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就这么装聋作哑了半年,上阳的军官反而与他们二人更亲近起来,赵珩和岑析对岑家军内里的一些情况也渐渐摸得多了,不至于像刚过来时那么抓瞎。
熟悉之后最大的好处便是做事更便利些,像是前段时间的清缴草原流寇,赵珩和岑析用了军营中最擅长跟踪追击的隐部,加之赵珩和岑析也不似旁的送入军营的公子哥那般娇惯,事事都亲力亲为,围了几次猎,除了几次寇,换了几次边关寻访,岑家军对这位五皇子和岑慎孙子信服不少,赵珩和岑析的日子才好过些。
刚回军营,正在操练场上操练的军官就丢下操练的军士迎了上来,极为顺手地牵了赵珩和岑析的马,交给一旁养马的军士,问道:“阿木朵呢?”
“回寒部了。”赵珩瞥了一眼隐部将官孟藏,嘱托道:“这些日子多盯着些寒部那处的消息。”
孟藏干的是追踪藏匿的细致活,为人却爽朗大方,应道:“行!殿下放心,必不让其他部族占了寒部的便宜,欺负了殿下的小公主。”
军营多半都觉得赵珩这么少言寡语的一个人能对阿木朵频频照看,定是对这个草原女子有意,私下都爱开些这种玩笑,孟藏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当着赵珩的面就将私下的玩笑话脱口而出。
岑析也是听过这风言风语的,下意识地去瞧赵珩的脸色。
两年的边塞风霜将赵珩的侧颜磨得更加棱角分明,情绪也变得不显于色。
他只微微皱了眉,没说什么,自顾自回了营帐,岑析跟着他进了同一个营帐,两个人卸了臂缚,松了轻甲,对坐着喝冷了的茶。
也不顾什么公子品茶的形象,岑析一口气饮了一杯,才抹了抹唇上的水珠,对着在看地图的赵珩试探道:“太子北巡,那个人多半也会来吧。”
赵珩低头看着手中的地图,淡淡道:“来了又怎么样?”
他再抬头,岑析触上的便是他微挑的唇线和明显轻蔑的笑:“我现在又动不了他。”
岑析这句话的试探是想要看看裴朔雪如今在赵珩心中的地位,可听了赵珩这句话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两年来赵珩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这个人,他们只能在岑慎传来关于赵璜的消息中稍微窥见这位亲自将赵珩送到北地的裴大人的近况。在政事上,裴朔雪有着不符合他年纪的敏锐,不过两年便坐稳了东宫属官的位置,言谈办事极有分寸,在赵焕面前也颇为得脸。
岑慎几乎每月准时送来平都近况的书信,可就在今年三月赵璜被封太子时足足停了两个月的书信往来——
定下储君是要祷告上苍,听取辅帝阁神谕的,就在三月苍山祭天之时,辅帝阁降下神谕,言明裴朔雪是当世辅帝阁阁臣,一时之间他效忠的赵璜地位顿时不可撼动,神谕降下的第三日,赵璜就被封为太子。
阁臣定,太子立,黎国国本几乎没有再变动的可能,岑慎便也歇了赵珩回都的心思,想着他在封地上阳至少能保一生平安,可他不送书信来,赵珩却送了亲笔去,岑析不清楚他们之间聊了什么,只是知道赵珩书信去了之后,岑慎每月必送的平都消息又不错日子地送了过来。
“外祖上一封信中说了赵璜巡视封地一事,却没有说陛下会和他一起来上阳,说明陛下是临时起意要来上阳的。”岑析分析道:“可是他们并未来我们这儿,先去了寒部,咱们这位陛下的心思真是难猜。”
“也没什么难的,不过是在防我而已。”赵珩卷起地图,冷笑一声道:“这两年来,我与寒部交好更甚于外祖在北地的时候,他既是偷偷来的,不过是怕我一时错了心思,对他们父子下手,他们如果在上阳地界出事,我能保证不走漏一点风声,让外界觉着他们是因为意外而死,可若是出事在如今各部族聚集的寒部是瞒不住的,因此寒部比上阳要安全。另外,他们想试探寒部的心思更偏向于我还是他们。”
“殿下的意思是,陛下和太子不会来我们上阳了?”岑析皱眉道。
赵珩转了转茶盏,对着上头的青花纹样细细瞧了一会,将那方碎纹薄胎玩弄在掌心之间,轻声道:“会来的,没有见到我这个人他们怎么放心呢?”
“他们会让寒部保密,再偷偷原路返回,重新派人送来消息通知我们御驾临近上阳。”赵珩的声音带了一丝阴狠,被阴影笼罩着的半边脸瞧不出情绪:“我偏生不要他们如意。”
岑析被赵珩突然急转直下的情绪惊了一下,平白地起了些鸡皮疙瘩,直觉上觉得赵珩要做一些危险的事,开口问道:“殿下想要做什么?”
“秋天易燥,尤其要注意火烛。若是一时不慎出了什么事,寒部有援驰之责。”赵珩缓缓道,看向岑析的眉目上挑,反倒衬得他冷硬的模样平白多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岑析明白了他的意思,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明白了。”
——
今夜帐中守夜的人格外少,夜风朔朔中,正中的营帐透出一片金红的火光,倒映出一个手举煤油灯的侧影,那个影子立在帷幔处缓缓低下头,似是滑脱了手一般,油灯滑落,顿时勾起一片火花。
与此同时,一匹骏马正飞驰在前往寒部的路上,岑析手持缰绳,远远地瞧见寒部驻地的篝火,知晓那处灯火未熄,正是夜宴酣畅之时。
宴席上,酒过三巡,觥筹交错之中,不论是坐在上首的赵焕还是座下各草原部落首领,都带了几分醉意,说着些亲密的过往。
赵焕醉眼朦胧,瞧了瞧宴席中滴酒未沾的阿木朵,眯着眼睛看了半晌。
耶牧生见自家女儿还板着脸,忙给她使了一个眼色,道:“阿木朵,还不快给皇帝陛下敬酒。”
阿木朵骄矜地抬头,瞥了一眼大父,明显还气着,她看了一眼赵焕,还是乖乖地倒了酒,准备敬赵焕一杯。
赵焕看着她明明不愿意却还得装出一副顺从的样子,直等到她举起酒杯才制止道:“朕有你阿父陪着喝酒就行,你不如敬敬太子,你们年纪相仿,坐近一些也能说些话。”
此话一出,耶牧生顿时明白了赵焕的言外之意,挂在嘴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阿木朵没听懂,只想着早些敬完早些了事,举起酒杯草草向赵璜的方向敬道:“太子殿下请。”
赵璜不似她这般无规矩,站了起来好好地回了一个礼,喝了杯中酒,并将空了的杯底晾给她看。
耶牧生笑了两声,岔开话题道:“太子殿下真是豪爽,颇有陛下当年的风范。”
赵焕笑道:“太子最肖朕,文墨武功皆是上佳,只是如今还未娶妻,朕和皇后都悬着这件事。皇后宽厚,太子继承了皇后的好脾性,为人温和过了些,朕与皇后私下里还玩笑说,太子府需得一个活泼些的太子妃才两相合宜……”
像是突然想起来一般,赵焕明知故问道:“阿木朵多大了?朕记得她似乎比太子小五岁?”
见赵焕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耶牧生也不能装聋作哑,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委婉地拒了赵焕赐婚的意思,底下一个部落的首领呵呵一笑,瞥了一眼全身上下紧绷着的阿木朵,朝赵焕道:“草原各部谁不知道阿木朵最喜欢往上阳跑,小女儿总是容易喜欢上朝夕相处的公子,太子殿下少来草原,实在是失了先机啊。”
那首领多喝了些黄汤,加之和寒部也算不上多要好,借着酒劲拱了一把火。
一时间赵焕和耶牧生的脸色都不好看起来,耶牧生忙打圆场道:“阿木朵粗苯,实在是……”
“不要紧。”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赵璜的身后响起,像是被夜间的露水浸透了一般,透着一股子凉意:“诸位在草原,自是不懂平都嫁娶习俗。”
这个时候正需要一个出面挽回赵焕颜面、又同时能威慑虎视眈眈的草原各部的人说话。
裴朔雪捏着酒杯的手微微收紧,轻笑道:“在平都,亲贵娶亲,喜欢、真心这些最不要紧。”
第63章 故人见
裴朔雪这句话一出来,耶牧生的脸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他强压住心中怒火,觑了一眼赵焕的脸色。
赵焕一手扶额,一手拿着酒杯,俨然一副醉意上头的样子。
耶牧生深觉被冒犯,他虽依附黎国已久,可不是就此软了骨头,尤其涉及到爱女阿木朵,他觉得有必要在赵焕有赐婚苗头的时候就将话说清楚,免得赵焕不死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此事。
况且,耶牧生好歹也是一个部落首领,他与黎国皇帝说话却被一个太子府属官落了脸面,心中很是不快。
可没等耶牧生开口,赵璜站起身敬酒道:“草原佳酿一时令人心醉,老师喝多了酒,言语若有冒犯,还请王上海涵。”
说完,赵璜便一饮而尽。
太子亲自饮酒作陪,且言语间皆是对裴朔雪的维护之意,耶牧生受了他这一礼,如今想要发难都难以开口,他稍稍缓了面色道:“寒部与黎国一直交好,这份情谊……”
“您不能进去!王上正在招待贵客……岑……”
外头突然传来争论推搡之声,耶牧生已经多次被打断说话,心中不悦道:“什么人在外?”
阿木朵闻声猛地站了起来,她听出是岑析的声音,出去将岑析放了进来。
岑析颠颠撞撞地跑了进来,入门的瞬间险些摔了一跤,风。尘仆仆地求助耶牧生:“求王上驰援,流寇夜袭驻地,火烧营帐,殿下他还在账中……”
岑析急切地抬头看,对上的却是主位上赵焕的脸,焦急的瞳孔中立即染上一丝茫然:“陛下?此处怎么会有陛下,我莫不是被吓糊涂了?”
从听见账外的推搡声开始,赵焕便知自己来寒部的消息瞒不住了,此刻被岑析当面撞破,脸上虽有些难看,可还是勉力维持着帝王的体面,沉声道:“是朕。”
“姑父!”岑析眼眶瞬间红了,眼中流露出委屈的神色,原本单膝跪地的姿势也变成双膝着地,膝行着到赵焕的座下,一副依旧吃不得苦的贵胄公子模样,抱着赵焕的腿就开始诉苦:“姑父,当初爷爷让我来军营历练,您为什么不拦着点,这里离平都山高路远,我在这里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您看看,我都瘦了。”
岑析丝毫不管什么君臣之间的礼节,抓着赵焕的手就往自己的脸上放:“您看看,是不是都瘦脱相了,若是姑母还在,定是不忍让我来这个地方的。”
赵焕原本还被他缠得有些难堪,可听到岑析口中的“姑母”后目光微动,看向岑析的眼神微微飘忽,似是在透过他缅怀着谁,贴在岑析脸颊上的手也顺着轻抚了两下。
全营帐的人都在瞧着他们二人的温情互动,只有阿木朵还想着岑析未说完的话,站立不安,忍不住出口问道:“殿下呢?可有受伤?”
被阿木朵这么一问,岑析才一副梦中惊醒的样子,抱着赵焕的手愈发收紧,可怜巴巴道:“姑父去救救殿下吧,我跑出来的时候,营帐的火已经烧得有马高了,殿下还在账中……”
“你怎的不叫人先救殿下?”耶牧生急切道。
岑析撇了撇嘴,委屈道:“今夜许多人都去巡夜了,而且,那么大的火我怕,没敢回头看,也不知道殿下怎么样了……”
“陛下,您看?”耶牧生已经站了起来,瞥了一眼已经撩了帐门出去的阿木朵,还是出言征求了一下赵焕的意见。
赵焕看了一眼下面的各部首领,手一挥:“快去,救珩儿要紧,朕和太子也去。”
阿木朵早带了人跑在前头,赵焕带着赵璜等一行人跟在后头往上阳地界而去。
虽说寒部离赵珩安营扎寨的地方不远,可这一路耽搁着,赵焕带着一行人到了营地附近只见黑烟袅袅和一片焦土,巡视的军官全都赶了回来,围在正中的营帐周围。
“流寇呢?”赵焕没往里挤,可他一开口,围在一团的人都闻言抬起头,而后自动让开了路。
谁都没想到赵焕会突然出现,各军官愣怔之后全跪了下去,露出坐在草地上捂着胳膊的赵珩来。
他身上的衣裳被火燎了好几个洞,脸上蹭上了灰黑的烟,衬得他整个人越发冷漠疏离,阿木朵正单膝跪在赵珩的面前,替他处理胳膊上的伤口。
“流寇呢?”赵焕问道。
其实只是走水岑析没有必要跑到寒部来求援,重点是这火是因为流寇引起来的,若不求援,他们放火之后包围营帐才是最致命的。
“父皇,流寇已经被孟将军抓住,只是他们皆是有备而来,见要被俘虏,皆咬舌自尽了。”赵珩的声音被烟熏得喑哑,断断续续地将一句话说完,挣扎着要起来给赵焕行礼。
赵璜皱了皱眉,看了一眼赵珩的伤口,拦住了他起身的动作:“伤成这样,你别起来,医师呢?医师呢?”
“军中医师不在这里,恐怕要到天亮才能赶过来。”孟藏回道。
“皇弟的伤口怎么能这么耽搁?”赵璜看着阿木朵用了止血药粉还无济于事,心疼地眉头紧锁,忽地突然想起了什么,朝着身后的裴朔雪道:“本宫记得上次秋猎本宫不慎被野兽扑了一下,先生带着的药膏很有疗效,此次北上,本宫还特意让先生带了些,先生快拿出来替皇弟止止血。”
赵璜这么一让,裴朔雪正好暴露在赵珩的眼前,同时,时隔两年的时光,裴朔雪第一次对视上赵珩的眼睛看清这个人如今的长相。
赵珩解了半边的衣袍,勃发的肌肉贴在身上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着,胳膊上的烧伤褪了油皮,正往外渗血,血红混合着灰黑看着骇人极了,赵珩面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疼痛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