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是陛下的……”瞿逢川犹疑道。
“黎国永远不缺陛下,可没有一个能千秋万代的陛下。”瞿良顿了一下,语调竟带了一些物伤其类的忧伤:“谁又能保证肱股之臣的瞿家不是下一代陛下手中的岑家?武将盛于白骨累累的沙场,衰于人声沸沸的朝堂,这样的前车之鉴还少吗?”
“这件事,你不用管,为父自会妥当处置,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也别和任何人说你拿了铜片的事。”瞿良嘱托道。
“好。”瞿逢川才应,外头站岗的小兵忽地掀开帘子。
“瞿将军,瞿侯爷,聂将军来访。”
聂将军?哪个聂将军?瞿逢川正蒙着,瞿良已经应了,来人走了进来,竟是他们打过两次照面的北地驻将。
北疆的将军多半是岑慎一手带出来地,可也有一些赵焕早年间派来驻守边防的,不过这些在北疆算是常职,每次岑慎动兵只要意思一下,请那么一个两个来军营,做出一副没有专事的样子,根本不会让他们接触到核心的军事机密,纯粹是在做表面功夫,因此瞿家两父子也只是对他略有印象。
“在下聂荣,参见瞿将军,瞿侯爷。”聂荣显然也知道这点,主动行礼解释道。
“在下听说瞿侯爷受了伤,特意前来探视。”
“无妨,不过是些小伤,劳烦聂将军挂念。”瞿逢川以为他是见自己受伤前来慰问讨个好的,便客气地回了两句。
瞿良一直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了聂荣半晌,突然道:“多谢太子殿下关怀。”
瞿逢川蒙了一下,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吃惊地看向聂荣。
聂荣竟然是太子的人?
从他们来北疆算来也有好几个月了,聂荣也在他们面前出现过几次,甚至也有独处的机会,可他从来没有暗示透露过自己是太子的人,那么在这个时候他登门表明身份是为了什么呢?
“太子殿下嘱托过,瞿侯爷和瞿将军的安全最为重要,因此两位将军的一举一动,都是聂某最为关心的。”聂荣笑了一下道:“太子殿下还要聂某带话,说瞿家小娘子在平都中过得很好,有太子殿下在,无人敢去找她的麻烦,前两日在宫中的赏花宴上,瞿小娘子还夺得了魁首,彩头是皇后娘娘地一副红宝石头面。”
聂荣背着来这里,哪里是为了这些家长里短的小事,根本就是借着这件事在暗示瞿家和太子府不可割断的关系,在平都赵璜和瞿家走得越近,瞿家想要和赵璜拉开距离的可能便越低,长久以往,瞿家再想从这摊泥潭中挣脱出来难上加难。
“太子殿下有何吩咐?”瞿良看清他的来意,直接问道。
“岑析去了一趟广陵,翻出一个私铜案子,如今正往北疆而来。太子殿下暗中查访,发现这桩案子与岑家军似有关联,想请两位瞿将军看看,这岑家军中可曾发现私铸的铜钱……或者兵器?”
瞿良攥住了袖口,袖中的那块铜片此刻像是一块火炭,揣不得也丢不得,叫人难做决断。
第87章 三问答
瞿良随意敷衍了两句,没有明说,背着瞿逢川将聂荣带到了粮草处。
外头的雨还未停,瞿良冒雨接应到的粮草还在往仓库里运,他站在雨幕中一边看兵士们运粮草,一边和聂良闲聊。
说是闲聊,其实大半时间都是聂荣在说,瞿良跟着应和两句,他的眼神总是飘在前头的粮草上,引得聂荣忍不住也往那里多看了两眼。
“这两日雨水多,山路难行,要不是军中粮草告急,今日岑将军也不会让我去接应,谁知不凑巧,我不过出去了半日,逢川就出了事。”瞿良淡淡道。
聂荣眸光微闪,顺着瞿良的话问道:“哪里来的粮草?又是周边乡镇征收的?”
“不是。”瞿良回头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南边来的。”
聂荣心神微动,还想问些什么,瞿良却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越过粮草地,往自己的营地去了。
聂荣跟在身后追了两步,忽见得眼前微光一闪,定睛一看,脚边泥土中落着一块铜片。
他怔了一下,捡起了那枚铜片,目光追随着瞿良的背影,紧了紧手。
当夜,一只信鸽冒雨往南而去,带了一身北疆的秋凉。
——
十日后,赵焕下旨命岑慎回都候审,岑家军全员待命,封锁在北地军营。仅隔一城之遥的岑析扣押在当地驿站,等候结果。
下旨后三日,北疆无回应,送旨钦差被扣押,赵焕命杨世端赴北疆,带岑慎回都,又三日,北疆依旧无回应。
赵焕震怒,朝堂之上叱责岑慎眼中无君,有谋反之心,瑞王赵珩为其辩论,同受苛责,宫中贵妃降位,朝中但与瑞王交好官员皆被查检。
一时间,朝中人心惶惶,唯有裴府一方净土,不受干扰。
正是秋意浓时,裴府种了许多梧桐,墨绿转浅黄,裴朔雪捏起一片落在茶几上的梧桐叶,轻轻往旁边一拨,依旧捣着石臼中的香粉,不时还往里添些香料。
捣了一会,裴朔雪动了动酸了的手腕,有些犯懒,一筹莫展地看着自己捣鼓出来的香粉,对着古籍书上的香粉描述的味道,颇为为难地皱了皱眉。
府中的小厮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连气都没喘匀,便急道:“大人,太子殿下和瑞王殿下动手了?”
裴朔雪手一晃,香粉落了一地。
“在哪儿?谁先动的手?”
“还在太子府呢,不知道是哪位殿下动得手,两位管家在场,可是都劝不住,再这么闹下去,陛下那里怕是瞒不住了。”
裴朔雪深深叹了一口气,头隐隐发痛:“早瞒不住了。”
说着,他命人备轿子,家常的衣衫都来不及换,拜帖也没拿,便往太子府而去。
前段时日,聂荣从北地传信过来,赵璜手中终于有了证据,联络广陵的门客之后,私下将私铜一事整理成文卷,呈给了陛下。
赵焕当日就命人整理兵部文书,调出这几十年来对岑家军的军饷和兵器发放记录,核对发现猫腻后,当场发落了兵部的两个文书。
随后便是对岑慎的召回和对岑家军的静默处理。
此时岑家不能动弹,杨世端又被派进北疆,剩下的御史大夫虽以进谏为名,一直暗中组织赵珩手下的官员维持住朝堂的风向,可还是收效甚微。
不同于以往对岑家的打压,赵焕这次像是存了连根拔起的意思,强硬得叫人钻不了空子。
此时北疆又与平都断了联系,御史台知道的内情甚至还不如赵璜的多,朝中赵珩曾引为肱骨的三世家一时都发挥不了作用,赵珩难免急躁上火,与赵璜一时言语不错,起了争执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裴朔雪早就与赵璜说过,赵璜已经是点火之人,在岑家下马之前,千万要沉稳得住气,少在赵焕面前有指向性的言语,与赵珩的部下也少起冲突,持重自身,方能在这次的风云之中站稳脚跟,免得将赵珩逼上绝路,与他鱼死网破。
当时赵璜也答应得好好的,裴朔雪也没想到现在岑家还没有定罪,赵璜居然和赵珩动了手。
赶到太子府之后,府门的小厮都比平常多了一倍,看来是里头闹得不小,生怕有人进来撞见。
顾不上什么通报的流程,裴朔雪跟着报信的小厮往里走,才到赵璜的院子门口,便听得一声清脆的碎瓷声,一只白釉茶壶登时碎在裴朔雪的脚边,险险砸到他的身上。
裴朔雪受了一惊,抬头看着院中两个斗鸡一般的人,给旁边的管家们使了个眼色,管家们立马带着人出了院门,只留下裴朔雪一个人面对着这场突如其来的腥风血雨。
赵璜和赵珩只顾瞪着对方,都没有发现裴朔雪来了,两人没了管家拉着,嚷嚷了两句便又要动手,赵珩先上了手,揪住赵璜已经凌乱的衣襟, 扬起拳头就要砸过去。
赵珩条件反射地撇了下头,攥紧的手正要反抗,余光正好瞥到裴朔雪的身影,他顿了下没动,闭眼任凭赵珩的拳头擦脸而过。
再睁开眼,裴朔雪已经握住赵珩的手,扯了下去。
“老师。”赵璜舔了舔唇角的伤口,尝到一点血腥味,先认错道:“我不该不听老师的嘱托,只是见不得老师送我的画像被毁,一时没能忍住,抱歉。”
裴朔雪的目光从赵璜脸上的乌青、嘴角的红肿移到地上被撕碎的画卷上,他暗了眸子,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道:“殿下无妨吧?其他地方可有伤着?”
“没有。”赵璜见他一眼都没看赵珩,挑衅地扬了下眉,回道。
裴朔雪上前捏了捏赵璜的胳膊,确认他没事后,才深吸一口气,转向赵珩的方向。
赵珩眼中极快地略过一丝受伤委屈的神色,又在对上裴朔雪眼睛的一瞬,微微撇开头,像极了一只受了伤还逞强的小豹子。
“瑞王殿下也无事吧?”赵珩脸上的伤也不少,看来两个人真是气急了,动起手来并没有哪方是收着力的。
赵珩鼻青脸肿的样子让裴朔雪想起他小的时候,每次被赵鸣鸾捉弄之后,他便会故意地将伤口露在自己面前,扒在自己膝上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直到裴朔雪温柔地在他脑袋上揉一揉,再允许他在怀中待一会,这才算哄好。
可如今……
裴朔雪克制住心中涌动的情绪,面上不显,一字一句古板道:“太子殿下毕竟是储君,又兼是瑞王殿下的兄长,殿下为臣为弟,都不该来太子府厮闹,尤其还是在陛下对岑家一事烦心的时候,闹这一场,对殿下来说,是得不偿失。”
“岑家的事,是你筹谋的,对不对?”赵珩眸中闪过凶光:“我早该知道,太子这种软绵绵的性子能成什么事?是你给他出的主意,是你要置岑家于死地,对不对?”
赵珩逼问着,往前走了一步,赵璜见状立马侧身挡在了赵珩的面前,警告道:“赵珩,你别对着老师发疯。”
“我发疯?”赵珩猛地拔高了音调,“我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旁人不知,裴朔雪你敢说与你毫无干系吗?”
裴朔雪拍了拍赵璜挡在自己身前的胳膊,迎面冷静地一条条地回答着赵珩的问题。
“岑家私铜一事,陛下尚未定夺,若是岑家真的有冤屈,陛下也不会误杀忠良,因此殿下所问的此事是否是在下筹谋,实乃无稽之谈。”
“至于太子殿下的性子……”裴朔雪嘴角扬起一抹笑来,继续道:“太子殿下是臣一手教出来的,虽不是臣开的蒙,可也是臣明的智,弱冠之时也是臣亲自加冠,辅以表字。太子殿下忠正纯良,性情温和,实乃众皇子的表率,也是一众臣子,包括臣,心中的储君模样。因此殿下所说顾虑的太子性情,确实是有辱太子殿下的清名。”
“最后……”裴朔雪低声道:“殿下今日之性,皆因昨日之因,臣一于殿下无养育之责,二于殿下无教授之恩,实不敢冒领殿下所说的‘干系’。”
“好,好,好。”赵珩咬着牙看着对面的两个人,只觉得心房像是浸在冰冷的海水之中,无法呼吸,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摩擦肺部的痛。
“本王母妃早逝,父皇严苛,苟活世间二十几年,确实无人教养,性子孤僻,难登大雅之堂,也难怪裴大人厌恶至此。”赵珩无意识地攥着自己的手腕,任凭指甲深深地陷在血肉之中。
裴朔雪瞥见他眼角一闪而过的湿润。
莹透如冰,刺眼痛心。
作者有话说:
裴裴狠话输出中
第88章 同袍情
赵珩和赵璜动手的事还是传到了陛下耳中。
赵焕命两人在各自府中禁足三十日,反思己过。
赵珩这下连府门都出不了,只能白白困在府上等着外界的消息,焦躁得几日都没睡好。
尤其是赵焕这次又下了一旨命人带去北疆,旨意上说若岑慎见旨再不回都,无论铸铜案结果如何,都以谋逆之罪论处。
赵珩听说后更坐不住,可岑慎也与他断了联系,他只能干着急,根本不知道北疆的近况,甚至不知道岑慎是否还活着。
正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柏崇托人送了一封信进来,里面说赵焕最近正在组建查私铜一案的官员,他在朝中并无人脉,希望赵珩能让他参与其中,柏崇保证,只要能让他加入此案,哪怕是一个最末的位置,他都能带来转机。
时至今日,赵珩自然明白在现在这个时候自己少动不动为好,可岑慎的案子都已经在平都准备审查,岑慎还在北疆毫无音信,这个局势对自己太不利了。
越是这个时候,兵行险着越能挣得一丝生机,柏崇本来就是兵部的文书,参与铸铜一案的审理本就不过分,加之赵焕已经发落了两个文书,柏崇便变得更不可能替代,赵珩只需要让御史大夫动些关系,便能让柏崇出现在审理铸铜一案的名单中。
赵焕虽有发落岑家之心,可岑慎、岑析两人无一人在平都之中,北疆虎视眈眈的岑家军还掌控在岑慎手中,赵焕没有完全把握拿下岑慎之前,并不会逼得人没有一丝活路,审理的名单中有那么一两个无足轻重的位置是赵珩的人他也不会抹去,更何况,赵焕日理万机,柏崇这么一个小官从没有面见天颜的机会,他更不知道柏崇已经投靠赵珩。
思量再三,赵珩还是决定相信柏崇,他当即写了一封信送了出去。
次日,柏崇的名字便出现在铸铜一案的名单上,与此同时,赵焕的第三道圣旨也到了岑慎大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