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白手指揭开骰蛊,立刻有人两眼放光、振臂高呼,也有人捶胸顿足、长吁短叹。
这里是五显阁的最底层赌场。
来到这里的人个无不是疯狂的赌徒,他们抱着一夜成神的幻想来到五显阁,将为数不多的积蓄推上赌桌……
输输赢赢、赢赢输输,却只能呆在这最底层的赌桌,直到输光家底被赶出去。
人世间百味情绪,喜怒哀乐,在这搏掩场*中释放地淋漓尽致。
角落里有几个衣衫褴褛、瘫坐抽大烟的人,用的是劣质烟草,是以,飘散出来的烟味呛人得很,被煌煌烛光一照,烟雾缭绕飘飘欲仙似的。
辛钤没让他多看,牵着他往楼上走。
走到二楼的平台处,底下吵闹人声已经褪去许多。
也不知做了什么隔音处理,效果竟这样好。
辛钤并未在二楼停留,直直去了顶层。
一位鹤发鸡皮的老者正躬身等在三楼门口,见两人过来,恭恭敬敬行礼后双手呈上两副面具。
或许是方才那位急急禀告的人特意说到‘金面具’,燕泽玉格外注意到被递上前的面具的颜色——
不是金色的。
这种色泽很难形容,似青非青,似蓝非蓝,非要说的话,大概是松竹淬火时短暂绽出那一瞬的黛青色。
素净而不失雅贵。
倒是比一般的金色更秀气内敛。
老者的声音将燕泽玉拉回神。
“秦公子,里面有几位大人也在。”语气格外在‘大人’二字上停顿了半刻。
老者声线听着耳熟,似乎就是方才在门外与辛钤对暗号的声音。
思索间,辛钤已经从老者手中接过面具,将其中较小的轻轻覆在他脸上。
男人在开门前突然开口问了句:“进去之后,该叫我什么?”
燕泽玉愣住片刻,迟疑道:“哥、哥哥?”这一路过来倒是有时间让他想明白,辛钤在这里的假身份是秦府的大少爷,而他的身份自然是秦家小儿子——秦大少爷的弟弟。
“嗯。”男人挑眉颔首,似是对这句‘哥哥’很满意。
燕泽玉蹙了下眉,盯着辛钤面具后那双略微眯起的丹凤眼——餍足得像只偷腥的狐狸。
却也不好在外面多说什么,只得默默腹诽了几句。
沉重的大门被仆从缓缓推开。
与底层大厅不同,顶层安静得多,时不时几声交谈与骰子摇晃碰撞的轻响也无伤大雅。
大厅四角的鎏金掐丝珐琅三足香炉中袅袅淡腌,空气中萦绕馨香,金砖玉瓦的堆砌、雕栏画栋的陈设,房顶各处都镶嵌拳头大小的明珠,照得室内亮堂通透恍若白昼。
场中央只有一台赌桌,风姿绰约的青衣女子正摇晃着手中的骰蛊。
定输赢的关键,本应最全情投入的时刻——身在赌局中的一人竟然抬眼朝他们看来。
那人带着镀金面具,身形高大,一双幽绿的瞳孔透过面具的孔洞望过来。
打量中带着审视,但藏的很好,只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
许是他对视线敏感,那人的眼神似乎不含太多善意。
蹙了蹙眉,燕泽玉盯着那男子唯一露出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
一股熟悉感窜上脑海。
这双眼睛似乎在哪儿见过……
电光火石间,他蓦地想起当日大殿上出言嘲讽他头顶单凤簪子的二皇子辛铭。
他记得……辛铭的眼睛就是这样的幽绿色。
可端坐在对面赌台边的男子……气如松竹,沉稳内敛,看上去颇有城府。
怎么会是二皇子辛铭?
摇摇头,燕泽玉将脑海中荒诞的想法压了下去。
伴随着骰蛊盖开,赌桌那边短暂爆发出一声小小的吸气声。
众人目光随之而去——
只见桌面上躺着三粒白玉骰子,且每一粒都是正红一点朝上。
“三点,小。”青衣女子从衣袖中取了两枚筹码推到男人面前,柔婉低声道,“恭喜这位公子,三点极小,这是我们老板额外的派彩。*”
闻言,那男子眉眼间也无什么波动,放在赌桌上的食指轻扬了两下。
他身后的侍从很有眼力见地上前,开始将桌上满登登的赢得的筹码往自己怀里扫。
视线随即转移到那侍从身上,燕泽玉目光一顿。
贴身伺候的侍从竟也带着金面具——跟他主。人一样的金面具。
有资格来到顶层消费的赌客非富即贵,有万达亨通的商贾,也有朝廷政坛的大官。
但搏掩*毕竟不是那么上得了台面的爱好,许多政客官员来此需要隐藏身份,久而久之便有了顶楼面具的规则。
面具有三六九等之分。
按照赌客的赌资家底分为镀铜、镀银、镀金三种。
一般跟在客人身边的侍从也会被要求戴上面具,但都是额外准备的木质面具。
那男子身后的侍从却是镀金的……
这意味着主。人需要在这儿抵押双倍赌资。一份镀金的抵押已是天文数字,双份……还当真是阔绰。
也意味着主。人并不在乎自降身份与侍从
戴同样等级的面具。
倒是算得上五显阁中头一份。
燕泽玉的目光在男子身后的侍从的面具上扫过。
因是他主。人赌赢了,侍从不露声色地垂眸,将抵押区上厚厚一堆筹码尽数扫进怀里,整齐放好后安安静静站回了他主。人身后。
可他一直敛着眉眼,长睫的阴影挡住眼睛,任凭燕泽玉偷瞥也瞧不见什么,只能看见他挺拔身形。
比起身一般仆从的谨小慎微和瑟缩之感,此人的站姿不卑不亢,有他主。人对面那位赌客的仆从衬托,更显得他身姿挺拔。
如一柄直插在地缝中的长剑。
笔挺、柔韧。
甚至比一般人的站姿都要优秀几分,倒像是军中出身。
思绪转圜不过一瞬,老者在辛钤与他身前引着路,直直走向那位镀金面具的男人。
“这位便是我们五显阁的老板,秦公子。”老者向那人介绍道。
男人抬眼看他们,好半晌,那墨绿眼睛弯弯,藏在面具下的表情看不见,但似是笑了下,“哦?秦公子?”
声音一出,燕泽玉愣在原地。
耳熟、耳熟至极。
这人真是二皇子辛铭?!
再度看去,有了猜测之后的打量更有目的性,身量体型似乎真的极为相似。
他身后的侍从似乎……是云忌?难怪一身站姿卓越,不像寻常人。
燕泽玉心中一惊。
那人自赌桌边站了起来,朝辛钤微微点头。
说出来的话耐人寻味得很:“既然你们老板是秦公子,那我便是明公子吧。”
老者看上去并不知朝中势力分庭抗衡的局面,只是单纯的疑惑。这位客人最初明明说不便暴露自己的姓氏,叫他们称公子便好,现在怎的又主动说明了?
燕泽玉却知道为何是秦公子和明公子,这句话大抵是开诚布公,是要亮明身份说话的意思。
果然,辛铭朝方才与他对赌的那位赌客身上看了看,意思不言而喻。
燕泽玉没瞧见对方的眼神,却看到那位赌客浑身猛地抖了好几下,桌上剩余的筹码都没拿就拔腿要走。
这真的是辛铭吗?
燕泽玉不禁产生的怀疑——对面前这个人的怀疑和对自己的怀疑。
他一直以为辛铭是个略有点心机但急躁成不了大事的草包皇子,但今日一见,似乎大有不同。
再看辛钤平淡的神色……似乎早已知道辛铭真面目的样子。
“秦公子,谈谈罢。”辛铭默默道。
作者有话说:
好无聊啊,一个人过春节,俺爸去我后妈那儿了,不想跟过去讨没趣。
似乎可以有时间码除夕番外了嘿嘿。
真正猜大小的骰子玩法不是这么简单的哈,剧情中这个不具备参考性~
搏掩:亦为“赌博”。
派彩:彩,亦为财,指格外派送给赌客的钱财。
囊家:荷官,设局聚。赌抽头取利者。
# 番外
第108章 云忌除夕番外丨第一人称(慎买)
第一次见辛铭,是我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候。
鲜红血液从我不断腹部涌出,一尺长的疮口横亘在胸腹——那是敌人用长刀划开的。
但这一战终究是胜了。
我替二皇子打赢了这场至关重要的战役。
想必两日后便有捷报传至王帐:辛萨的疆土又扩充一寸,逐鹿中原指日可待。
可我拼了命去杀敌并非忠君爱国——我自私得很,豁出命只是为了那敌将首级五百两的银子。
阿姐下个月要出嫁了,但家里没有置办嫁妆的钱。
她替我承受了许多苦楚,临出嫁,我希望她能风风光光嫁出去。
忍着开膛破肚的剧痛,我努力张开眼睛看向来到我床边的男人。
任凭如何努力,命不久矣的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一个高大模糊的身影。
我现在的模样肯定血腥难看。
血流了一地,或许肠肝肚肺都从腹部大口子里流出去了,这幅模样晦气得很,根本没人来送最后一程。
现在站在床边的人是谁呢?
疑惑中,我听见军医叫他二皇子殿下。
昏沉且疲惫的大脑转得很慢,‘二皇子’三个字如同投入大海的小石子,并未在我脑海中荡起多大的涟漪。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猛然想起:
二皇子是这次的主帅,是颁布那条奖令的人!
猛地吸了口气,血腥味直冲头皮。
我激动地咳起来,血沫子一个劲往外喷,止都止不住,甚至……似乎有血沫子都溅到了那贵人的衣服上。
竭力伤压住咳嗽的欲望,我怀着歉意与期待,努力睁眼去看他。
伤口被我的动作牵动,但竟然不是很疼。
我后知后觉地想:可能是是太激动,也可能是麻木了。
我知道我现在很脏、甚至很不堪,但我想要发出些声音让他注意我。
我想让他把我应得的五百两银子送到阿姐手上。
可喉咙被血沫子填满,我用尽全力也只是些模糊不辨音节的喃喃。
“五……阿姐……”
叫我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人居然不顾脏乱,俯下身来听我说的话,我努力比划的、血淋淋的手被他握住放回身侧。
淡淡的木质香穿过浓重的血腥味,萦绕于鼻尖。
是他身上的香味。
这可是二皇子……天潢贵胄、身份精贵的皇子……
我愣住,下意识将沾满血的手往回收了收。
这次我看清了他的脸。
他年纪不大,看上去尚且稚嫩。
洁白衣领沾了我的污血,像是纤尘不染的雪被玷污,扎眼得很。
他似乎从我依稀难辨的声音和比划中明白了我的想法,开口道:“你替我打赢了这场仗,你的五百两不会少。”
见我面露茫然,他以为我没听见,又凑到我耳边。
温热的呼吸贴得很近。
“你要活着,活着亲自来拿这五百两。我不会给旁人的。”
闻言,我瞪大了眼,也顾不得脏他衣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我力气很大,平日与我单挑的人若被我扣住手腕便不可能再挣脱。
我以为抓住了,他就走不了。
可他轻易抽开了手,轻飘飘的,衣袖落下去。
我这才想起——我现在快要死了。
他与军医说了一大堆话。
迷瞪瞪的,我只能捡几句听,大抵是什么‘救他’、‘必须活着’、‘拿你是问’之类的话。
然后,那本来说我没救的军医又折返回来,匆忙开药箱为我诊治。
我感觉得到,自己散落的、淌出去的肠肝肚肺被那人重新塞回肚子里。
肯定很恐怖吧。
但那金贵的二皇子居然没走,就直直杵在门口,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看他。
我没心思再去关注二皇子在哪儿了。
陆陆续续有军医赶来这里,我破破烂烂的衣服被扒开,露出可怖的伤口,一群军医围在我破了大口子的腹部。
原本麻木的疼痛又变得鲜明。
好疼啊。
太疼了……让我死吧。
可脑海里蓦地闪过那句‘这五百两,我不会给旁人的。’,像是被人当头一棒,又猛地清醒几分。
我努力睁着眼抵抗困顿和剧痛。
外头射。进来的阳光太盛,亮得我承受不住。
可我还是睁着眼。
不能睡……
直射的日光让我眼眶发酸、发黑,几乎要流出眼泪。
蓦地,眼前投落一片阴影。
眼睛被一双手盖住,有点凉。
那双手蹭过眼尾,又替我擦了擦脸颊。
我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又走近的,也不知道对方这样的做的意图。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叫我暂时忘了疼痛。
被擦过的脸被风一吹,凉飕飕的。
我这才反应过来:
我居然哭了。
他就站在我床前,替我挡光。
对方身上淡雅沉稳的香气一直绕在鼻尖,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香味,只能胡乱猜测。
像是松竹林木间流淌而过的清泉,又像是穿越雪山草地送来的轻风。
我分不清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只知道他替我挡光的手左右换手换了十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