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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家军营地完全是战时防御,章淼带着赵焕派来的太监,两人路过了十几个关口才到了岑慎的营帐前。
岑慎正和众人在沙盘上作战,章淼进来时环顾四周,见到杨世端也在账中坐着,却没见到第一次送旨的官员。
章淼还在张望着,身边的小太监已经挺直了腰板,清了清嗓子道:“岑将军,陛下有旨,请跪下接旨。”
营帐中两方地沙盘厮杀并未停止,不仅是岑慎没给一个眼色,就连账中的将军都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拿图纸的拿图纸,看地图的看地图,没有一个人抬眼,就好像章淼他们是透明人一般。
“岑将军。”小太监往前走了两步,扬高了声音道:“陛下说,您这次要是再不接旨,可是抗了三次旨意,陛下可就要按谋逆之罪论处了,到时候不仅是岑将军,整个岑家都要遭殃,咱家劝岑将军还是识时务些,不要……”
“太吵了。”岑慎将手中的旗子往沙盘上的山地背阴处放,皱眉道。
一旁的金德昌上前熟练将小太监放倒,撕了一块身上的布料团成团往他嘴里一塞,旁边的瞿逢川正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眼睛都不睁,熟稔地自椅背上抽出一根绳子递给进金德昌,金德昌接过,咬着一头打了两个绳结,用绑螃蟹的手法将小太监捆了个结实。
小太监连“呜”都没来得及“呜”一声就被撂倒,手上捧着的圣旨也落到了地上,瞿良顺手捡起来,拍拍上面的灰尘,也没打开,径直递给了发怔的章淼。
章淼还处在瞿家父子两个看着已经和岑慎一伙的震惊中,愣愣地接了圣旨,还没回过神来。
岑慎接过身边人递过来地图画了几个圈,向身边的部将招了招手,四五人应声围了上去,岑慎小声嘱托了几句,又各自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四五个部将领了军令牌绕过还在地上兀自挣扎的小太监,走了出去。
岑慎捏了捏山根,悠悠地吐了一口气,这下才像是缓过来一般,他活动着手腕,就近选了一个座椅坐了下来,身边的部将见他手中有了空隙,忙把晾在一旁的饭碗递了过去。
岑慎接过来扒了几口,含糊道:“章大人,圣旨的事先放一边,我们长话短说。”
岑慎只嚼了几口,便囫囵将口中的饭咽了下去,继续道:“目前北疆的局势于我们有利,我有八成的把握能赢得此战,而此战只要赢了,我敢说十年里,草原部落不敢再南望黎国。这个时候,恕我不能接旨回去。”
章淼冷静下来,看了一眼一旁的瞿家父子两,问道:“他们两个也是被你这么说服的?”
“需要说服的是从平都来的,对北疆局势并未半点了解的人,瞿侯爷和瞿将军他们就在军营之中,不用我说,他们分得清楚轻重。”岑慎道。
“在岑将军的眼中,陛下的旨意便是轻的?”章淼问道。
“陛下是天子,陛下的旨意自然是重中之重,只是社稷之上还有黎民,在这个关头,陛下的旨意只能先往后等一等。”岑慎顿了下,道:“章大人也是朝中老人,也曾平水患,赈灾情,自当明白我说的意思。”
章淼默了一会,问道:“来送旨的官员呢?”
“一个在这儿坐着,还有一个营房里关着。”岑慎指了指坐在瞿良后头的杨世端,补充道:“准确地说,营房那个是自己要求关进去的,现在应当在核对粮草数目。”
赵焕第一次派来送旨的人本就是两不靠,被岑慎说服后又不想背上违逆皇恩的罪名,便自请被关起来,这样以后回都述职也算能混得过去。
岑慎见章淼低头沉思,知道他是明白了其中关窍,贴心道:“章大人需不需要我也帮个忙?”
章淼知道他说的是将自己关起来,这样回都之后赵焕便没有理由降罪。
章淼盯着岑慎乌黑的眼圈,道:“我不需要,可我不能保证他的嘴严。”
章淼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地上捆着的小太监,小太监在听懂他们对话的一瞬间,原本希冀着看向章淼的眸子黯淡了下去。
“明白。”岑慎抬手,便有人将小太监抬了下去。
他还有心思开了个玩笑:“程大人和杨大人也是这么认为的,看来我们除了政见不同,还是有很多相同之处的。”
岑慎早在章淼为官之前就立下赫赫战功,在外,尤其是对赵璜的人,从来没露过笑脸,如今这一笑,倒看得章淼心中别扭又酸涩。
“几天?”
岑慎站起来,拿起长枪领着部将就要出去,路过章淼时听见他问道。
“五六日吧。”
“十日后,我亲自押岑将军回都。”
章淼顿了一下,小声道:“活着回来。”
他们阵营的对立注定不能互道祝福,可此时在沙场上同是黎国人的同袍之泽可以。
作者有话说:
老狐狸们可以互相算计,搞死对方,但不能让对方被外敌搞死……
章淼的话应该还有一句,等从战场活着回来再回平都互掐……
第89章 皇后意
赵珩一个月的禁足还没解,岑慎已经被章淮押解入都。
岑慎以三面围城之法大胜敌军,可多日操劳推演也耗尽了他的心血,在追击敌军头目时岑慎被射于马下,重伤入都后又被连夜送到刑部送审。
赵珩有意去看一看他,却碍于禁足,只能从杨世端口中得到些岑慎的近况。岑析连带着被押回平都,跟着一起关在牢里,岑府上下连同家仆都被封了起来。
“所以我们现在被动得什么都做不了,对吗?”赵珩咬牙道:“我就只能这么白白看着?”
他死死地盯着杨世端,似乎是要他当即给自己一个答案。
岑慎多次违逆圣旨,杨世端作为传旨官一同欺瞒,本该论罪,只是章淮也做了同样的事,赵璜为了保住自己的人,在这件事上没有做太多纠缠,赵焕心中也明白法不责众,前去北疆的三个传旨官都未曾降罪。杨世端因此还能私下避开耳目来瑞王府一趟。
“柏崇那里怎么说?”赵珩急切之下忽地想起柏崇参与审理也有些时日,一时之间竟然将全部希望都放在了他身上。
对上赵珩希冀的一双眼,杨世端摇了摇头,道:“柏崇没送信来,只是他近日向陛下检举自己的父亲也参与私铜的铸造,从中牟利,陛下赏识他大义灭亲,对他虽还未奖赏,可已百般信任。”
“嘭——”
赵珩猛地将茶盏拂落在地,眼眶瞬间红了。
柏崇在骗他,他只是将自己当做一条踩着的凳子,等他爬到高处便毫不留情地将自己一踹而下。
柏崇是那么恨柏家,恨那个抛弃他母亲、从未给过他父爱的柏燕华,他在私下收集柏燕华借着私铜生意赚钱的证据,再顺理成章地获得查处私铜案的机会。
这样,私仇,仕途,便都成了柏崇的囊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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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宫中的桂子刚开,满树幽香。
赵璜自树下过,手中捧着一把桂子,站在殿门口等着找木盒的宫女。
章皇后等了半晌没等到人,亲自来殿门口,正撞见赵璜小心翼翼地扫落着指缝间一朵桂花,原本被章皇后派来迎他的宫女正捧着木盒等着。
两人都专注地盯着那一颗金黄地坠。落,屏声静气间都没听见章皇后的脚步声。
“来了怎么不进去,在这儿弄什么呢?”章皇后轻声道。
赵璜笑道:“母后宫中的桂子是全平都开得最早的,儿臣讨个好意头回去,让下头的人做点桂花蜜。”
章皇后挑了下眉,了然道:“说什么沾本宫的光,你向来不喜欢吃这些甜的,别的皇子公主小时候吃药都要闹上好一会,只有你不用蜜饯也能喝下苦药。这花蜜是想给你老师的吧,我记得裴大人倒是喜欢这些。”
“是。”赵璜也不避讳,微微一笑:“这些时日为着岑家的事,老师辛苦,前两日稍稍受了些风寒,吃什么都没味道,儿臣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章皇后看出赵璜眼中的欢喜,顿了一下,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神情,道:“喜欢的话喊下头的人多摘些,给你带回去。”
领着赵璜往里头,章皇后不动声色问道:“等岑家的事处理完,你和瞿家也能选个好时候把喜事办了。”
赵璜的笑容僵了下,道:“不急,岑家的势力太大,一时半会也不能完全拔出,恐怕这一查要查到年后了。”
“这就是本宫喊你来的缘故。”章皇后坐下,保养得当的她笑起来的时候仍像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可正色起来,在后宫之中浸淫多年的主位风范便显现出来。
“岑家的案子必须在冬天之前结束,换句话说,越早结束越好。”章皇后不容置疑地继续道:“你应当明白本宫的意思。”
“儿臣不明白……”赵璜错愕;“岑慎的岑家军哪些参与了私铜生意可以一网打尽,哪些可以怀柔拉进儿臣的阵营,他在广陵除了做私铜生意的伙计还有没有别的人,这些儿臣都还没有查清楚,还有岑析背后的元和门,岑析那个已经出家的父亲,还有赵珩的上阳封地,平都的三世家……”
赵璜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起伏的心情,苦涩道:“儿臣又何不知北疆的战事紧急,可儿臣还是选择在最紧急的时候让父皇知道岑家私铜的这件事,就是为了让父皇知道岑家不是完全顺从于他的,就是让父皇在猜忌、忌惮之中下最狠的心,做最绝的事,将与岑家相关的所有一切都一次性地解决,让赵珩再无染指至高之位的可能!”
“儿臣已经做了退让,做了曾经的自己最不屑的事,儿臣甚至做好了让宁愿战死沙场的将士死于儿臣这样的‘宵小之辈’的准备。儿臣已经破釜沉舟了,可这个时候母后却要儿臣放过岑家,为什么?”赵璜痛苦地质问道。
赵璜自小听圣贤书,受正统的宽仁待人教导,再想做一个心狠手辣的人还是像一个披着凶狠嘴脸的狼,每做一次与他柔善性子相悖的决定,赵珩就要否定一次他从小到大养成的精神壁垒,这无疑是一种煎熬。
可是局势如此,他不进则退,若不能武装着尖牙,赵璜便会再一次面临着看着裴朔雪带着青痕从赵珩府上走出来的境遇,他的仁德和温和在没有绝对的权力前就是无力和软弱,今日是裴朔雪,明日可能就是整个章家,赵璜能做出的最折中的、最温和的决定便是快刀斩乱麻地结束这一切。
听着他控诉完一切,章皇后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她只是问道:“若是这次你能将整个岑家都连根挖起,你能将他们赶尽杀绝吗?”
赵璜噎了一下,道:“如何判罪自有朝廷法度,儿臣会让他们无力再支持瑞王。”
章皇后嘲讽地一笑:“可只要他们还活着,便依旧有忠于瑞王之心,同样地,若是让瑞王活着,依旧有新的臣子臣服于他,除非你能给母后保证,赶尽杀绝,一个不漏。”
“为什么?”赵璜想了一下那个场面,受不了道:“若是全部,恐怕要搭上黎国的半壁朝堂。儿臣与瑞王之间尚且还能说此消彼长,就算争得你死我活也是常情。可是那些大臣不过是政敌,于黎国从未有过不臣之心,何必要做得如此绝情。”
“因为你若不这么做,死的便是你。”章皇后咬牙道:“璜儿,母后知你心性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听母后的,放岑家一马。”
赵璜挣扎了一下,还是道:“母后若是不说清缘由,恕儿臣难从命。”
章皇后对上他坚定的眸子,叹了口气,道:“私铜一事,章家也牵扯其中。母后已经和你舅舅说了,这两日便先放岑慎回府养伤。”
赵璜更加觉得此事另有隐情,章淮是一直知道自己在查私铜一案的,若是章家真的牵扯其中为何不早制止,就算章淮也是在查办过程中才发现族中子弟里有不争气的走了歪路,一可抹去他们在其中的记录,二则弃车保帅,这都是能有效解决的办法,唯独放过岑家是下下之策。
赵璜见章皇后的态度坚决,甚至不惜编出这么个谎来哄骗自己,他也知道在她这里问不出什么了,于是心中憋着气嘴上应了,又略略待了一会,便出宫去了。
赵璜走后,章皇后一直紧绷的身子一下放松下来,她目光幽幽地看着宫门那棵桂子树,轻声叹道:“就算是气着也不摆脸色,那样不安还记得自己说过要带桂子回去,这样好的脾气秉性也不知随了谁……”
早在他们母子说话时宫人就退了个干净,此时也只有服侍了章皇后最久的嬷嬷近身伺候,她听着章皇后的感叹,跟着轻笑一声,道:“太子殿下向来不爱口腹之欲,哪里像皇后娘娘少时活泼好动……”
章皇后身子一僵,而后飞了个眼刀过去,那嬷嬷顿时噤声。
章皇后也未苛责,只是默了两秒,自己轻声道:“我知道,你向来不是多话的,你这是在点我呢。”
藏在袖口里半日的信笺又重现天日,章皇后盯着信中末尾的“柏燕华”三个字,眼中略过一丝嫌恶。
“去回他,岑家的事不会牵连到他,他的那个儿子本宫也会替他处理掉。告诉他,这最后的一点恩情,本宫也算报完了。”
第90章 老将死
岑析是闯进来的,踏入赵珩的房门时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赵珩看着一身狼狈的岑析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一时恍然。
岑析瘦了许多,衣裳微乱,却没有颓唐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