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玉朗又用手指轻敲了敲,可以确定那块光滑石砖背后是中空的,随即五指发力将那块关窍按了下去,随着机括声响,巨大的石门缓缓转开,将风和些许光亮带了进来,憋得难受的几个青年赶忙往外冲。
“哈啊…哈啊……”韩运珏等人站在荒宅院中,纵然口鼻间嗅到的仍是那院子各处腐败的气息,但此刻他们已顾不得那许多了,只大口大口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忙不迭凑过来向季玉朗感谢,“季兄!哈啊…多亏你,我险些以为自己刚才要、要死在那下面了……”
“慢些吐纳,仔细岔了气。”
“季兄!大恩大德,我钱书坪记下了!”
“是啊是啊!还好有季兄!”
詹溪生和童诗最后出来,他二人有些龟息的功法在身上,远比同行的几个毛头小子要有定力的多,在将石室的活火扑灭后才出来。
“前辈!前辈可无恙?”
詹溪生的吐纳极缓极轻,在小辈凑上来询问的时候,他只是轻摇摇头,淡淡答道:“无事。”
‘太像了。’道人看向那被青年围在中间,神色从容的青年,有一瞬的失神。
“我叔公?!”
“放心,火灭了,底下人无事。”童诗补了一句,却并未阻止宁丹戚下去救人,而是看向季玉朗,难得肯定了一句,“不错。方才跑的那个?”
“多谢九师叔,听您这一句还真不容易。至于那病痨鬼,不过是狗咬狗一嘴毛。呵!容他去罢。”季玉朗笑笑,却并不在意逃跑的病痨鬼,在他眼中,一个出卖同伴只求自保的畜生,在失去利用价值后,可不见得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是最后几张纸条。”童诗将方才从被绑几人脸上拿下来的纸条取出递给季玉朗。这倒让青年有些意外,但他还是从容接过,蹲下身将先前收集的其他字条一并摆在地上琢磨着其中关窍,只见余下那几张纸上分别写有‘恶徒’‘奉剑’‘血染’‘债偿’几个血字。
“杀…奉剑恶徒…血染债偿?”季玉朗是从尹枭口中听过奉剑山庄因与影门有所勾连,当年惨遭灭门之事,所以当看到奉剑二字,他便那般排了,但念出来却又觉得与先前推断宁仆所做的血案杀孽意思不通,故而跳出方才所想,重新排列一番,显然又得出了另一种说法。
“恶徒宁仆背主弃恩,白氏养患,西引蛊祸灭门,狼狈北逃,挟私血染奉剑,殺债偿…”
“奉剑……”原本立在一边的道人在看到奉剑那张血字之时,脑中突然闪过模糊片段,身形一晃。
“詹道长?”
“无妨。”晕眩只是方才那一瞬,詹溪生原地阖目静心吐纳几个来回便又恢复如常模样。
而几个青年也陆陆续续将被绑在石室中的人都救了出来,只是他们本就昏迷着,方才又呛了迷烟,这会儿更是难以醒转。
“当务之急,是要弄辆马车来,把人送到平安地方去。”童诗突然看向宁丹戚,“宁少侠昔日游历泸州,想必这附近颇为熟悉,还请快马到左近镇子套辆马车来。”至于支走宁丹戚,自是童诗出于旁的考虑,季玉朗在旁未发一言,只捏着那张写着宁仆的纸笺若有所思。
“晚辈即刻动身。只是叔公年事已高,便托予诸位照顾一二了。”宁丹戚不疑有他,应下后即刻出发,廖云书和先前那名钱姓青年也自告奋勇同去。
另一边,拼命逃出来的蔡东在宅子外抢了一匹马,也顾不得其他拼命向远方奔逃。
这一路上,他把自己身上能吃的解毒药通通灌下,却不能缓解肚中剧痛。为着时日将近,他一刻都不敢停歇,马跑死了就再抢一匹,赶到丹琼山庄后山林时早已精疲力竭。还未进林,人就直接从马上滚下来,但他不敢延误半分,手脚并用在地上爬了几下才勉强站起来,踉踉跄跄得往林中跑去。
“大人,您说好的哈啊…我们两个谁先办成就给谁解药!庞蝶死了,小的也已经照您的吩咐办成事,呃!求您、求您赐药!”蔡东跪在地上艰难膝行,朝亭中人伸出沾满污泥的手掌。
相较于蔡东的狼狈,端坐在石亭中的白衣人却是潇洒出尘,连垂下的衣摆都一尘不染,他闭目品茶,一把古朴长剑就搭靠在石桌旁。
“庞蝶死于何人之手?”听到蔡东的哀求,白衣人只是微微侧过头,淡然问上一句。
“是小的!她也想杀我独自求活,所以我…呃、先下手为强,大人,您说好的!解药!求您!”
白衣人闻言,将桌上放着的瓷瓶扫落。
蔡东爬过去接过,手颤抖着从瓷瓶里倒出一颗深褐色的药丸。他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但随即眼前一丝银光滑落。
瓷罐滚落到地上,蔡东大睁着眼,身子歪倒在一边,没有任何招架反应就被一剑封喉,直到沉重的尸身顺着石阶滚落下去,鲜血才从颈间的剑痕出喷洒而出。
白衣人始终紧闭双目,察觉到蔡东气息全无,才提起飞身跃出林中,往前头的山庄里去了。
丹琼山庄内,孔丹生正在抚琴。
他极少抚琴,并非是不会,而是抚琴于他毫无意义。细细算来,自那人死后他已有十年未碰过这物什了。都说琴音诉的是人心,孔丹生指下琴音却没有半分灵韵。
那琴也是名家旷世遗作,偏教他弹成了那副模样。
原本翩翩起舞的女子此刻美目一横,走过来夺下爱琴交给侍女,没好气地叫随便换把琴来,免得好东西被糟蹋了。
孔丹生也不恼,他抬眼看那面若桃花的娇媚妇人,笑骂道:“小妮子越发大胆了,竟从爷手里抢东西!”
他口中的小妮子生却是个年过三旬的妇人,正是这丹琼山庄前任庄主、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义侠薛丹的遗孀崔白琼。若是教江湖人知晓她也是孔丹生的情人,不知要生出多少波澜。
崔白琼晓得他未真动怒,故也打趣道:“道爷也忒过分了些,既有了新欢,还来糟蹋我这把旧琴,琴木有灵,便是松了弦不肯让道爷弹拨出声来呢!”
她一语双关,娇嗔却不做作,说话时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却往旁边瞥,被孔丹生拉住手一扯,女子旋了个身柔柔地坐在他腿上。
“妮子这是动了色心?爷还在呢,你这眼睛瞪得都快跳出来了。”
孔丹生将人搂在怀里,手指自崔白琼颊边轻轻拂过,风流而不下流,加之俊逸出尘的容貌,很难不教人凭空生出几分好感来。
他抬手一指旁边人,笑问道:“妮子说是爷好看,还是他俊俏?”
崔白琼掩唇轻笑道:“道爷可别在这儿酿醋,奴家最不喜酸的。”
谈笑间,她抬眼细细打量,那男人一身牙白儒衫,容貌虽称不上俊美无俦,却极是耐看。若是单论相貌,自是孔丹生更胜一筹。
“奴家自然是选道爷。这位郎君……奴家怕是降伏不来!”
“竟有你不敢碰的男人?亏我还以为你正缺这样的,特意给你送了来。”
“郎君人长得端正,奴家颇为动心。若换了同样面皮的旁人,不肖道爷说,我也不会放过。”崔白琼话锋一转,面上笑意淡了几分,却是直接将男人的身份点出,“但朱楼主……就恕奴家敬谢不敏了。”
第四十一章 “厚礼”
“哈哈哈!妮子变贼了,也不晓得是跟谁学的。”
“自然是跟孔道爷您啊。”
孔丹生搂着怀中女子朗大笑,而后看向一旁静坐如钟近两个时辰的男人,“听天下第一的美人这般说,朱楼主就没什么想说的?”
朱怀璧眼皮都微抬,淡淡反问了一句:“孔道长希望朱某说些什么?”
他二人说话时,崔白琼就一直在旁细细打量着,总觉面前这男人与传闻大相径庭。
江湖上说朱怀璧此人气量狭小、心思阴毒,却并无什么大本事,可她见到的朱怀璧却有一副傲骨在。不同于孔丹生那种俾睨众生的狂傲,朱怀璧更似遗世独立的缥缈仙人,哪怕偶尔睁眼看过来,那眼神也是冷得彻骨,看众人都仿佛是无关之物,崔白琼光是与男人对视便觉十分难受。
孔丹生抬眸,手中酒盅径直飞向欲走之人。
朱怀璧看都未看,抬手便接了酒盅,送到唇边却未饮下。
“朱楼主在暗恼之前,还是先想想该如何让孔某愿意陪你演下去。余瞎子欠你,爷可不欠!”孔丹生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话里满是威胁,“先前那些把戏,爷腻了…想必那些自诩清高的伪君子也腻了!你若拿不出些新鲜的,便把命留下,偿了爷在你身上浪费的这些时日。”
孔丹生向来说一不二,崔白琼知他此刻是真的厌了,本想着说些什么转圜,见孔丹生斜瞥了自己一眼,登时胆寒,未敢多说一个字。
朱怀璧面色如常,没有被对方唬住。他仰头将那盅酒一饮而尽,换到左手执杯,右手拇指在唇上轻刮过。
崔白琼还不懂男人此举意欲何为,便见他咬住拇指指甲,下一瞬手倏地一撤。
血珠迸飞,一片染血的指甲被男人吐到酒盅里,紧接着是食指、中指……朱怀璧眉目低垂,他神色平静重复着咬住指甲拔出的动作,神色淡漠得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将右手五指的指甲悉数拔出吐到小酒盅里。
崔白琼并非没有见识的浅薄闺阁娇女,但见到此等情状也只觉得毛骨悚然、后背发凉。
都说十指连心,她曾不小心翻折了指甲,那时都觉钻心一痛,更不要说五指全部生生拔掉。这该是有怎样的心志才能让他神色都未变,一片片生拔出所有指甲,她不敢再想。
朱怀璧缓步走过来,将酒盅轻轻放在孔丹生面前。那杯底尚有些酒水,此刻被血染成了淡淡的粉红色,还有几滴血珠滴落在案上。
“哈哈哈哈哈!”此刻还能笑出来的唯有孔丹生了,他自酒盅中捡出一片沾着血肉的指甲送到崔白琼面前,“妮子现下该知道爷为何不碰他了,这美人带刺,爷可嫌扎手。他更不是你这妮子能碰的,所以说传闻不可尽信啊……”
崔白琼点点头,能有方才那般对自己的狠劲儿的人,只会比孔丹生更疯更难以捉摸,若是一不小心招惹了,那引火自焚的便是她自己了。
“这是最后一桩事。”朱怀璧摘下胸前挂着的玉坠一并放在案上,转身离去,这次孔丹生没有拦他,而是搂紧了怀中不自觉颤抖的女子,笑着说道:“上次来,爷记得你带了一个白梅的荷包,蛮顺眼的,去叫人取来,装朱楼主这份‘厚礼’再合适不过了。”
“奴家这便吩咐人去找。”
孔丹生松开双臂,任女子离开。他斜靠着,看了眼那杯中的指甲,低沉笑出了一声。
素白儒衫的男人落在院中,他腰间别着一把朴素长剑,双目依然紧闭。
静默了一瞬后,男人开口询问:“恩公呢?”
“走了。余瞎子,剑法练得如何了?”
“还未参透。”
“呵!且让我来试试!”话音未落人已揉身而上,白衣剑客并未亮剑,而自腰间取下剑,以鞘抵御挥扫过来的拂尘。
二人皆没有动用内力,只以拂尘和剑鞘对上剑招来。孔丹生身法潇洒,出手稳健,只是剑法招式相对于太一观的武学更加凌厉了些,而那白衣剑客脚下步法稳若磐石,面对孔丹生凌厉攻势并不见半点慌乱,剑法虽同样精妙,他出招时却仍有些许犹豫。
“夫人,后山梅林那边有一具……”
“老规矩埋了就是。”大丫鬟走到自家夫人身后禀报,崔白琼摆了摆手,随意打发了一句。
她静静侍立在一旁,看着院中对招中的二人身姿,不由捏紧了手中绣着白梅的荷包,眼神有一丝痴迷。
“不打了!这剑法还是闻人正当时使得厉害,你用起来忒无趣了!”终究是孔丹生更胜一筹,听他这般说,白衣剑客也不恼。
“妮子又动凡心了?”孔丹生自崔白琼手中抽走了那枚荷包,瞧了眼女子神态,打趣了一句,“收收心,余瞎子心里只有他的剑。再者他又是个瞎子,你多美的一副皮囊都是无用。”
“道爷又打趣奴家。”依偎在孔丹生怀里,崔白琼轻笑了笑,眼神却往那白衣剑客脸上瞥。细看之下才发现男人双目之间有一道极浅的伤痕,竟是个瞎子,只可惜了这般俊朗端正的面貌,“奴家对爷可是一心一意!道爷有没有觉得这位爷似乎有些像……”
“哈哈哈,不可说、不可说!”孔丹生笑笑,轻拍了拍女子的肩。取了那枚玉坠子连同染血的指甲一并塞入白梅荷包里,系紧口袋绳结丢给白衣剑客,“给!朱怀璧让我转告,这是最后一桩事。”
白衣剑客抬手接了,指尖碰触到湿润的触感,孔丹生一股脑全都倒了进去,那混着血珠的酒液浸透了荷包,淡淡的血腥味透出来,因为看不见,男人的嗅觉更为敏感,他一瞬便察觉到了那股血腥味,微微蹙眉却没有多说什么,将荷包收入怀中转身离开,这是他欠恩公的最后一桩事。
而聚合在崇阳城的江湖人并不知道,一场更大的腥风血雨正在慢慢酝酿。
自武平城和涿州返回的江湖人齐聚昔日的奉剑山庄,个个面色难看。实在是因为近来江湖上不太平,怪事血案频频发生。
先是影门突袭掳走了众多正道武林义士,他们兵分几路去寻人,却还是生了旁的岔子。先是常巡等人到了涿州,却发现万阳山庄的庄主常嵩端坐在自己的书房,头颅却已被摘走,桌上被罗列了一张张染血的罪状书,后是以詹溪生和童诗为首的武平一路,发现了那一串留书,线索直指宁家的老太爷宁裕龙,而被绑的人仍大多下落不明,被‘救’回的几个人身上也和常嵩一样,被塞了‘罪状书’,揭开的都是一桩桩一件件骇人听闻的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