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景帝把怡妃放置榻上,喂了热茶,又掐人中,见怡妃终于睁开了眼,他才松了口气,旋即转身一脚踹在殷离已经重伤的膝盖上,踹得他后退数步,又指着殷离怒斥:“你出息了!明知你母妃身子不好,却仗着她疼你,让她陪你演苦肉计!”
殷离扶着吃痛的肩膀,噗通一声跪下,强忍下已经血肉模糊的膝盖传来的剧痛,咬牙道:“儿臣万死。”
“你知道就好,自去领罚!”
殷离抬起头来,“儿臣伤及母妃,罪无可赦,然儿臣有要事求禀,父皇请听儿臣把话说完。”
隆景帝气得背过身去,此时怡妃有气无力地伸手过来,拉了拉他的衣摆,“陛下,您就听离儿一言吧。”
隆景帝看着怡妃苍白的脸色,眉头锁紧,犹豫了片刻,终于道:“你若是给萧沐求情,就不必说了,斩草要除根,他必须死!”
“父皇!”殷离跪着上前两步,在地上留下一道拖行血迹,急声道:“萧沐不能杀。”
隆景帝冷笑,扭头看向殷离,指着殿门外的方向:“你去皇极门看看!成日敲登闻鼓,要全天下人戳着朕脊梁骨的是人谁?!朕念他身子弱,受不住昭狱之苦,准他在府中戴罪侯审,他又是怎么做的?”
殷离握了握拳,沉声:“萧沐我去劝,我会让他离开皇极门,但求父皇留他一命。”
隆景帝忽地顿了顿,狐疑地眯眼看他,“萧沐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样护着他?”
“儿臣与萧沐并无瓜葛,只是为父皇着想。萧氏历代忠良,是我大渝开国功臣,又世代驻守边疆,是护国柱石。如今萧王爷已经伏诛,王妃也同去了,萧氏并无其他子嗣,如今只剩萧沐这么一个病弱残躯。若因为后代犯了错,萧家就连一条血脉也留不下,今后谁还敢为我大渝尽忠?”
却听一声“啪——”
响亮的耳光落在殷离脸上。
殷离被扇得扭过头去,唇角溢出一丝血迹来,嗡嗡的耳鸣声充斥颅内。
只见隆景帝气得胸腔剧烈起伏,“朕如何行事难道还需你教?你若真是为朕着想,敢拿你母妃要挟朕!”
怡妃闻言唰地面色一白,忙支起身解释道:“不,是臣妾看不得离儿受苦,是臣妾一定要跪在殿外,不关离儿的事。”
隆景帝忍不住道:“你住口!”
殷离咚地一声额头磕在坚硬的砖石上,“儿臣万死不敢要挟父皇,儿臣只是不愿父皇百年后背负骂名。”
隆景帝冷笑一声:“你不需要说这诛心之论,萧氏通敌铁证如山,没诛他九族已经是朕仁至义尽!”
他说完又看向殷离,眼神里带着怀疑:“你从小到大,从来没为谁求过朕,你和萧沐真的没有关系?”
殷离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皇帝此时的表情让他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后怕感,是了,他一时情急,听说皇帝要斩萧沐便慌了神,急急赶来求情,却忽略了这种行为本就很不正常,容易引起怀疑。
可……殷离无声的苦笑了下,他与萧沐确实没有什么交情。
至少在所有人,包括萧沐自己看来,他只不过是见过几回面的五公主罢了。
但他的这番举动,怕是会引得父皇疑心大作了,毕竟谁会相信他会为了一个交情淡薄的萧沐付出这些呢?
然而他并不后悔,萧氏的案子是皇帝钦定的,此时的隆景帝根本不会听任何人在他面前提及萧氏。若不如此做,他连在皇帝面前替萧沐求情的机会都没有。
殷离垂着首,闭了闭眼,脑海中快速思考对策,片刻后,再次直起身道:“是,儿臣为萧沐求情确有私心。”
听见这句,隆景帝立刻变了脸,正欲发作,却见殷离面不改色道:“儿臣如此做,是为了利用萧氏抗衡云氏。”
他说时,毫不避讳地直直看向隆景帝,“父皇,萧氏覆灭,云氏一家独大,再无人能够抗衡,这真是您想要的吗?”
听见这句,隆景帝终于收敛了神色,眸底闪烁了一下。
殷离瞥一眼怡妃,继续道:“父皇知道,我与母妃吃了云氏多少苦头,儿臣恨他们入骨。而萧氏一族覆灭,萧氏兵权现在又有多少收归皇权?反倒是云氏悄无声息地瓜分了北境,更加壮大,父皇难道真能放心吗?”
“纵观满朝文武,能抗衡云氏,巩固皇权的最好人选,便是萧沐。”
“所以,儿臣拼着一死,也要求您饶萧沐一命。”
这段说辞仿佛说中了隆景帝的痛处,他不再做声,缓缓踱步回到怡妃身旁坐下,拉过怡妃的手放在掌心安抚性地拍了拍,“他萧沐如今已是罪臣之子,无权无势,又能帮你什么?”
殷离眸子转动一下,立即道:“人都说萧沐多智近妖,他与云氏对抗这么多年,手上不可能没有半点云氏的把柄,眼下他孤苦无依,我若伸出援手,他必会顷囊相助。”
这一句终于打动了皇帝,隆基帝瞥他一眼,看见他额头上的血痕,不由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在朕面前演什么苦肉计?起来吧。”
皇帝这么说,这一关便是过了,殷离闭上眼长出口气,站起身来后,哑着声音,目露一丝委屈,“父皇下了严令,在萧氏处斩之前,不准任何人向您谈及此事,儿臣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怡妃亦松了口气,安抚皇帝道:“离儿也是一时情急,陛下千万不要怪罪他。”说时,她又掩面而泣,“都怪我这个为娘的没用,连累离儿受那云氏的窝囊气。”
听见这句,隆景帝眸中怒意燃起,对殷离道:“朕准你接触萧沐,但朕不会见他,朕知道你心中有丘壑,但朕还是要警告你,萧沐只是对付云家的棋子,待云氏覆灭,他也就没有必要留着了。”
殷离闻言,知道皇帝便是暂时放过萧沐了,不由微微松了口气,能争取到这个地步,他不能奢求太多,只要把人先保下来,之后他再想法子偷梁换柱,想到这里,他艰难地点了点头,沉声:“是,儿臣知道了。”
*
报国寺山门外,一名小沙弥向萧沐鞠了一躬,“家师云游去了,还请施主回吧。”
深冬的寒风吹来,萧沐压下喉间痒意,皱眉道:“云游?他何时回来。”
小沙弥摇头,“家师云游时日不定,小僧也不知。”
萧沐面无表情地朝山门望去,殷离刚出事,国师就去云游呢?有这么巧的事吗?
山门外矗立一块巨石,上面书着“敕建报国禅寺”几个大金字。
他轻哼一声,忽而拔剑而出,微微侧拧了一下剑柄,剑锋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
忽而,在小沙弥惊恐的目光中,一道浩然剑气劈空斩去,便听轰地一声震响,巨石被斩落一角,堪堪从金字旁被削去,赐字没有损伤分毫。
削落的巨石轰隆一声砸在地上,地面都发出微微的震颤,扬起沙尘无数。
萧沐收剑入鞘,对呆滞中的小沙弥道:“五日之内,让他自行到王府来,否则,被斩断的就不只是一块石头。”
话落,他便转身离去,徒留反应过来的小沙弥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第57章
疾驰的马蹄声穿过深秋的宫门, 马蹄溅起水花,眨眼消散在雨水中。
殷离一骑绝尘,冰冷的雨水冲刷在他的脸上,将他浇得浑身透湿, 然而他视若无睹, 朝着鼓声方向一刻不停地疾驰而去。
快点, 再快点, 他马上就能见到萧沐了,这回一定要把人拉回来!
咚——咚——咚——
瓢泼雨声与登闻鼓声交织着,响彻皇极门上空。
殷离在马背上遥遥望见登闻鼓下站着两个人影, 其中一人为击鼓者举着伞,然而风雨太大,一柄伞纵然全遮在那人身上亦挡不住被风吹进的雨水。
“世子爷。”茗瑞带着哭腔, 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急声道:“别敲了,您都敲了一整日了, 陛下是不会见您的,雨这么大这么冷, 您的身子怎么受得住?咱们还是回去吧。”
萧沐面容苍白,浑身透湿,无力地举起鼓槌,再一次重重落下,这一下用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脚步亦踉跄了一下,被茗瑞及时撑住才没有倒下去。
他喘了口气, 手却死死地握着鼓槌不肯松手, 有气无力地道:“我不走, 父亲不能白死,镇北军的冤不能不伸。”他说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茗瑞心惊肉跳,连忙给他抚背顺气,哭喊着道:“世子爷!我求您了!再不回去,您的身子……”
萧沐强压下胸腔纷乱的气息,压住咳嗽,用力推了一把茗瑞,摇摇头道:“萧家只剩我了。”
“我若放弃,谁来伸冤?”
话落,他再次提起鼓槌重重落下。
茗瑞被他推得踉跄后退,伞亦掉落了,见他唇瓣一丝血色都无,雪白的面色亦透着青紫,人又劝不走,只急得大哭起来,缓缓跪下,“世子爷……茗瑞求您了……”
萧沐没有理会茗瑞的哭喊,仍一下一下,用尽全力敲击偌大的登闻鼓。
然而紧闭的宫门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秋雨瓢泼浇在身上,无孔不入地钻入肌理,冻彻骨髓,他浑身脱力,鼓槌终于哐当一声落地,脚下一软便背靠鼓架瘫坐在地。
茗瑞哭喊着:“世子爷!”
雨水浇透了萧沐的身体,冻得他浑身颤抖,却在此时,耳边遥遥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至他面前时骤然一停,一道身影从尚未完全止步的马匹上一跃而下,并一刻不停地走来,一把从茗瑞手中夺了伞,挡在他头顶遮风挡雨。
他仰头去看,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个长发高束的红衫身影。
他已经有些虚脱了,视力不清,但看见这道模糊的人影时,他还是无力地笑了一下,笃定道:“你来了,五殿下。”
整个盛京,只有你来了。
殷离躬身要来搀扶他,又对茗瑞斥责道:“你家世子爷身子弱,怎么能让他在这受冻,还不送他回去!”
茗瑞一脸的委屈,“实在是世子爷不肯走,我劝不动他……”
殷离忍着心疼道:“世子,回吧,父皇不会见你的。”
萧沐勉力将视线聚焦,看清来人后拉着对方伸来的手直起身,随后他一把按住对方的双臂,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道:“萧家没有通敌,我要伸冤,恳请五殿下替我通传。”
殷离看着萧沐苍白的脸,眸底闪过一抹痛苦之色,犹豫了一下,才狠下心道:“镇北军通敌证据确凿,这是父皇钦定的案子,留你一命……已是手下留情。”
“这个案子,你翻不了。”
“那些证据是伪造的!”萧沐双手紧紧攥着殷离的胳臂,喘了一口气,一字一顿,泣血般道:“云氏陷害父亲,诬陷镇北军通敌,实则通敌者是他们!云阳明透露永宁城城防图于辰国,敌军潜入城中里应外合,致使我父亲受内外夹击。”
“镇北军连续血战一月有余才剿灭辰国主力,而云氏……”他说时剧烈地咳嗽了两声,脚下一软,被殷离眼疾手快搀扶住,他竭力喘匀了气,眼眶亦红得几欲滴血,“云氏以支援的名义率军前来,实则行围剿之事,我父亲刚刚经历血战已是疲惫不堪,损失惨重,转而又遭云氏绞杀。”
他说到这里,终于抑制不住,一直强忍着的滚烫热泪滑落下来,大颗砸落在地,消失于茫茫雨水中。
“三十万镇北军……”
萧沐说不下去了,强烈的悲痛令他笔挺的脊梁都弯下去,是殷离双臂托着他,他才没有瘫倒,他有气无力道:“云氏不仅戕害镇北军,更是夺了击退辰国大军的军功。”
“云氏……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殷离心头剧痛,想拥抱面前的人给予对方一点温暖,但最终他却只能虚托着萧沐,不敢有任何逾矩,只能咬着牙,狠下心道:“当时辰国兵临城下,父皇连发七道急诏,萧王爷为何始终避而不战,你说镇北军没有通敌,你叫父皇如何信你?”
萧沐闭上眼,长长地深吸口气,“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永宁城易守难攻,父亲意图以逸待劳,待敌军疲惫不堪时再一举歼敌。”
“陛下受奸人挑拨,才以为我父亲避而不战。”
殷离长叹口气,“这些都是你的一家之言……”
“我有证据!”萧沐急声道:“你让我见到陛下,我就能为镇北军洗刷冤屈。”
殷离看见对方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头星火不灭,他鼻尖一酸,闭眼长叹:“我……”
他没有多做解释,只看着萧沐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尽力了。”
能保下你的命,已经是我的极限。
殷离此生头一次感到无力,亦感到愤恨,如若高位者是他,他一定不会让萧沐……
虽然殷离没有说下去,但萧沐听明白了言外之意,他眸中的星火霎时黯淡下去,终于露出一抹绝望来。
只见殷离面露愧疚与痛苦,不忍心地提醒道:“世子,人都说你多智近妖,如今这局面你怎会看不明白?”
萧沐一怔,却见殷离一双薄唇吐出令人绝望的话语来:“大渝最强铁骑掌握于萧氏之手,北境国防全仰赖萧氏鼻息,萧王爷功高震主,只需一个念头挥师南下,大渝将顷刻改朝换代。”
“这些,便是你无法伸冤的缘由。”
此言如当头棒喝,比深秋的冰雨更冷,瓢泼浇在萧沐心头,无法抵抗的寒意席卷全身,冻得他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皇帝要萧氏死,云氏不过是个推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