了筷子,默默把裴朔雪夹的肉吃掉。
男孩头上还立着的两缕呆毛,低着头乖顺地吃饭,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投下阴影,咀嚼时嘴边还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看着还挺乖的,裴朔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中默默道。
这样想着,裴朔雪又接连投喂了几块,忍冬也不挑,他喂什么就吃什么,裴朔雪索性将满桌的菜夹了个遍。
忍冬顺从地很,裴朔雪夹一块他吃一块,很快就把自己嘴巴塞得鼓鼓囊囊。
原本吃着没甚滋味的菜肴,看着这个小崽子鼓着腮帮子嚼得起劲,裴朔雪竟感受到一点投喂的快乐来。
好乖,看着就很好养。
好像自己那把趁手的兵器,随着他的心念而动,乖顺而服从。
裴朔雪眯着眼睛托腮看着他吃。
神途漫漫,不少神仙遇到合眼缘的,都忍不住养个崽子来逗趣消闷。不过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的事儿也常有。就拿裴朔雪最敬仰的中洲神帝凤帝来说,他养过的崽子不少,随手帮扶的不谈,真正养在身边的就有两个,却没一个成器的,一个成了欺师灭祖的白眼狼,一个成了混吃等死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