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不再指望能从裴朔雪身上得到“爱”这种奢侈的东西,可抱着他入睡的时候赵珩还是习惯性地将自己的脑袋拱在裴朔雪的颈窝处寻求安全感。
久违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赵珩忍不住又埋了脑袋,裴朔雪没动,任由他靠着。
两人一时无话,窗外忽地风声大作,似是闷热天气的最后一点挣扎。
要落雨了。
“你自残是为了赵璜。”半晌,赵珩的声音响起。
他不再歇斯底里地质问,只是用一种最平淡的语气,像是话家常一般。
“我截了赵璜私下想送给你的书信,赵璜信上说已经暗中联系好了旧部,让你为内应,将我取而代之。”赵珩闷闷的声音自裴朔雪的颈窝处压着传出;“你知道了此事,又打听到我带兵去了胥阳,怕我去杀了赵璜。”
“可若是你接到书信,恐怕没有半分犹疑便会将刀刺进我地心口,辅佐你眼中的明君登基吧。”赵珩偏执道:“所以我偏不要你收到。”
好似只要裴朔雪不收到,他心中那点微乎其微的裴朔雪不会杀自己的火花就还能亮着。
“轰隆——”忽地一声惊雷落下,漏了天一般的暴雨倾盆而下。
赵珩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收紧了臂膀。
裴朔雪忽地想起赵珩是怕雷的,他犹豫了一会,终是伸手覆上赵珩的头,缓缓地轻柔抚摸着。
他想,赵珩这些年的雷雨夜是怎么过的,还会不会像小的时候一样蜷缩着手脚浑身冰凉。
他却想,裴朔雪突如其来的温柔是为了赵璜脱罪还是为了自己。
可惜雨声壮大,盖住了同频心跳下的各异心思。
作者有话说:
赵珩:一枚怕雷只会躲在师尊怀里嘤嘤嘤的小可怜啊~
第99章 赐长生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
宫中四角建了四台,春日玉兰,夏日红莲,秋日银杏,冬日白梅,四时四方,围住了裴朔雪的居处。
裴朔雪细细算来这布局颇合五行,不知赵珩从哪处寻得的方士,寻出这么个禁锢自己的法子,只是这样顺应天时的闭环对那些山中小妖确实有些功效,对他来说,倒是没什么大的妨碍。
赵珩一直知道他不是人类,裴朔雪也未曾与他细谈过,到底摸不清自个儿在赵珩的心中是个什么物种,是妖怪,神仙,还是什么奇怪的魔类?
裴朔雪还是惧冷,不过才秋末,他在院中散心也要盖上薄毯,小泥炉上煮着茶,泥炉上架着的铁网上烤着一个地瓜,两个橘子,还有一把落花生。
不知什么时候滚了一颗花生在地上,引了一只松鼠过来,抱着那颗花生呆愣愣地瞧着裴朔雪,似乎是询问他自己是否能拿走,裴朔雪重新剥了一颗放在掌心,骗了那只松鼠跳到他膝盖上吃花生。
茶香袅袅,银杏朔朔,天光温柔得正好,时有一行大雁自空中飞过。
裴朔雪仰着头看天,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松鼠的大尾巴,那松鼠感受他身上的气息,吃了花生正打盹,由着他摸。
秋日天又高又澄澈,盯着看久了像是陷入一汪不见底的泉水,看久了头晕目眩,裴朔雪闭着眼睛,只觉得眼前有橘红色的流沙晃动。
忽地脚腕被一只手握住,裴朔雪吓得往后缩了一下,就听到赵珩带着疲倦的声音响起:“别动。”
裴朔雪睁开眼,就见已经两三个月没见的人又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膝盖上的松鼠早被赵珩惊得不知跑去了哪里,只剩下细碎的花生壳落在他的毛毯上。
裴朔雪适应了一下光亮,又觉脚下一凉,这才发现赵珩正拿着一根金色链条往自己脚上戴。
裴朔雪本相虽然是只兽,可一点都不喜欢被捆着,见状便又往后缩了缩,光滑白皙的脚背自赵珩的掌心划过,而后躲进了衣袍底,只留下圆润的脚指头露了一点在外头,还扒在藤椅边缘,做出一副防备的姿态。
赵珩罕见地没有用强,话中带着乞求,甚至还带了一点哽咽的音调,“让我戴,好不好?”
裴朔雪觉得他不对劲,摸上赵珩的脸让他抬起脸,触目便是赵珩布满血丝的眼睛,眼下的乌青显然表示着他这次又是不眠不休地跑回来的,而他眼中的不安和害怕就这么直直地落在裴朔雪的眼中。
“怎么了?”裴朔雪放柔了语调,顺手揉了揉他的脸,故作轻松道:“这么急跑回来做什么?我这次又没跑。”
裴朔雪瞥见他手臂上一道新添的伤,忍不住说道:“南边战事虽然要紧,但也不是必要这两年打下的,若是吃紧,缓缓也无妨。”
“我赢了。”赵珩依恋地贴在裴朔雪的掌心中蹭了蹭,道:“南边确实不在意这一年两年,但是我做梦了。”
赵珩认真地看着他,眼中略过一丝害怕,他慢慢地将头靠在了裴朔雪的膝盖上,闷声道:“我梦见你死了。”
裴朔雪心漏跳一拍。
“梦里下了好大的雪,什么也看不见,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只记得你躺在我的怀里……死在我的怀里。”赵珩伸手抱住了裴朔雪的腰:“我打下南海,得了一个法器,说是能束魂固魄。你别走,好不好?”
裴朔雪抚摸着赵珩的头,从头发顺到耳际,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赵珩的害怕,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惶恐,尤其是在被他关起来之后,在一切尘埃落地他无法再去改变只能去接受赵珩的时候,这个人的心绪变化忽地在眼前变得那样的清晰,也变得那般的容易扯动心弦。
或许是再没了伤害他的借口,如今赵珩收复四海,天下归心,裴朔雪再无扶持赵璜的可能,就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他好像没有理由再去拒绝赵珩的亲近。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裴朔雪轻声道:“哪里是能随心所欲的呢?”
“我知道。”赵珩默了一会,半晌执拗道:“我会走在师尊的前头,别再丢下我,这也不行吗?”
他知道裴朔雪的寿数定是比自己长的,他不奢求能够要什么百年千年,只想要裴朔雪能陪他这短短的人的一生。
“对于你,我们都只是蜉蝣一瞬,就分一瞬的精力给我吧,好不好?”赵珩求他:“师尊想要黎国好好地绵延下去,我会为了师尊开疆扩土,开创盛世,我已经攻下了南海,今年过年他们就会来朝贺……这样……师尊有没有觉得我是个好君主?”
裴朔雪摸着他脑袋的手一顿,之前他一直以为赵珩是因为生气自己帮赵璜才赌气到处征战,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抱着壮国之心的人,所以才马不停蹄地四处征伐,扩大疆土,以为这样就能在证明他并不赵璜差,证明自己即便没有选他,他也能做一个明智的君王。
可他即便拥有了不世的战功,有了群臣的拥戴,还是在乎能不能在自己面前得到一个肯定。
裴朔雪叹了一口气,捏捏他的耳垂,没回他的话,只是主动将躲起来的脚又伸了出去,“系吧。”
赵珩小心翼翼地给他系上,绕了两三圈的金链绑在脚踝上,像是量身定做的脚环一般。
“师尊这是答应我了?”赵珩仍旧执拗地问道。
“世事不可求全,也不可求定数,我只能说,顺势而为。”裴朔雪略过他眼中的希冀,回避赵珩的目光。
裴朔雪又看了一眼赵珩手臂上狰狞的伤口,忍不住道:“陛下还是找医官看一下,别落了病根。”
只是一句关心的话,赵珩的眉眼顿时飞扬起来,他站起来,临走前忽地又转过来大力抱了一下裴朔雪,在他脸颊上偷了一个香。
“师尊想吃什么,等我回来给你做。”
裴朔雪见他依旧那么好哄,心中却早已不复之前的轻松。
“没什么特别想的,等你回来再说。”
“好。”赵珩应了,出了院门。
赵珩走了有一会了,裴朔雪还在微微发怔,桌上凉了的半盏茶里纸鹤试探着动了一下,翅膀搭在了杯沿上,幽幽地传出一句话来。
“真能折腾,自己做的法器套在自己身上,子渊,你惯得有些过了吧。”冥王揶揄道。
裴朔雪垂眸看了一眼脚腕上的金链,上头还坠着一个小凤凰的挂坠,正落在脚背上,裴朔雪伸手拨了一下,那小小的凤凰薄片就落下去晃动,像是活着一般左右摇摆着。
“当年闲着无事做了来给小凤凰固魂的,小凤凰没了之后我便没再管,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南海,现在又辗转到了他的手里。反正对我没什么大的效用,戴着就戴着,就当是哄孩子了。”裴朔雪还是有些不适应贴身带这些东西,动物的警觉让他不习惯身上有走动起来发出响动的声音,可他只是微微皱着眉头,并没有在赵珩不在的时候就把它拿下来,即便他想拿下它再轻而易举不过。
“他做的那个梦……”裴朔雪犹疑了一下,问道:“应当就是一个普通的梦吧。”
“我正要和你说。”冥王正经起来,“赵璜的命星动了,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怎么会?”裴朔雪惊道:“赵珩又没……动他。”
话说到一半,他自己觉出来,就算赵珩没有直接要了他的性命,以往的天之骄子被怀疑血脉,母亲死时都没能见最后一面,敬重的老师被囚在后宫之中,就连他自己都被禁足胥阳,永世不得出。
这样对一个奸佞之人会让他觉得怨怼,而对一个纯良之人会让他内耗自责,两年多的时间,赵璜在反复自省中磋磨,他生来的秉性让他不会去将恨意付诸他人,这样磅礴而浓烈的情绪就被他加诸到自己的身上。
如此,人怎么可能不病倒?
病倒之后,便再没能起来。
裴朔雪深深叹了一口气,半晌才轻声道:“我一直觉得天意使然,我只要按照天意的想法去做就行,不能违逆的事情就算抗争也只会得到同样的结果,可现在,我却觉得,我好像错了。可这结果……”
裴朔雪剩下的话没有说出来,可这结果本就不该是这样的,按照天命本就该是赵璜黄袍加身,统率四海,可横插进来的赵珩搅乱了一切,导致这连锁反应之下形势迅速脱缰,裴朔雪没有半点回天之力。
若不是裴朔雪当年心念一动,留了赵珩一条性命,如今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可如果他杀了赵珩……
裴朔雪向来是个装傻充楞的,他模棱两可地对待一切人和事,昔日在蜀州的时候面对赵珩的示爱是这样,回到平都之后再与他相逢的时候是这样,之后以为了刺激赵璜夺嫡和赵珩发生关系是这样,现下躲避这失败的辅帝结果还是这样。
他不会用别的解决办法,实在要他去做决定,他便只会杀掉其中地一方,让轮转的命盘终止,让脱缰的命运也终止。
赵璜活不了多久,代表着他在人界的理由不复存在,近百年的黎国筹谋毁于一旦,他不知道这对白帝魂体有无影响,但是他知道,赵璜死了,他便再不能以辅帝阁阁臣“裴朔雪”的身份活在人世间。
赵璜死了,他便也得死。
赵珩想要的,他从来都给不了。
人神早在始神之战中彻底分离,谁也不能阻止已经逝去的时光,谁也不能逆转已成定局的规则。
即便,裴朔雪是这世间唯一游离在规则之外的人,他的游离,不过是被一张更大的网束缚。
被赵珩养出些温和性子的裴朔雪终是又凛了眉目,他静静地想着所有的因果,想着这一团乱麻的局势。
他的面上沉静似水,他的心中黑白无光。直到一袭紫衣出现了在他眼前。
“师尊!”
赵珩换了身衣裳,倚在院门朝着他笑,好似又回到了少年时的轻快恣意。
似阳光一般温暖的银杏树叶飘飘扬扬地荡过他的眉眼,落在他的肩膀上。
“我带你去看好东西!”
赵珩很久没有露出这么明媚的笑,生动的表情荡漾在他脸上,看得裴朔雪几乎以为是梦,直到裴朔雪被他抱起,他伸手在赵珩脸上摸了一下,触到温热的皮肉,才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幻境。
他忽地想起是自己方才罕见的温柔让赵珩走的时候就带着笑,他只是没想自己稍稍缓和一点能让赵珩开心这么久。
如果早知道……裴朔雪自嘲地扯了一下嘴角,他早就知道赵珩会那样在意自己,应当说如果自己早早地不去逃避,认清自己的心意,或许……他们真的能拥有一段赵珩想要的美好时光。
无声息地,裴朔雪主动环上了赵珩的脖子。
赵珩的步子一顿,显然是有些意外,他步子都放轻了些,小声问道:“师尊是困了?”
裴朔雪掩饰着眼眶的酸涩,将脑袋埋在他胸膛前胡乱点点头,算是回应。
“那我们……明日再去看?”赵珩征求着裴朔雪的意见。
“我想去。”裴朔雪轻声道。
“好。”赵珩抱着他放稳了步子,往红莲台走去。
已是秋末,湖中的红莲早已枯萎,剩下的枯枝残荷赵珩也命人一一除去,湖面静水无波。
裴朔雪被赵珩抱到了湖中亭的顶上,正好可以俯瞰整个湖面。
赵珩选了个稳当的地方坐了下来,依旧没有松开抱着裴朔雪的手,让他稳稳地靠在自己的身上,手搭着他的腰。
裴朔雪看一眼光溜溜的湖面,轻声道:“光秃秃的,有什么好东西。”
赵珩:“师尊还记得我们在蜀州的见的最后一面吗?我以为是梦胆大包天地亲了师尊一口的那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