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舟车劳顿,裴朔雪早早要了热水沐浴,忍冬替他摆好衣裳,又去催饭,忙得上蹿下跳的,裴朔雪由着他去,自个洗了澡,歪在床上,趁着四下无人,戳着枕头边上的小貂,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入了城像是入了坟一样?”
黄鼠狼胆子小,头脑又简单,裴朔雪觉得他会包藏祸心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他这么一问,黄鼠狼直接就答了。
“我感受到恩人的气息了。”
“在城中?”裴朔雪惊了,这未免太巧了些。
小貂肚皮朝上,爪子扒拉着挠了两下,苦恼道:“我也不清楚,只是入城时感觉到些许气息,而后就没了。”
裴朔雪默然,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那只狐狸的道行他是见过的,要说他是个大妖隐藏了自己的气息裴朔雪感应不到这很正常,可黄鼠狼这样法力微薄的妖既然能感应到他的存在,想必二人之间是有什么连着的,可这连着的线突然断了,总不会是这狐妖目前孱弱得连气息都放不出来了吧。
没多久,忍冬催了饭回来,问裴朔雪是要在房中用还是下去吃,蜀州饭食辛辣诱人,裴朔雪点了好些招牌菜,不想让房中都熏得全是辣子味,便起了身去楼下吃,顺便看能不能打听到些什么事儿。
裴朔雪挑了个人堆位置坐了,忍冬看着很想坐在他身边,最后还是空了最近的那个位置给狸猫,自己坐在裴朔雪的对面。
来蜀州前,裴朔雪便让狸猫给妖族带了话,想着蜀州既然有那么一只统领的大妖镇着,指不定人堆里藏着多少只妖,他势单力薄还一拖三,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恐怕连城门都跑不出去。于是他便让妖族指两个法力深厚的大妖来,也能给他当个护身符,兜个底,谁知他们都进城半日了,还不见妖族的人来,裴朔雪只好让狸猫出去溜达一圈,看能不能撞上他们。
菜上齐吃到一半,狸猫才低眉耷耳地回来了,往空位置上一跳,躺着装死。
当着忍冬的面,裴朔雪不好问他什么,可见它这个样子,也知道是没找到人,怕自己怪罪,就自个儿团着窝着。
裴朔雪自认是个温和性子,为什么一个两个地见了他像是避猫鼠一般,那个抓着当人质的黄鼠狼不算,这个跟着自己一百多年的也一副生怕被自己吞了的模样,这么看,还是对面这个孩子最顺眼。
为了奖赏这份顺眼,裴朔雪在满是辣椒块的盘子里拣了一块最大的鸡肉块,放到忍冬的碗里,再拣了一块稍小一点的放在黄鼠狼的面前,最后拿了一块最小的放在狸猫嘴边。
这样的奖罚分明,他们应当能懂自己的良苦用心,裴朔雪微微挑了唇,目光灼灼地盯着这三只,等着他们吃了之后说些感激涕零的话。
忍冬瞥了一眼碗中一大块被红油浸湿的米饭,顶着裴朔雪期待的目光,一口吞了进去。
裴朔雪赞赏地看着他,而后将目光投向旁边的两只,示意该轮到它们了。
小貂低头闻了闻,滴溜溜的眼珠中流出惊恐的神情,可迫于裴朔雪的威压,还是吃了进去。
趁着裴朔雪扭头去看狸猫,它飞快地背过身子,抱着一只黄瓜,啃得咔吧响,肩膀一抖一抖的,活像是被感动哭了的样子。
狸猫捂住眼睛,当做没看见,裴朔雪又往它面前推了推,它没办法,叼进嘴中后含了一会,趁着裴朔雪不注意想吐出来。
“我不是瞎子。”裴朔雪夹了一块牛肉,目不斜视,准确地制止了狸猫的行为。
狸猫含泪咽了下去。
就这短短的几秒中,一直没说话的忍冬突然脸憋得通红,裴朔雪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脖子红到了脸,吓得他放下筷子,略微提了音调,问道:“怎么了?”
小貂和狸猫立马用一种期待和恳求的目光看着忍冬,满眼写着:告诉他!告诉他!这么辣的东西根本就是刑罚!
忍冬咬紧了牙关不肯说,脸憋得更红,裴朔雪以为他呛着了,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卡在喉咙里的辣油呛得更猛了。
这下他是想说也说不出来了。
裴朔雪只感觉靠在自己腹部的脑袋一抖一抖的,像极了中毒的人濒死的挣扎,可真中毒的人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有意将忍冬的手扒下来看看,可忍冬死拽着不放,旁边两只倒是知道怎么回事,可他们又不能在此刻说话,只能指着自己的嘴巴干着急。
“我知道要他吐出来,他不肯啊。”裴朔雪看着旁边两只的比划,扳着死死抵住自己腹部的脑袋。
两边正拉扯着,店小二终于发现了此处的异样,过来一瞧,反而笑了。
“小公子是被辣着了。”
“辣……吗?”裴朔雪蒙了一瞬。
店小二倒了水给忍冬抱着喝,还送上一碗甜羹给他解辣。
裴朔雪坐回了原位,狐疑地盯了忍冬半晌,确认他真的只是辣着了,才收回目光。
忍冬面色依旧通红,握着甜羹搅了半晌,不敢抬头看他。
裴朔雪觉得自己近人可亲的形象一下子就塌了大半,他陷入怀疑,自己真的有那么吓人,让一个孩子辣狠了都死死不肯松口说一句?
“你怎么不说?”裴朔雪脸上有些挂不住,给自己找了个台阶问了一句,落在忍冬耳朵里却成了责问他为什么自不量力。
“我没有……我没想到会这么的……我其实可以。”忍冬着急解释,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裴朔雪也没懂他的意思,不由皱了眉头。
忍冬见他皱眉,更加慌得不行,眼睛一闭,脱口而出道:“贵人给的,我都可以。”
裴朔雪愣住了。
一句话顺畅地出了口,就像是打开了心中纠结又自卑的盒子,剩余的再无半点藏匿余地。
好在他的脸已经红了,因此在补着这句话脸颊微微发热的时候,对面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忍冬抬起头,认真地对上裴朔雪愣怔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因为贵人给的,都是好的。”
所以,能不能不要丢下我……
这句话忍冬没说,却全数铺在他的眼神中。
“嘭——”地一声,一束绚烂的烟花自他们背后的窗户升空,拖拽住璀璨的光尾。
在这一刻,裴朔雪的心微微麻了一下。
怎么会有这么一个软弱又无用,却引不起人讨厌的生物存在?
忍冬看着他的眼神让他想起幼兽刚出生时睁开的第一眼,那满怀着对新世界憧憬,本能信任地看着它见的第一个人的第一眼,湿漉漉的,弱小但又带着能穿透人灵魂的力量。
裴朔雪有一瞬的心软,他能游刃有余地抵抗任何别有用心,却无法忽视一个人捧过来的满腔信任,抗拒不了他满眼都觉得你好。
身边的几桌人全都动了,挤在窗边。
“惜花楼花魁挂牌子了!”
“就你那两个银钱,还想着能争得过那些富家公子不成?”
“指不定花魁娘子就看中我这身才华!”
裴朔雪坐着没动。
外头纸醉金迷,耳边喧嚣调笑,眼前纯澈眸光,心中……微有怜惜。
作者有话说:
贴心忍冬牌小棉袄上线。
恭喜忍冬小朋友凿破冰川的一条缝~
第11章 奇珍阁
惜花楼就在奇珍阁对面不远处,和裴朔雪下榻的客栈是一边的。
他没能在客栈里窥见的全貌,在看到奇珍阁顶部挂上明珠后走上街,全都映入了眼帘。
狂热的人群拥挤在惜花楼的门口,个个手上都高举着在木牌,其中不乏还有几个一眼就能看出是女扮男装的人。
街上行走的人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想来蜀地的民风也很是开放。
裴朔雪只多瞧了两眼,听得路过行人说那花魁要跳什么剑舞,衣角拽着一个抱着小貂的忍冬,前面走着一只开路的狸猫,往奇珍阁走去。
甫一进去,裴朔雪几乎要被里头的亮光刺瞎了眼。
三曾中间竟然是没有隔断的,入目就是直通到屋顶半个圆穹,整个顶部镶嵌满了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被墙壁上凸起的烛光一照,愈发亮眼夺目。
四面墙上全是各种半嵌入的盒子,大大小小,材质不一,错落有致,乍一看的密集简直麻了人的头皮。
中间的还摆着一个巨大的水池,假山间的水流婉转,自不散的薄雾中若隐若现,三座小峰有近有远,中间拱立着一座主峰,主峰的西侧有一清澈见底的蓝色池水。
裴朔雪眸中略过一丝难以言明的情绪,垂在身侧的手主动握住忍冬抓着自己衣角的小手,喊了一声三两步远的狸猫,叫它回来。
忍冬受宠若惊地抬起脸,看见的是裴朔雪瘦削的下巴和凝重的眼神。
这座山是神界的昆仑山,而昆仑山正是玄帝出世的地方。
门口没有接引的人,就连里头的人走动也极其随意,看不出谁是客人谁是伙计,大开大合的布置叫人一览无余,一排排中空的木柜上放着各种奇珍异宝,不标价、不隔罩,就这么摆在来客的眼前,像是地摊上极为便宜的物什一样。
裴朔雪拉着三个崽从中而过,随意一瞥都能看出不少是神界的法器,只是落在凡人手中是造型独特的把玩之物,可裴朔雪却知道好几个都有毁天灭地之能。
最重要的是,从进来到现在,裴朔雪没有感受到一点妖气。
在各类妖来往的地方竟然没有一丝妖力残留,气息清冽得像是什么修炼的福天宝地。
没有人招呼,裴朔雪便自顾自地往上层走,盘旋着的梯子送到每一层墙壁上半嵌入的盒子边,裴朔雪这才发现这在底下看着只是大了些的盒子居然能纳入人,有人自己选了一个盒子蜷缩身子躺了进去,再开盒子,盒子空空,那人也不知被送往何处。
越往上,盒子的质地越发好,就连盒子周围的蜡烛也越来越上乘,上来的人也越来越少。
裴朔雪站在最高处往下看,地下人竟如蚂蚁一般大小,俯首竟微微有眩晕之感。
在外头明明是一座正常高的楼宇,此时却像是身处高空一般,要么是幻觉,要么是……缩地之术。
细细想了进来之后的种种,裴朔雪自认没有碰到任何人也没有闻到任何气味,那么就是缩地之术?
能缩地千里的神在神界也就那么几个,能和昆仑山有渊源的,只有北洲玄帝。
裴朔雪稳了稳心神,看着自己面前最高处的这个“盒子”。
不是普通盒子四四方方的样子,这个有他人高的物什更像是一个鸟窝,上面铺满了干燥的杂草,中间有一颗拳头大小的白蛋,蛋上隐隐有金光流过,顺着鸟窝的纹路在墙面上划拉开一道门。
裴朔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到了鸟窝上,等他察觉时,已经推开了那扇门。
白光之中,他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唤他。
“子渊。”
裴朔雪的心震颤一下,白光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幅他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触目所及是仙雾缭绕的一片青草地,有十几人合抱之粗的梧桐树下,戴着金冠的男子清冷地瞥过来一眼,问他。
“历石山的乱局平了吗?”
裴朔雪走了过去,坐在他的对面,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冷若冰霜的面容,金色的瞳孔中流露出的却是极度的疏离和清冷。
可他指尖的火焰却是灼热的。
“神帝。”裴朔雪回他,“已经尽平了。”
凤帝递过一杯自己掌间温好的酒,瞥了一眼盘踞在他脚边的蛇,语气淡淡道:“北洲还是太冷了,等此方定了,我们便回中洲去。”
裴朔雪的心反而定了下来,他无比确认这就是幻境。
“好。”裴朔雪抬手饮酒,入喉果然无味。
他有意想说些什么,想告诉凤帝往后种种都是由他身边盘踞着的那条蛇而起,想告诉他如何规避,想劝他……可最后裴朔雪还是什么都没说。
自己这身三分准五分看天的卜卦手段还是他教的,当年凤帝未必不知道往后的种种,他是清醒地任由自己一步步踏上死亡。
“我想在中洲种一棵槐树。”裴朔雪突然开了口。
中洲尽是梧桐,全是苍翠的碧色,在很久很久之前,裴朔雪就想要在自己的院子里种一棵槐树了。
一棵人间的,不受神力左右的,既可食也可观的槐树。
凤帝的眼神微微涣散,好似在奇怪他为什么会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好在在他的身影消失前,裴朔雪还是听见了那句“好”。
裴朔雪不愿看他消散的瞬间,闭眼的瞬间,耳边传来轰鸣的雷声,他不用睁眼也能知道面前的场景——是凤帝陨灭的始神之战。
这回他成了旁观者。
举目焦黑一片。
黑色的巨龙在紫电轰鸣的天空中发了疯似地盘旋着,裹挟着倾泻的银河,凝固的雪霜在他的鳞片上一次次结冰脱落,却依旧挡不住银河之水往下冲灌。冲刷着岩浆的地面上巨大的凤凰翅膀无力地垂着,任凭翅膀上的鲜血滴落在地缝中,燃起火阵,它眸子中倒映着一个青衣白发的人影,凄厉而尖锐的声音像是字字真言环绕,无形中带着威压。
——“天生玄鸟,降而生黎。子渊,遇到能看到你本相的妖,一定要杀了他。”
凤凰濒死前的怒吼具有穿透人心、催人泪下的蛊惑力量,即便是隔着遥远的影像依旧可以具有震慑心魂的颤栗感。
凤帝瞳孔中倒映着是裴朔雪死亡瞬间的场景——一把长枪自裴朔雪的胸膛穿过,刺破他肩背的蝴蝶骨,粘稠的血滴落在茫茫的白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