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了白日的喧嚣,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只留下些许搭建的棚户和散乱在地上的残渣,狸猫小跑几步,在一处巷子口闻了闻,竖起了瞳孔,而后飞蹿到面前的高墙上,落下的一瞬青灰的墙面上都压不住它的黑影。
沉闷而压抑的野兽吼叫自墙角泄出,一只三角虎皮的巨兽步步逼近,高大的身躯遮住了墙角一团小小的阴影。
“不知道我年龄大了?能不能尊老爱幼跑慢点?”裴朔雪举着一盏琉璃六角灯,丝毫不带喘的,扒拉了一下巨兽的长毛,没扒拉动。
他无语地抬起头斜了巨兽一眼,那只蠢货偏生还以为这是赞赏的目光,讨好地低声叫了两下,只是配上它庞大的身躯怎么看怎么别扭。
被它一只爪子压着的一团黄色捂着眼睛,听见猛兽的低吼直打哆嗦,颤着声音道:“别吃我,别吃我……我是好妖……”
裴朔雪费力地将自己从巨兽和墙面间塞了进去,倒拎着灯把对着黄鼠狼的脑袋当鼓敲,“叫你跑,跑!还跑吗?就仗着我打不过你,还放毒气!还放吗!”
巨兽配合着龇牙,黄鼠狼被敲得头昏眼花,也不敢动一下。
裴朔雪打了几十下,嫌手酸,脱了外衣垫在地上,靠着巨兽的毛席地坐下,将手中灯往黄鼠狼脸上一照,明显还带着气,道:“爪子,伸出来。”
黄鼠狼从瑟瑟发抖地伸出一只前爪。
裴朔雪用灯杆戳了戳,不耐烦道:“另一只。”
黄鼠狼听话地伸出另一只爪子,爪子上一道被劈砍过的痕迹顿时映入了裴朔雪的眼帘。
裴朔雪点点那道伤疤,道:“交待吧,你就是当年军营里那只黄鼠狼?”
“不是……我只是个小本生意人,一直在扶桑镇……没有出去过。”黄鼠狼捂着眼睛,闷声道。
“你看我。”裴朔雪踢了一下它的屁。股,“这张脸总认识了吧。”
黄鼠狼像是听到了要取他性命的话一般,捂住眼睛的爪子更加收紧了,“我不看我不看。我什么都没看见,你别杀我。”
裴朔雪简直怀疑这只胆小得可笑的黄鼠狼是否在自己手下挡过刀了,他强行挑开它捂住眼睛的爪子,挑开一个,黄鼠狼盖一个,挑开一个,它又盖一个,气得裴朔雪直接道:“啃了吧。”
巨兽的牙齿叼住黄鼠狼的后颈,还没下口,黄鼠狼立时坐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拿开爪子,反复道:“我死了我死了,我被吃了我被吃……”
“啊——”他看见裴朔雪的脸,整个身子都撞在巨兽的齿牙上,一个劲儿往后躲,“是你……你是人,怎么会活这么久,你是……鬼?救命啊,有鬼……”
难怪妖族凋零成这样,现下的妖都是这般上不得台面吗?
裴朔雪见他实在吓得什么话都问不出来,幻化成当年在军营的脸又收了回去,变成了如今用的一张脸,直接道:“那只狐狸呢?”
“我真不知道……恩人嫌我没用,把我丢在这里看店了……”
“那灯呢?”
“也是恩人让挂的……你放过我,我只是个三千岁的孩子……”
黄鼠狼哭得更凶了,原本一张胖得分不清鼻子眼睛的脸更是扭曲在一起,裴朔雪看着碍眼,好几次都没忍住瞥开目光。
三千岁算是孩子,那这个正抓着你没化形的不过一千多岁,难道还算是幼兽吗?
裴朔雪痛心疾首地摇摇头,妖族一派涂地,妖族没有未来,还好他没答应接了妖族的烂摊子,不然整天围在他身边的不是面前这个说一句哭三声的丑物,就是旁边这个傻笑着邀功的废物,光是想想,裴朔雪便觉得还不如把他埋在清玉山下长眠。
“见过貂吗?”裴朔雪实在受不了它那个样子,道:“变一只来瞧瞧,小一点的。”
黄鼠狼委委屈屈地将自己团成了一个团,变成了一只细密黄毛的小貂。
这下裴朔雪看着顺眼多了,他从怀中掏出一截银绳,绑在它的前爪上,系了一个丑拉吧唧的蝴蝶结,颇为自得地欣赏了一番,拍了拍巨兽的腿。
巨兽立马乖巧地变回了狸猫的模样,拱到裴朔雪的掌心里蹭了蹭,扒了一下小貂爪子上的银绳,示意自己也要。
“你不是有这个吗?”裴朔雪拨了一下它脖子前挂着鲜花饼形状的小玉石,道:“我说过多少次,这是束缚妖族灵力,不让他们变成人形的,你这种根本变不成人形的不需要。”
“不过这束灵绳还挺好用的。告诉你爹,让他再送点,别小气,送个百八十丈的,抵你的饭钱。”裴朔雪拎着灯在前面走着,狸猫叼着小貂在后跟着。
“还有,告诉他我们明日要启程去蜀州,让他看着办。”
一路月光引路,裴朔雪念叨着明日要带在路上的吃食,吩咐狸猫早早地记得去买。
到了昭明寺后厢房,裴朔雪推门的手顿了一下,低头闻了一下自己的袖口,默默握紧了拳头。
他看向后厢放竹林外的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溪,忍着想要把地上那只黄鼠狼弄死的冲动,对狸猫道:“把它扔进去洗一洗。”
狸猫叼着它正一甩一甩地往前走,闻言立马掉了头,连自己带小貂一同栽进了溪水中,溅起不小的水花。
裴朔雪进屋拿了干净衣裳,揣着两块皂角往溪水岸边走去,就见小貂的脑袋在水面上一点一点的,吐着泡泡一副随时要淹死的样子,有气无力道:“我不会水……咕噜咕噜……”
狸猫嫌弃地看了它一眼,尾巴卷起它的小短腿,甩在自己的背上,自觉地往下游走了走,给裴朔雪让出一个位置。
春日的水即使是晚间都不算很凉,裴朔雪解了衣裳,露出一双修长笔直的腿,下了水泡着。
活水流动,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留下细微的痒,细碎的波光浮在他的身上,掩盖住清澈水底下的春。色。
裴朔雪扔了一块皂角给狸猫,自己拿着另一块抹起身子来。
“明日我们还是要早些起,最好能趁着那个小崽子没醒的时候上路。”裴朔雪看了一眼正在互相搓澡的两只大小毛茸茸,嘱咐道:“要不你买完东西前喊我一次,回来之后再喊我一次。不然我怕我……”
“贵人?”带着讶异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裴朔雪这一刻埋在水里的心都有了,他还是缓缓地转过身子,看着在十几步远的地方,小忍冬正揉着惺忪的睡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贵人想沐浴可以喊我烧水的。”忍冬走了过来,落在溪边草丛中琉璃灯笼罩出一圈温柔的烛光,落在裴朔雪莹白无痕的后背上。
一对清晰的蝴蝶骨随着他转过身的动作合拢,像极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你怎么起来了?”裴朔雪故作镇定地问道,心中想着这个崽子来了多久,刚才那番话不会被他听见了吧。
“我……起夜……”忍冬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看样子没被听见,裴朔雪松了一口气,秉着人来都来了,用一用也不过分的想法,朝着后头扬了扬手上的皂角,“后头够不到,帮我擦擦。”
忍冬上前几步,借着一轮月华仔细地替他涂着皂角,寺中师父们常年少见光亮,露出的皮肤已经算是白皙,可眼前贵人的肤色却要更加莹白一些,看着就像是被娇惯养大的公子哥,没有一丝磕碰过的痕迹。
忍冬垂眸看了看自己指节上的茧子,再看裴朔雪的细皮嫩肉,心中生出些羡慕来。
忍冬也想象过自己原本的家是什么样子,自己的亲生父母又是什么样子,可惜他脑中有关生身父母的记忆都没有。
正发着愣,皂角自手中一滑,顺着裴朔雪的脊背没入水中,忍冬才反应过来,忙为自己的出神道歉。
好在裴朔雪后背也抹得差不多了,他没说什么,只是让忍冬去帮那两只冲洗干净,忍冬看着多出来的小貂没有多问,蹲在溪边将两只毛绒绒都搓洗干净,裤脚都湿了。
他刚松了手,手下两只像是商量好一般,甩着身上的水珠,忍冬下意识撇过脸去躲,正撞见裴朔雪在穿衣。
明明一套素白的衣裳落在他的身上却像是覆上一层月光似的,整个人围绕着说不出的华光,侧过来的脸轮廓分明,琥珀色的瞳孔中依旧是淡漠的神色,低低瞥了一眼忍冬,问道:“你不洗吗?”
忍冬遥遥头,跟裴朔雪比起来,他那二两肉的小身板实在太难看了些,他本能地不想在贵人面前露出短处。
裴朔雪也不多问,打了一个哈欠,自顾自地往自己房里走,不轻不重地落下一句,“你也回房早点睡吧。”
狸猫依旧叼着小貂进了屋,从柜子中扯出一块布,叼到蒲团上自己滚着擦身子。
裴朔雪坐在床头正准备挑灯,就见门口探出个小脑袋。
忍冬不敢看裴朔雪,握住门框的手微微收紧,迟疑了半晌,才道:“我睡不着……”
“所以你是准备在外头站一晚上?”裴朔雪挑了挑眉。
“贵人……是不是明日就要走了?”忍冬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原来早就听到了,还挺能忍的,裴朔雪心中暗道。
“是。”裴朔雪觉得有必要告诉他自己的想法,“我不会带着你。”
忍冬咬着唇,脸色“刷”得一下就白了。
“但是我可以给你找个人家,让他们收养你。”裴朔雪盘算着他手中的银钱,觉得足够找一户人家收养忍冬。
忍冬的脸色更难看了。
不管他欠着的因果是不是宋明轩,不管宋明轩是不是想要他抚养忍冬,裴朔雪都无比确认一件事,他不会把忍冬带在身边。
这个孩子再这么听话乖巧都不能抹去他是一个弱者的事实,弱者本身对于裴朔雪来说就是一个累赘。
他没必要拖着一个累赘。
作者有话说:
(现在)裴朔雪:我不需要一个累赘。
(以后)忍冬:师父!
裴朔雪:哎!这儿呢!(真香)
第10章 入蜀州
离开扶桑镇已经十日有余,眼看着就要到蜀州地界,裴朔雪看着马车上三只围着自己熟睡的崽,还是没想通自己怎么就让忍冬跟了过来。
当时忍冬确实在他门口守了一晚没睡,裴朔雪也只当没看见,之后他带着两只毛绒绒出了昭明寺,准备在镇上雇一辆马车,忍冬就隔着十几步远的地方远远跟着,他们上了马车,那什么都没带的崽子还跟着,直直跟到快要出了扶桑镇郊外,忍冬分明已经跟不住了,还追着马车跑。
一路上已经有不少行人频频往这儿探看,甚至还有以为裴朔雪丢弃孩子上来说和的,小忍冬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就只是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望着他。
裴朔雪不想被人围观,带着人上了马车,想着沿途要是遇上合适的人家就把他放下。
将近一天一。夜没睡的人上了马车没过半个时辰就直点头,可他还是怕裴朔雪趁他睡着将自己扔下去,一直忍着不睡,小鸡啄米似地在马车壁上磕着。
最后还是裴朔雪看不下去了,给了他一只胳膊抱着,忍冬才放心地睡了。
一路上,裴朔雪再三和他强调遇到合适的人家就把他放下,忍冬既不点头也不拒绝,只是默默地替他叠好马车上的被褥,茶水吃食都捧到裴朔雪的嘴边,懒得他动都不需要动一下。
之前狸猫也脖子上挂着荷包替他去跑腿是常事,可它变不成人,能做的十分有限,时不时买回来的东西上还会落两根毛,忍冬就不一样了,聪明又乖巧,他都不用说话,有时一个眼神忍冬就能知道他是渴了还是困了,样样都打理得服服帖帖。
裴朔雪有个娇惯毛病,他是有些晕马车的,并不是身体上不能接受马车的颠簸,完全是心理上想到要坐个十几天的车,整个人就犯懒得不行,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
大爷似的在马车上躺了两天,裴朔雪被忍冬养得更是脚都不沾地,心中舒坦极了。正是阳春月,马车里那两只毛茸茸又是掉毛的时候,全混在马车中裴朔雪又避不开,都是忍冬每日细细地替他拣了床褥上的毛发,睡着日日都清爽。
偷着这点懒,裴朔雪每次遇到合适的人家时,总想着再留忍冬一日,用下面还有更好的人家说服自己,稀里糊涂地就带着人到了蜀州。
他心中鄙夷自己的定力,没再提要把忍冬送走的事,忍冬也聪明地不说,两人就当是没这回事,隔着一层心事,日日也处得融洽。
到了蜀州,裴朔雪也没急着去打探,先是找了一家离奇珍阁近的客栈住下。
开房的时候,裴朔雪理所当然地要了两个房间,想着他和忍冬各一间,剩下的两只愿意窝哪儿睡就窝哪儿。
一直在路上言听计从的忍冬抱着小貂,眼巴巴地拉了裴朔雪的衣角,仰头道:“我想和贵人一间房,我可以打地铺的。”
裴朔雪现下暂时没有送走他的心思,可也知道忍冬还是怕自己跑了,思量再三,觉得黄鼠狼进了蜀州地界之后确实有些蔫蔫的,生怕它暗中又做出什么事来,而忍冬这一路上似是极喜欢这只小貂的,经常抱着。这么想着,还不如全在一间房里有照看,多一个孩子也占不了多大的位置。
这样想着,裴朔雪也就应了他的请求,只要了一间房。
他要的房子正对着奇珍阁,推开窗就能看见奇珍阁三楼的全景,正好可以纵观奇珍阁今晚是否亮明珠。
裴朔雪已经和店小二打听过,说这奇珍阁的阁主不怎么露面,但凡有求于他的只能等夜间看这奇珍阁的顶部是否挂上一颗明珠,挂上了就表明阁主今夜在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