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析比赵珩大两岁,可他总是喜欢含着笑看人,说出的话也带着调侃的意味,行不端正,坐也风。流,因此赵珩从未感受他比自己大两岁的成熟。
直到现在。
不过是时隔两个多月,倒好像是隔着十几年般,赵珩清楚地在岑析的身上看到了成长的痕迹。
“爷爷要见你。”岑析板正道。
莫名地,赵珩对如今沉稳又冷静的岑析生了些陌生感,他回过神来,连缘由都来不及问,便起身道:“好。”
赵珩以为岑析是从偏门偷偷进来的,可见到岑析在前往正门走,心中忽地涌上一种不详的预感。
自杨世端来过之后,赵焕特意派了人手守着瑞王府,光是正门到赵珩的院子便安排了好几个禁军,岑析如果是从正门正大光明地进来的,那些禁军……
一路走来,果然一个禁军都没有,岑析走得急,赵珩跟着,没有时间停下来查看,直到走到府门前,赵珩才瞥见府门两边的灌木丛中各自躺着几个黑底银纹盔甲的禁军。
岑析飞速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边引着赵珩上了马车,边淡淡道:“来不及,这样快些。”
赵珩心突地一下,忽地涌上极大的恐惧感。
“什么来不及?”他问道。
“爷爷可能撑不过今日。”岑析嘴角扬起一个轻蔑的嘲笑,这是见到赵珩后露出的第一抹情绪。
“他……是在兵部,还是伤……”赵珩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瞬间连声音都低哑了几分。
“都有吧。”岑析疲倦地揉了揉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些:“他的年纪,昭狱和战场都不是他能承受得住的。”
“这儿。”岑析指指自己心口下几寸,道:“中了一刀,本来是冲脖子去的,金德昌替他挡了一下,断了条胳膊,才捡回他一条命来。昭狱里倒没有多为难,只是爷爷的精神本就不好,在那样的地方病情也得不到修养,便愈发重了。直到前几日,陛下忽地传旨,放爷爷和我回府。”
“起先我还以为是陛下良心发现,不想把事情做绝,后来听杨大人说,是太子那处忽地松了口,杨大人他们这才找到机会施压,将爷爷保了回来。”
岑析的声音在马车车轮声中轻轻地响着。
赵珩没有心思去追问赵璜为什么突然变了手段,他满心都是赶快赶到岑府。
他掀起帘子催道:“再快些。”
“为什么不杀了裴朔雪?”
他们的声音错了一个音节,正好在同时结束。
没有人再重复,马车内一时寂静无声。
没有逼问,没有愤懑,只是用一双平静如镜的眼睛注视着他,赵珩却不敢对视。
赵珩垂了眸子,看向自己放在膝上收紧的拳头,没有应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因为……”
“到了。”
他话还没有说完,车便停了,车夫的声音比他率先打破了沉寂。
赵珩还没有反应过来,岑析已经率先下了马车,就像是他从未期待过赵珩的答案一样。
赵珩跟着下了马车,随岑析进了府。
同样的景色布局,岑府却平白带了些萧瑟的气息,一路走上,赵珩甚至都没有见到一个家仆,直到了岑慎的门口,他才看见岑府的管家守在那里。
管家的眼睛红了一圈,见到赵珩时掩饰性地撇了一下头,赵珩登时心中一紧。
屋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岑慎躺在床上,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见赵珩来了,岑慎挣扎了一下想要起身,赵珩忙上前几步,握住岑慎的肩膀将他轻轻按了回去,而后顺势坐在了床边。
“殿下来了。”岑慎转头看了一眼岑析:“析儿去把门关上。”
岑析关了门,回来拖了个椅子坐在床边,听岑慎的声音缓缓而沉闷地响起。
“私铜的事,是我做的。”岑慎直接承认了这点:“当初若不是有了私铜这条门路,岑家数万将士或私死于寒冬,或死于战场,所以这件事我并不后悔。这件事我没有告诉殿下,也没有告诉析儿,因为我知道此事一出,必定会有大祸,我已经是个垂暮老人,能苟活到如今的年岁已经是在向上天借寿。行军打仗之人看着健壮,实则内里早就千疮百孔,我最后是死于战事上,这对我来说便是最好的结局。但我希望这不是岑家军的结局。”
“我在军中多年,不夸口地说一句,军中的每一个人我都认识,我认识他们,认识他们死去的父亲、兄长,我一直对不起他们,囿于私情,在私铜一事上,我无法多加管束,因此未曾告诉殿下此事,我也是存了些私心的。私铜一事的所有罪责我会一力承担,希望殿下能帮我揽下所有罪责,之后如何整肃这支军队,全靠殿下和析儿了。”岑慎勉强地露出一个笑来:“我死后,殿下和岑家的日子都会艰难一些。”
“我死后,殿下记住,宫中的贵妃不再可信,如有事,殿下可去问杨大人,他曾经与析儿的父亲有过命的交情,与我也是忘年之交,很可信。殿下心有鸿鹄之志,不可因我之死而颓唐,我死之后,陛下反而会在对岑家,对殿下不再有那么多的忌惮,殿下放心静静等待,老臣……给殿下留着人呢。”
岑慎咳嗽了几声,而后将目光转向岑析,眸中瞬间染上一丝眷恋的色彩。
“析儿……我,你的父亲,对你……”岑慎哽了一下,眼角流下一滴浑浊的泪来,他没有把空缺的词句说完,岑析却已经懂了他想说的全部。
他紧紧地握住岑慎的手,脸抽了两下,泪水盈满眼眶,却强忍住没有流下来。
岑慎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波动的心绪,才让接下来地话能顺利地说下去。
“当年明华公主嫁到我岑家,她与你的父亲从来不是一对怨偶,他们是两情相悦。只是好景不长,明华公主怀着你的时候,陛下派来嬷嬷给公主安胎,公主却一直心绪不宁,等公主生下你之后我才知道,陛下开始忌惮岑家的势力,想要公主在你父亲的饮食中下药,公主不肯,两相煎熬,便想出了一个法子。”岑慎将那段流传世间的悲哀往事以另一种角度娓娓道来。
“她让你的父亲假意纳妾,之后借着这个由头与你父亲合离,离开了岑家,如此岑家便有了污点,声名大不如从前,她也不用在皇室和岑家之间苦苦挣扎。”岑慎道:“如此,你的父母便被迫分开,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你的母亲郁郁寡欢去了,你的父亲也心灰意冷,同宋明轩一同出仕,护着瑞王殿下长大。”
岑慎眼中的光亮像是烧到头地蜡烛,忽地黯淡下来。
“我还有一个姐姐,对吗?爷爷……”岑析紧紧地抓住岑慎的手,他无力抵抗生命顺着他们交握的手,便像是要抓住最后一点希望一般,想要抓住可能还留存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血缘。
“她还在人世,对吗?”岑析感受到岑慎的手已经没了力气,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坠。落在手背上。
岑慎已经闭上眼睛,却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最后从咬紧的牙关中吐出一句似是梦呓的话来。
“她会……来找你……”
室内三人的呼吸忽地断了一个,连带着另外两个人的呼吸也停滞了一瞬。
“啪嗒——啪嗒——”
泪珠无声地滑落眼睫,却打在地上,一声又一声,催人心魄。
时年十月初七,忠勇大将军岑慎亡,享年六十九,一生数百战绩,未曾封侯,带污而死,岑家此后子侄不可科举为官,岑家军涉私铜案十七名主将全数降职。
停灵第七日,平都忽而降温,是日竟大雪飘扬,白了灵幡。
岑析披麻戴孝,跪灵数日,几未饮食,昏沉之间,忽听到外头喧闹声起。
打砸声竟然穿过前门唢呐之声,顺着灵堂里僧侣的念经声传到岑析的耳中,他被下手扶着站起来,麻了地腿脚还未迈出一步,眼前微微聚焦,便见守大门的小厮跑了进来。
“公子,安南王领着人打进来了!”
第91章 终相认
岑析缓了缓麻木的脚,拂开小厮颤着的手,往府门口走去。
还未走两步,赵惊鹤已经带着一队亲卫拨开岑府的下人迎面大步而来,李为绷着嘴角挡在岑析面前,警惕地看着赵惊鹤,一旁的甲兵率先站成一排拦着。
为首的是陛下跟前的亲卫,他朝着赵惊鹤行了一礼,道:“王爷,岑家虽有错,可陛下宽宥,您今日之举实在不合身份。”
赵惊鹤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不屑,睨了那亲卫一眼:“你在同我说话?”
那亲卫在赵焕身边多年,自然是知道这位女王爷在陛下面前是何等地受器重,以女子之身封王不说,陛下对她掌控兵权从未有过忌惮。曾经有一个御史进言南地流寇巫蛊众多,安南封地作为南地门户以一病弱女子守卫实在不妥,这样的进言放在别人那里赵焕确实会深思熟虑一番,可轮到赵惊鹤赵焕的脸色当即阴沉下来,而后那位御史因为调动去了安南地界,就此再没了消息。
想起赵焕对赵惊鹤的纵容,想起赵惊鹤这个病弱王爷的阴狠,亲卫咽了一口口水,心里发憷,微微让开了路。
赵惊鹤从他身边走过,拨开挡在岑析面前的李为。
岑析站在李为的身后,只看见李为瞬间绷紧的后背突然松弛,紧接着岑析眼前一亮,赵惊鹤已经面对面地站在他的面前,一双柔弱无骨的玉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露出手腕上的一串青黑佛珠。
赵惊鹤平静地看着他,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微微收紧,手背上的青筋若隐若现,岑析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苦香味,莫名地,神思一晃,那只干净漂亮的手猛地攥住他的衣领,几乎是揪着他往灵堂内拖。
岑析没有防备,被她拉了个踉跄,等反应过来,已经一脚踏入了门槛。
岑析脸上露出恼怒的神色,他回手抓住攥住自己衣领的那只手,细腻而孱弱,在他的手覆上的那一刻她似是卸了大半的力气,竟让岑析有了喘息地机会,他握住赵惊鹤的手腕,下意识地就要扭过去。
忽地撞见了李为微微摇头的动作,岑析怔了一下,就在这个时候,揪着衣襟的力道又加大,赵惊鹤一把将他推了进去。
就是这么短短几步的距离,赵惊鹤额间漫上薄汗,她转头看向自己带来的兵士:“守门,没有本王的命令,谁也不准踏入此处半步。”
安南将士得令开始清场,赵焕亲卫首领被架着往外走,他见赵惊鹤的举动,心惊道:“王爷,陛下吩咐过,在下不能离开此院半步,否则在下和手下兄弟就活不了了!”
门已经关了大半扇,赵惊鹤自剩下的狭长门缝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关上了门。
灵堂顿时陷入了暗色,冥烛幽幽地亮着,散发着冷而白的光,照亮了两双相似的眸子。
赵惊鹤淡然地瞥了他一眼,慢慢蹲下,半跪在蒲团上,用一旁的铁钳拨动着烧透了的纸钱灰烬,话家常一般地问道:“岑老将军的丧事办得怎么样了?这几日辛苦你了,若是有用银钱地地方,可以派人来我府上来取。”
岑析颤了一下,顺着岑慎的棺椁慢慢下移,半跪在赵惊鹤的对面。
未烧尽的余灰发出星星点点的红光,照红了岑析的眼眶。
“去哪儿取?”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委屈和哽咽。
赵惊鹤极浅地笑了一下,伸手抚上岑析的脸,却在手掌要触到他面庞的那一刻,往回缩了回去,只留有一根手指抚上岑析的眼角。
“明华公主府。”赵惊鹤温柔道:“我问陛下把它要了回来,刚搬回去。后门那里有一个小门,你可以从那儿来找我。”
岑析盯着她,似是要固执地从她口中准确地得到那个答案:“去找谁?”
赵惊鹤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次她的手终于落在了岑析的脸上,严丝合缝地抚上他侧脸,如他所愿清晰地吐出了答案:“来找阿姊。”
像是一个在荒漠中独行许久的人,他已经习惯了在黄沙漫天中灰头土脸地、重复地走着,可就在他逼迫着自己习惯、接受满目荒芜之时,忽地有一双手将他从泥沙中抓了起来。
“阿姊……”岑析倾过身子,轻轻地抵在赵惊鹤的肩窝处,收拢了手臂,讨得了一个迟来了二十几年的拥抱。
他的身量比赵惊鹤要高,可他却像个孩子一般尽力拱着身子,缩着头,只为能够够到她的肩窝。
感受到肩窝处慢慢渗出冰凉的湿润,赵惊鹤宽大的袖袍略过下头的火盆,扬起细碎的火花,她眼眶发酸,眼中漫过一丝水色。
竭力压制住涌动的心绪,赵惊鹤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勉强平复心情,拍了拍岑析的后背:“好了,别让我哭,我受不住哭。”
岑析久闻她身子不好,闻言立马起来了,握住她微凉的手,关切道:“阿姊的病……”
“不是什么要紧的病。”赵惊鹤道:“我今日来,是想问你今后的打算。”
岑析眼神一暗,轻声道:“岑家世代英明,皆随着爷爷去了。此后岑家世代不可科举入仕,我能做的……不过是如今好好地安葬爷爷,之后再陪伴在瑞王殿下左右。”
“若是瑞王殿下败了呢?”赵惊鹤道:“你不该将自己全然托付在瑞王的手中。”
岑析错愕地看着赵惊鹤:“岑家一直扶持的不都是瑞王殿下吗?”
赵惊鹤抹下手腕上的佛珠,斯条慢理地解开线头,捻了两颗出来,放在岑析的手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