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裴朔雪打断了他的话,继续道:“毕竟年轻貌美的那么多,妖怪寿命那么长,谁愿意吊死一棵树上啊,况且宋明轩的姿容不过泛泛之辈。除非他身上有大功德,双修之后能涨功力。”
而他身上没有功德,裴朔雪想,连个佛舍利都化不出来,哪个妖怪会吸他的精气。
“可世间之情……”住持神色变了几变,还想要争辩什么,又被裴朔雪堵了回去。
“那都是编出来骗人的,这世间就算真的人妖恋,也是人图妖身子,妖图人的精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情情爱爱不过是说着好听。”裴朔雪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样子,觉着他一个半道出家的和尚,尘世没活明白,出世也没活明白,挺可怜的,好心地补了一句,“就算这样的互相图谋,没有出色的容貌就是空中楼阁,没有足够的功德就是镜花水月,都是虚妄。”
“妖,是很现实的。”裴朔雪拍拍住持的肩,脚边的狸猫附和地“喵”了一声。
“可这是无名实在隐瞒不过,亲口同我说他和一只妖有了孩子,就是忍冬。”
“哦。”裴朔雪神色不改,郑重道:“那他应当是被一个自称是妖怪的普通女子骗了身子。”
凡间如今民风都开放到这种程度了吗?
裴朔雪默默想,说自己是妖怪骗一个和尚步入情。欲,这样的情节放在话本子里能分折子讲个九九八十一回合,这个女子也太猛了。
不愧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国家,连普通百姓都这么厉害。
裴朔雪莫名有些自豪。
第8章 红手持
即便裴朔雪笃定地认为世间没有一只这样傻的妖,住持还是不肯收养忍冬。
两人嘴皮子磨了半晌,住持死咬住无名和一只妖怪有染,甚至松口同意裴朔雪去宋明轩昔日居住的厢房一观。
裴朔雪乐得跑一趟,便被小沙弥领着去了后厢房。
打开门,再简单不过的布局便呈现在裴朔雪的眼前。
眼前这块小小的天地便是宋明轩居住了三十多年的地方,简直一眼能看到底,裴朔雪都不忍心用“简陋”两字来形容它。
一床被褥上放着一套换洗的僧服,一张小几上放着一个香炉,一本经书,还有一只素胎花瓶,里头插着一枝桃花,还兀自无忧无虑地开着,丝毫不知道它的主人已经魂归地府。
这些就是宋明轩的全部家当,简单得让裴朔雪想要查看都不知道从哪里看起。裴朔雪动了动久久没用的妖族术法,确认这屋中没有半分妖族的气息。
他敷衍地翻了翻桌上的经书,倒了倒花瓶,而后开了香炉拨了拨香灰,也没能在里头找到半点别的东西。
除了小几就是那张床了,看着整整齐齐的被褥,裴朔雪还真没抱多大希望能在里头翻出些什么。
抖完被子,什么都没有,裴朔雪准备走了,顺手在枕头下头一摸,却触到了一串冰凉的珠串。
那是一串红月手持,珠子本身已经是鲜红,每颗珠子正中还晕开一缕血丝般的血红,衬得这串珠子越发妖异,像是一个活物一般。
裴朔雪盯着它看了半晌,心中莫名地不舒服,可又探不出什么妖气,只觉这串手持上依附着浓烈的情绪,像是怨气,又像是执念,却不伤人。
他对妖族仅有的一些术法还是从他那个捡回来的青鸾身上学的,裴朔雪分辨了半晌,还是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倒是看着这珠子的色泽时想到了另外一物——从迎风客栈带回来的那盏琉璃六角灯的尾部也有一颗这样的红珠子,只是成色不如这颗。
裴朔雪默默地拨动数珠,果然如自己所想,三十三颗珠子,一颗不少。
在迎风客栈的时候,裴朔雪看到胡老板手上那道伤疤就觉得眼熟,现下联系起来一想,倒是想起一个埋在记忆深处的人,拖出来比对也能应的上。
妖族大乱时,不少妖都跑到了凡间,那个时候凡间战火也正激烈,许多妖混杂在其中,给裴朔雪辅佐赵和裕登上皇位造成了不少的障碍。
裴朔雪杀了不少,其中有一只狐狸在军营中惑人的时候被他发现,正要杀了它的时候,被一只黄鼠狼挡住了,刀锋正中黄鼠狼的爪子,那只狐狸得以逃脱。
若是如此推算,那只黄鼠狼是迎风客栈的胡老板,那他挡刀的那只狐狸就是六角琉璃灯和这手持的主人?
可不管是灯还是手持,裴朔雪都没有感应到半分妖气。
裴朔雪收了手持,信步去和庭院中的小沙弥们搭了几句话,又去主持说的那间屋子里看了看。
一切都如主持所说,庙中的僧人每月初一晚上都能听见忍冬撕心裂肺的叫喊声,而那个房间中墙面上也留有抓痕,裴朔雪比对过,确实是忍冬这个个子留下的。
裴朔雪准备在庙中过一。夜,住持便给他安排了住处,现下裴朔雪一个人在房中,思索起这件没头没尾的事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入世,不知道拿着这手持要去哪里求证,想了一会,他起身在房中找到一本佛经,撕了一张下来,三两下折了一只纸鹤,将它放在盛满水的碗中,点了两下纸鹤的脑袋之后,裴朔雪趴在桌子上等着。
约莫等了一两盏茶的时间,碗里的纸鹤终于有了动静,散发出幽蓝的光芒,照得碗中的水变成了深蓝,纸鹤的眼睛处更是无端流下两滴黑泪来,滴落在水上只是浮着,不散不晕。
裴朔雪伸了一个懒腰,熟稔道:“你怎么才来啊,我都快等睡着了。”
“正杀着呢,没听见。”那人咬牙道,听着就是正在气头上。
裴朔雪刚要出声调侃,就听得对面闷哼一声,凄厉的鬼哭声中有风被撕裂的声音。
“居然藏了一个!”那人骂道。
裴朔雪幸灾乐祸地低低笑道:“堂堂冥王殿下也能被伤着?什么人干的?快让我看看你被打的样子。”
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冥王咬紧了牙关,恨恨道:“要不是你突然唤我,本尊会被那两个杂碎伤着吗?”
“真伤了?”裴朔雪挑了挑眉,戳了戳纸鹤的屁。股,揶揄道:“投个像给我瞧瞧,我还没见过你被打的样子呢,当年你被西洲白帝教训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你……”
“你不是见过吗?”冥王打断了他的话,语调也冷了下来,自嘲道:“不光是我,师尊白帝奄奄一息的样子,你不也见过?”
裴朔雪眼中的笑意也凝固住了,这显然是一段两人都不愿意提起的往事。
“方才……是玄帝派来的人。”静默了十几秒,冥王道:“是来打听师尊仙体的下落的,冥界他进不来,便一直觉得仙尊仙体藏在冥界。这些年隔一段时间他便要派人来试探一次,可这不是长久之计,等他发现师尊仙体不在冥界,说不定就会去找你。”
“哦。”裴朔雪轻飘飘地应了一声,识时务道:“我打不过他,到时候就只能把白帝仙体交给他了。”
“裴朔雪!”
“不想白帝仙体被交出去你就拦着点,多拖点时间。”裴朔雪修长的指尖点在桌面上,“养个魂魄你当养白菜呢?现下龙魂不过养在苍山下一百多年,受人间香火也不过百多年。当年一战之中,他差点神魂殒灭,这么点时间够什么,连一棵仙草都不够长。”
“当年要是……”冥王的声音隐忍而压抑,似乎是受到他情绪的影响,背景中鬼风更加猛烈。
“行了,就你那半残半瞎的,还不如我这个废人呢,就别放狠话了,现在的神界是玄帝的天下,你也别和他那个疯子硬抗。”裴朔雪捏了一块从迎风客栈打包回来脆皮荷叶鸭,也不过佛门净地不食荤腥,故意嚼得咯嘣响,“饿了你就捞点鬼魂吃吃,渴了低头就是血海,多好,不像我,只能吃些这人间糟粕。”
说着,裴朔雪又咬了一口喷香的鸭腿,遗憾道:“我没你的福分啊,一个人在人间飘零,为了你们师徒两个到处奔波。我这个劳碌命到处为你们师尊二人赚功德,真是……”
“师尊他在苍山还好吗?”冥王的声音都放柔了。
“除了像一缕游魂一样,不能感知四周,不知是死是活,其他还不错。”裴朔雪叹了一口气道:“我已经尽力了,在凡间辅佐帝王算是天大的功德了,这已经是最快的法子了。”
“你要找的和尚找到了吗?”冥王问道。
“没呢,这两日又死了一个,可惜不是我要找的和尚,真是遗憾。”裴朔雪欢快地啃着鸭腿,从他快活地咀嚼声中着实看不出什么遗憾。
神界迄今为止经历过两次大战,第二次便是冥王的师尊东洲白帝和北洲玄帝引起的,可惜白帝战败,要不是他的好徒弟生了一副好骨头,当场挖骨温养白帝的神魂,根本撑不到裴朔雪带着他来凡间吸收人间香火。
为了复活白帝,裴朔雪选了平都那处的灵脉,托梦给一军中参将,指引他建立黎国,并以隐士高人的身份帮助他兴旺国家,吞并疆土,这才造出一个能够在温养白帝龙神之身的国度来。
此后,他以辅帝阁的名义继续辅佐赵氏皇族,黎国风调雨顺,信奉辅帝阁的人越多,香火便更旺,白帝才更有可能复活。
裴朔雪替人欠着白帝一个人情,又正好要在人间找一个和尚,就两件事一同做了,要是遇到些什么疑难的事就找冥王,反正这位冥王对白帝的事上心得不行,裴朔雪乐得使唤。
“你瞧这个。”裴朔雪敲了两下桌面,捏着红手持递到纸鹤面前,问道:“看得出来是谁的法器吗?最好是妖的。”
虽说的不信世间有这么傻的妖,可顺着查到一点苗头,裴朔雪还是抓着不放。
冥王冷哼一声,道:“我又不是妖族的,怎么认得出,你身边不是有个妖族的吗?”
“那只连形都没化的,管什么事?”裴朔雪见他不认得,重新塞了珠子回怀里。
“他不认得,他父亲总认得吧。”冥王道:“妖族现在这么巴结你,你只要说一句话,他们翻了天也能给你找到。”
“无功不受禄,我不欠人情。”裴朔雪似是想起了什么,道:“我记得在人间行走的妖,总有一个领头的,你帮我查查当世的那个领头的在哪处地界呢?”
“呵。我管的是人,又不是妖。”嘴上这么说着,冥王还是翻起了人间堪舆录,跑到人界的妖确实是要在他那里报备,冥王一边翻着一边嘟囔着,“就这些年来我替你做的事情,够你欠我百八十个人情了。”
“你认真的?”裴朔雪似笑非笑道:“要不是当年我护着,你和白帝早就抱着团被雷劈死了吧。救命之恩,还不清的,冥王殿下。”
“是啊。”冥王幽幽道:“你当年真出力不少。”
在一旁躲着看白帝和玄帝打完全程两败俱伤之后,冲了出来叫了一声“住手”,真是好大的恩情。
“那是你还晕着,没看到我力挡玄帝的样子。”裴朔雪夸起自己来没有半点吝啬,“像我这样人美心善的,神界少有啊。”
冥王知道他是在说瞎话,他探过裴朔雪的灵力,弱的连他看冥界大门的小兵都打不过,还说什么力挡玄帝,玄帝动一动手指头,他估计立刻就能灰飞烟灭。
“找到了。”冥王耳边全是裴朔雪变着花样自夸的声音,翻动人间堪舆录的动作都加快了,“蜀州的奇珍阁,在人间的妖怪都在那处过了门路。”
“真是巧。”冥王比对了一下堪舆图上的蜀州,道:“那个你要替身的小孩也是蜀州人,这段时日正有一个大灾,你过去正好能替他化解。”
“裴家那个十七岁就要死的孩子?”裴朔雪问道。
“嗯。他十七岁前会考上举人,死之后你替上他的身份,正好赶上进士考。”冥王翻本子道:“要是顺利,十九岁你就能入平都,恭喜你,再一次入仕。”
裴朔雪想要入世辅佐帝王,总不能用如今这个已经四十多岁的身份,冥王早就替他盯上了一个合适的壳子,裴家那个孩子寿数只有十七,裴朔雪正好可以顶上,不过这孩子命中八岁还有一劫,裴朔雪可不能让他死在半路上。
“还好顺路。”裴朔雪伸了一个懒腰,扒在桌子上小声道:“你都不知道我下山这半日,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遇上了,糟心。”
裴朔雪突然想到忍冬这个和自己昔日神武一模一样的名字,心念一动,问道:“近日,你去神界玄帝宫殿口了吗?”
“你骂我?”冥王炸毛道。
裴朔雪一时忘了,冥王和玄帝有仇,他去神界只可能是打上去的。
“那你说,一把神武他可能生出神智,变成人落在人间吗?”
“在黎国?”
“嗯。”
“你傻了?”冥王反问道:“黎国只有平都一处灵脉,当初是你亲自将四处灵脉汇集到平都苍山下的,你忘了?”
“黎国其余地方都是一片干涸,除了大妖,谁还来黎国?这样的地方怎么养得住一个神武灵智?”
“也是。”裴朔雪驱赶走脑中那个匪夷所思的想法。
半阖的房门忽而被一阵怪风吹散,一盏亮着青光的琉璃灯从裴朔雪的门口飘过,六角灯下那颗红珠子发出艳红的光泽。
无人举灯,琉璃六角灯驱赶着自己,平缓地往西而去。
第9章 黄鼠狼
月上中天,疏影横池。
僧人睡得早,寺中不闻人声。
被忍冬抱着怀中,压着一只爪子的狸猫动了动耳朵,睁开眼睛,盯着窗户处半晌。它好似从微弱的风声中听到了什么,突然从孩子的怀中挣脱出来,跳到半开的窗户上,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