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离冷哼一声,抬手示意正坐在一旁记录的书记官,“临阵脱逃,擅离职守,罪加一等,记下。”
眼看着那书记官一五一十地将罪状记录下来,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辩解:“我等可是一直恪尽职守啊!”
殷离摆手示意众人住口,声音里带着警告:“你们经不经得住查,自己心里清楚。”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住口。
便听殷离继续道:“但当务之急,是要遏制水患,雨报你们都看了,后头的雨势只会越来越大,目前郑家堰本就已经摇摇欲坠,再不抓紧抢修,就连盛京都难免劫难,届时……”
殷离觑一眼众人,“你们以为自己还有活路吗?”
此话一出,有人倒抽一口凉气,终于敞开话匣哭诉起来:“不瞒殿下,实在是这十里八乡的百姓逃难的逃难,剩下的也因河道衙门发不出饷银,不愿到这坝上来卖命,前几日抓来的壮丁已经被洪峰卷走了十几人,再没人肯来,实在是没有劳工了啊。”
“是啊!”还有官员大倒苦水,“说什么年久失修,下官驻守的申字坝从前年就在请款,请了两年,一两银子都没有看见,如何修葺啊?”
殷离思忖片刻后,道:“饷银我来想办法,你们只管拿巡抚大人的调令,从周围府县调来衙役,招募劳工。”
“另外,我已经在高处安全地带设粥棚及安置地,并传讯出去,安抚留守百姓,能回来的也尽量劝返,只要肯出一把力,就能糊口,总比他们四处逃难的强。”
“我最后告诉你们一遍,郑家堰在,你们在,若是垮了,你们整个河道衙门,一并陪葬。”
众官员闻言具是心头一惊,却已经不敢再多言,纷纷互望一眼后,陆续老实地从殷离手上领了差事,转头战战兢兢地忙碌起来。
待众人离开,殷离回头看萧沐一眼,只见方才的活阎王消失了,坐在那的只是个身量略显单薄,干干净净的一个小公子,正扬起头来,投来一个纯澈无比的笑容。
像振翅的蝴蝶掠过殷离的心湖,在湖面略做停顿后又飞走了,徒留几许涟漪,一浪一浪地推开,再也静不下来。
殷离别开视线,喉结滚了一下,干涩地道:“你回驿站歇着吧,我……去忙了。”
“我总不能真是来这做门神的吧?公主要做什么,我能帮上忙吗?”
萧沐说时收剑起身,缓步走了过来。
殷离打量萧沐一眼,摇摇头,“你帮不上。”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把大坝的缺口堵上,他缺的是人。尽管已经把所有官差侍卫都派到坝上去了,却还是不够。
他能做的只有把粥棚及安置地快速搭建起来,让逃难的百姓回流,周边府县的劳工招募到位。
萧沐眸光略显失望,哦了一声。
此时,有下属回报,说粥棚已经搭好了,就在半山腰的一片平地,那里地势高,本就有不少百姓在那里逃难,于是他们就地取材,建起一片广场,搭了许多帐篷用于安置流民。
殷离点点头,快步走到院门外,利落地翻身上马,又扭头叮嘱萧沐回去驿站休息。
萧沐见殷离眼底有些许青黑,像是一整夜都没有休息的模样,想起来茗瑞说公主一到此处就马不停蹄去了坝上,大概到现在都没有合过眼。
他心中油然生出敬佩之感。
公主尚且如此,他又怎么能躲在后头只顾自己休息呢?
他坚定地摇头,左右看一眼没有多余的马匹,便仰头对马上的殷离道:“我陪公主去。”说时,不等殷离反应,便按着马鞍一跃而上,落在殷离身后。
殷离只觉身后一沉,然后一双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腰侧,殷离整个人都绷直了。
萧沐是在摸他的……腰吗?
光是这么一想,他心头的兔子就又开始乱蹦了。
萧沐也没法子,缰绳被公主攥着,马鞍被公主蹬着,他为了保持平衡只能下意识扶住前面人的腰。但感应到公主瞬间肌肉绷紧,便连忙松开了手,“抱歉公主,我不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见殷离一把拉过他的手,又放回了自己腰上,还变本加厉将他双手交叠环住了自己,并侧脸道:“扶好。”
萧沐愣了一下,又出现了昨晚在马车上那道低沉得像是男人的嗓音,他有些诧异地下意识去看殷离的脖颈。
公主虽然平日喜欢穿骑装或劲装,但领子都特别高,有些衣裳甚至有特质的翻襟高领,所以从来没在他面前露出过脖子。
不对,应该有一次,萧沐回想起自己有一回闯进公主房间,而对方正在更衣。
不过那时候他想着非礼勿视,视线都移开了,便没注意到。
可是现在,他不知道为什么,对公主的脖颈很是好奇。
殷离策马飞驰,眼睛直视前方,注意力却全在后背上,那里传来萧沐的体温,伴随着微弱的心跳。他的一只手紧紧按着萧沐交叠在自己腰前的双手上,根本不舍得松开,还下意识地在那光洁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
萧沐的手心贴着他的小腹,隔着不厚的衣料,能感受到些许温热。
萧沐体弱,那一点温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殷离只要想到这双手是萧沐的,他浑身的感官就像是被放大了一般,一丝一毫的温度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一股热流往小腹蹿去,殷离眸子暗沉,强压下翻身把人搂在怀里的冲动,策马跑得更快了。
不消多时他们便一路跑到了粥棚。
眼看着萧沐松开了自己,背后那点温热撤去,殷离这才回过神来,心头暗骂了一声跑那么快干什么?!
萧沐翻身下马,伸手过来要接殷离。
殷离见状,浅浅勾了一下唇,正欲牵手过去,却余光瞥见某处,忽然浑身一僵,清了清嗓子,“等等,我……等会再下马。”
萧沐一愣:?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疑惑道:“可我们已经到了。”
殷离闭上眼,暗骂自己最近跟干柴似的一点就着,而萧沐就是那个火星子,轻飘飘落在自己这堆干柴上,立刻就燃起火来。
殷离支吾嗯了一声,眼珠子一转,胡乱解释:“跑得太快,腿……颠麻了。”
萧沐恍然,“我给你揉揉?”他说时,一双玉白的手就伸向了殷离的小腿。
殷离呼吸一滞,还没答话,便见萧沐的手按在了他的靴裤上,并揉捏起来。
这不揉还好,只一下,殷离就回想起上次萧沐捧着自己的腿检查骨折时的情形,当时他的脚心踩在萧沐的腿根……
想到这,登时一股热流就往下蹿,耳根也烧红了。
从他的视线看下去,正好居高临下地看见萧沐乌黑的眼睫,精致的鼻梁,还有皙白的脖颈线条一路向下蜿蜒至衣襟深处。
“不……不用了。”殷离话都结巴了,小腿处传来的触感令他浑身肌肉绷紧,呼吸更加急促。
他暗自叫苦,这一下更不能下马了。
萧沐只觉公主的小腿肌肉越按越紧,不由疑惑皱了一下眉。
不对啊。
这肌肉都快硬成石头了,他的手法有这么差吗?
修行人惯常磕磕碰碰,于是给自己缓解肌肉不适,舒筋活络是常有的事,萧沐自认自己的手艺应该还行。
可是看公主皱紧了眉,一幅难耐模样,他又疑惑了。
冥思苦想一会,他恍然地暗暗哦了一声,公主是女子,这个世界可不比修真界,女人的身体天然就比男子柔软些,怎么能用相同的力道呢?一定是按疼了。
这么想着,他放松了力道,十分小心地轻轻揉按,还抬头问:“这样呢?好点了吗?”
殷离只觉本就难耐的按揉此时更是痒得像是百爪挠心一般,他正欲制止,就看见萧沐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认真看过来,充满了关切的询问,要说的话瞬间就被他咽了回去。
他嘴角蠕动了一下,终于违心地道:“还行。”
萧沐点点头,果然,这样的力道才合适,于是便保持着这样的力量轻揉缓捏。
这简直就是酷刑,那丝丝痒意从小腿蔓延上来,非但没能缓解问题,还更严重了。
殷离闭着眼,忍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才哑着声音道:“行了。”他吞咽了一下,深吸口气,对萧沐强颜欢笑:“我好了,谢谢世子。”
萧沐扬了一下眉,虽说他感觉公主还是浑身绷紧的,但既然对方说不用了,那他便也乖乖停下动作,伸手去牵殷离下马。
殷离硬着头皮落地,面对着马背长长地深吸口气,再次垂眼去看,心头暗骂了一声。
上回在宫里,萧沐给他检查时他穿的是宽松的袍子,自然没有大碍,可这回他为了办事方便,带的都是帖身的劲装,这叫他怎么回头?
萧沐见公主背对着自己,双手还放在马鞍上,不知在垂首想着什么,不由疑惑:“殿下?”
殷离猛然抬头,清了清嗓子,“我……有点冷。”他说时扭头对侍从道:“去取件斗篷来。”
萧沐见这里荒郊野外,上哪去取斗篷?便制止了侍从,直接褪下自己的外袍,披在殷离肩头,“公主穿我的吧。”
一股熟悉的雪松气息包裹过来,如清风拂面,又如林间清泉兜头泼下,将殷离浑身的燥热霎时涤荡,他垂眼一看,萧沐的青色外衫正披在自己身上。
他扭头去看,见萧沐只穿了件直裰,没了外衫的遮掩,腰身被玉带束得紧,盈盈一握。
他的视线被那副窄腰烫了一下,连忙别开视线,却又不敢把衣衫还给萧沐,只好道:“谢谢,我……一会就好。”
萧沐点头,“走一走就不冷了。”说完便提着剑转身迈开步子。
殷离看着那个背影,不由深吸口气。
心道不行,他以后得跟这火星子……呸,这呆子保持距离,千万不能再随随便便就被撩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梨子对柿子的称呼进化:病秧子→呆子→火星子
第33章 (二合一)
粥棚前已经聚集了大量流民, 正在排队取粥,一旁有人拿着纸笔登记愿意上坝的劳工,还有官兵吆喝着:“只要愿意上坝,每人每天二百文钱, 一家老小都能在安置地落脚糊口, 不用外出逃难, 不会饿死!等洪水退了, 但凡出了力的,都能得朝廷嘉奖,有额外赏钱!”
只是那书记官面前的队伍寥寥, 几乎没人肯去登记。
有难民一身褴褛,后退几步将自己藏在人堆里,小声嘟囔:“之前不也说的什么每日二百文, 但凡去了的,大半个月饷银一分没给,上回洪峰还卷走十三个, 连抚恤金都没有!现在谁还肯去白白送命?”
招募的官兵听见这句,正想着教训几句, 但眼角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萧沐与殷离二人,才想到这俩人的凶残早就传来了,一时没忍住打了个颤,这才变了个脸色,好声好气地对难民解释道:“河道官欠的饷银和抚恤金都会补上,这回新上任了一位河道巡抚,绝不会拖欠饷银, 保证一日一结!”
难民们还是不信, 窃窃私语着:“巡抚有什么用?太子殿下都来过, 结果还不是跑了?”
“上头那些官老爷成日里养尊处优,哪见过黄龙什么样?那个什么巡抚,我看他见识一次黄龙,肯定也得跑!”
“就是!”
“说什么补上饷银,银子呢?在哪?不见银子,还想招人?白给官老爷卖命?做梦吧!”
他们已经自己讨论的声音压得足够低,却忽然听见一个声音不轻不重地传来,虽然不大,却异常清晰地在这一片喧哗中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你这话说得不对。”
众人一愣,寻着声音看过来,便见到两个人影。
其中一名身着烟青色浮光锦直裰的清俊公子,腰间系着蟠虺纹玉带,一旁站着的似乎是一名女子,身量与那男子一般高,身着绛红色妆花缎女款劲装,肩上披着一件轻纱外袍,马尾高束,一身飒爽。
二人容貌气质具是不凡,那女子的容貌更是令人惊叹,一群流民立即看直了眼,同时发现自己的议论被听了去,诚惶诚恐地垂下头。
萧沐看着众人,继续道:“修筑堤坝,抢险堵口,怎么能说是为官老爷卖命?你守护的难道不是你自己的家乡吗?”
他说时扫过在场的难民,“若是大坝被毁,你们祖祖辈辈留下来的田产,宅地岂非毁于一旦?”
殷离听见这句,不由挑了一下眉,这呆子怕是从未见过苦难,便也不知道这些百姓流离失所,哪里还有余力守护祖业?
于是他冲萧沐摇摇头,又使眼色示意萧沐看向灾民。
萧沐这时才注意到,这些人因为连日逃难,个个面黄肌瘦,狼狈不堪。
他面露恍然,好像知道公主为什么制止他说下去了。
对于凡间的百姓来说,温饱才是第一要务。
难民闻言沉默了片刻,须臾,有人不忿道:“就算带着一家老小逃难,也比死在坝上,留下家中孤儿寡母孤苦无依的强!”
“就是!人都死了还说什么田产宅地,都是屁话!”
这话让萧沐无法反驳,确实上坝就有一定风险,他又不能保证不死人,对他来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困难是一剑解决不了的。
他嗫嚅了一下,沉沉道:“抱歉,我太想当然了。”
见萧沐的眉心揪起来,一幅困惑又迷茫的模样,殷离不由扬了一下唇,对众人正色道:“此次牺牲在抗洪前线的壮士,都给粮给地给钱,一日三餐管饱,二百文钱每日现结绝不拖欠。若是家中独子,父母由朝廷奉养,绝无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