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殿下今日有冒犯之处,下官替殿下赔个不是,望大人海涵。”
文卿摇摇头:“言重了。慢走。”
“春阳,送送殿下。”
“是。”
瑞王走后,雅间又只剩下文濯兰和文卿两个人,日色比方才又亮了些,文卿起身走到窗前,将帷帘完全拉开,仰头注视着苍穹中温柔威严却令人潸然泪下的白日。
他想起一个人。
“陛下此时身在何处?”
文濯兰大惊失色,好在文卿背对着她,只觉得眼眶酸涩,却迟迟没有移开目光。
“他与几位王爷皆无兄弟情谊,选秀事宜也还未操办,深宫之中便只有太后娘娘那儿能去……”
“陛下勤政,哪怕是元宵也不忘处理政事,晏清不必担忧。而且……就算是还未选秀,只要皇帝愿意,也能微服出宫寻乐。”
“……”
“是啊,那可是陛下。”文卿哑然失笑,过了好一会儿,声音又落下来,有些难过地问,“姑姑,为何陛下不召见我了?”
“晏清当年和陛下各取所需,互相扶持,良师高徒,也算京城一段佳话,如今陛下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晏清国强民安的愿望也在慢慢实现,又何必继续捆绑在一起呢?”
“……是吗?”
“是啊。”
文卿听到了肯定的答复,却依旧怅然若失,眺望着宫城如笼的高墙久久无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公仪戾是个明君。
但是,在那之前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59章 病倒
“正月里呀看花啊亭前台下——任它月如何亮——如何圆——故人把酒话——”
隔着红墙, 乐伎咿咿呀呀的唱腔婉转悠扬,朦胧的满月披着轻纱,落在湖面, 碎成一盏盏温暖的花灯。
文卿陪文濯兰来到湖边, 买下小贩手中油纸糊成的莲花灯,信火点亮,从岸边放下, 轻手一推, 便汇入了灯流。
姑姑说放花灯是为了祈福,事先并未备好纸笔, 便只在心中默念。
那些愿望数年不变,无非是祈祷天佑江山社稷, 君护百姓子民, 时常挂念着, 一祈福便涌至心间。
只是又想起新帝。
本来都许好了愿, 放走了灯,偏要穿过人潮再去买一盏,等文濯兰睁开眼时,身旁人却不知所踪。
二人此行是为了谈心,并未带任何侍从,连暗卫都离得远。
文濯兰瞬间慌了神,腾地站起来找人, 却毫无头绪。人潮涌动, 文卿位高权重, 乃是京城家喻户晓的人物, 她也不敢大声喊叫, 怕反而招惹刺客。
“老天爷……”
“快!快扶起来!”
“别踩了!”
“别挤别挤……”
齐刷刷的抽刀声旋即响起。
“近身者, 格杀勿论!”
文濯兰心下一沉,当即逆着人潮,火急火燎地,艰难地前往骚动的中央。
看到人群中空出来的那一块时,脸色瞬间就白了。
文卿蜷缩在地上,淡紫色的鹤氅上满是泥泞,料想是谁方才在湖边走过,又挤踏在那光风霁月的人身上,他动了动胳膊,似乎想撑着站起来,暗卫跪在他身边,半抽出绣春刀。
“收刀。”
“扶我起来。”
人群噤然,原地空出一大片,偶有眼力见好的在夜幕中认出这是朝廷重臣,连忙跪地磕头请罪,一个接着一个,不一会儿便跪倒一大片,一时人人自危。
“呜呜……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闭嘴!闭嘴!”
一个七八岁的稚子毫无征兆地号啕大哭起来,母亲冷汗直冒,一下子扑过去捂住他的嘴。
文卿艰难地站起来,手中抱着一个花灯,腿甲似乎有些松动了,走路不太利索,发簪不知掉在了何处,又或许是被人拾去了,长发披散着,眉眼间看不出情绪。
只是冷到极致了。
“你过来。”
他指了指不住嚎哭的稚子。
“求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文卿看向身边的暗卫:“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暗卫抽刀。
“把他带过来。”
暗卫愣了一下,又将刀收了,如暗影一般将那稚子带了过来,跪在文卿脚边。
“抬起头来。”
“呜呜……”
文卿俯身,无知觉地伸手,隔着堪堪半寸的距离触碰那双噙满泪水的,琥珀色的双眼。
他也不知道为何,心里这样难过。
“罢了……罢了。”
“以后照看好自家的小孩。”
——
夜里,相府又来了不速之客。
暗卫受了罚,却毫无怨言,只是担心主子会不会出什么差错,毕竟文卿的命就是他们的命。
见皇帝来了,才总算放了心。
公仪戾依旧穿着夜行衣,不像个皇帝,倒像是去哪儿偷香的采花贼,谨慎而急切。
文卿没有什么大碍,也未受惊吓,只是回来后更加病恹恹的,明明病情已经好转了不少。
回府后拆了腿甲,沐浴后便睡下了。
公仪戾悄声进屋,照例先点了柱安神香,等香味散开,才走到拔步床边坐下,摘下面罩,仔细检查文卿身上的伤口。
都是些细碎的,微不足道的小伤,石砾在手背上划过的痕迹,有些见了血,很快就凝住了。
脱下内衫,才发现手肘处有几块严重的淤伤,比血的颜色更深一些,是不容易被发现的疼痛。
公仪戾几乎是瞬间红了眼眶。
他牵住文卿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他的下巴上满是胡茬,不愿意扎到文卿的手。
这是他日复一日枯燥劳累的生活里,唯一的安慰。
“先生……”
他用气声轻轻地唤,无限悲伤,无限眷恋。
文卿却没有回应他。
他睡得很沉,或许有个好梦,眉心是舒展的。
公仪戾如此想着,竟也默默地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和少年时代没什么两样,剑眉星目,唇红齿白,颊边两轮不明显的酒窝……
琥珀色的双眼。
和眼中不言自明的爱意。
“先生,好梦。”
翌日。
文卿醒时,已经记不清昨夜做了什么梦。
他的梦总是混乱难辨,只有醒来那一刻能勉强回忆起一些东西,隔着拨不开的浓雾,但依稀记得是很美好的事物。
或许,那就够了。
他起身更衣,发现手臂上敷了药,还贴了膏,睡前还疼得厉害,如今已经挥动自如了。
“春阳?”
“公子,何事吩咐?”
“我不是说过未经允许不得近身吗?”
春阳很冤枉:“公子,我没有啊。”
“那谁帮我上的药?”
春阳转了转脑袋:“许是姑姑?”
文卿蹙了蹙眉,欲言又止,到底没多说什么,只是起身后去了趟西厢,过了会儿才更衣坐轿入宫。
腿甲松动了,他需要陛下。
勤政殿。
公仪戾正批着奏折,南六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俯身在公仪戾耳边说了句什么。
公仪戾似乎并不意外,安排了几句,继续处理政事。
文卿来时,竟入不了勤政殿的门,秦少府早早地在殿外等候,一张嘴皮子好说歹说,终于将这位喜怒无常的权臣哄去了军器监。
轮椅的声音渐行渐远,等公仪戾回过神来,浓墨已经滴满了奏折。
事到如今,他还是不敢正视文卿的眼睛。
他很害怕。
文卿已经承受不住更多的伤害了。
他望向钦天署的方向,隔着无数道宫墙,似乎看到了九机塔上光影变幻的日晷。
寒来暑往,从南到北,饱经沧桑的岩石并未被风沙消磨几何,而人世却已经走过了将近两个年头。
励精图治的青年皇帝,竟在一夕之间一病不起,然而按他的话说,还是到这一天了。
尽管他万分不舍。
噩耗传遍京城,百姓长夜无眠,临风哭号,有心之人试图从中嗅出政治契机,却发现朝野上下难以撼动,皇帝和中书令乃万世明君贤臣之典范,文经武纬,平治天下,将大夏治理得清明富庶。
公仪戾是在睡梦中病倒的。
他做了个噩梦。
他很少做噩梦,哪怕是当年在冷宫,梦到的也总是未来美好的图景。
上次做噩梦,还是前世失去文卿之后。
他梦见了文卿的断尸。
时隔多年,血红的冰雪依旧没有融化。
他想,可能是上天在昭示自己的仁慈。
同时也意味着这份仁慈即将被收回。
他不后悔。
他很感激。
只要先生还好好活着就足够了。
这是前生今世,他唯一的私心。
——
“陛下如何了?”
文卿匆匆进宫,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边走边问西厂的公公,德安公公摇头叹了叹气,文卿突然怒火中烧,啪地一巴掌扇过去,声音沉得吓人。
“谁准你这样晦气的?”
“滚开!”
守门的侍卫是熟人了。
南溟十二卫。
“文大人,太后娘娘在寝宫,吩咐过请勿叨扰,还望别和属下为难。”
南一硬着头皮拦住他。
其实是陛下很早以前吩咐过,若是有朝一日他病得厉害,不要让文卿看见他的面貌,让他安静地离开。
“滚开!”
“陛下需要静养。”南七跟过文卿三年,知道他的软肋。
就算他将两人的感情一忘皆空,陛下对于他来说依旧重要。
他们也常常觉得不可思议。
就像此刻,文卿隐忍地闭了嘴,却又心急如焚地望着殿门的方向,眸中的焦急担忧似乎要凝成实质。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素来清高矜傲的文卿竟然也会有求人的一天,还是向他们这些侍卫。
“我只是想见陛下一面,求求你们……我不会吵闹的……我很安静……”
南七不忍道:“文大人,这不是我们能够做得了主的。”
“请回罢。”
“陛下病得重么?”
南七只能实话实说:“很重。”
话音未落,文卿便失魂落魄地退后了几步,那一刻他不知道心中复杂的痛苦到底从何而起。
他常常将对陛下莫名的渴望归结于臣子对明君的倾慕,即便陛下曾经是他的学生,短短两年时间做出那么好的政绩,任何一个臣子都会对这样的君主产生依赖。
可这不能解释全部。
有时候一个人的心可以忘了曾经以为会记得一辈子的东西,但身体往往更诚实,也更执着一些。
每当那个人的身影出现在朝堂之上,不怒自威的声音传到他耳畔时,他总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
否则为何总是对陛下如此有感觉?
难道从前朝夕相处的七年时间里,他不曾发现这一点吗?
他很想和陛下多见面,多单独相处,可陛下总是很忙碌。
他知道其实陛下可以不必那么忙碌,江山安固,百姓富庶,而陛下还年轻,来日方长。
他以为陛下这样一心扑在政事上只是因为害怕他强迫他,失落了很久,虽然也动了些强迫的意思,但总归是件大事,需要从长计议。
却没想到陛下那样强健的体魄,病倒居然也只在一夕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的订阅。鞠躬。
第60章 初雪
灯影幢幢, 养心殿到宫门的路何其遥远。
文卿失魂落魄地离开,却和风尘仆仆的景王错轿而过。
夜风时起,公仪景透过翻飞的窗帷窥见轿中泪流满面的人, 两朝以来立于政治漩涡中心屹立不倒的权臣之首, 此刻像个失了生气的木偶。
公仪景暗叹一声,摩挲着手中的信物。
那是号令南境军队的虎符,统领北宫氏的信物, 如今的文臣唯文卿马首是瞻, 但只要拿到另一半虎符,便能和文卿分庭抗礼, 达成制衡。
兄终弟及,若有遗诏, 便合乎宗法, 原本无需多此一举。公仪景曾以为这是兄长对他的一种保护, 如今看来, 或许并不全然如此。
兄长是一国之君,深受百姓爱戴,却未曾收权,纵容文卿朝野侧目。而文卿虽独揽大权,却事事以皇帝为先,并不独行专断,君臣二人, 情深至此, 若是皇帝驾崩, 文卿跟着去了也不足为奇。
可若是他手握南境兵权即位, 文卿便轻易去不得了。
把天下交付到他手里, 文卿不会放心。
“真残忍啊……这样对待美人。”
公仪景似乎觉得有些遗憾, 但这遗憾并不比目睹一盏灯火的熄灭多多少。
他历来是旁观者。
这样就很好。
由于母家式微,很少有人注意过他的才能,但若是他有一展宏图的机会,做得未必就比兄长差。
这一点公仪戾也知道。
——
“晏清!你疯了?你做什么?!”
文濯兰见他打开封有钦天署印条的长匣,匣中物不是别的,正是帝王将相于祭场上身着的祭祀章服。
朝臣非诏祭祀须执神龟,奉璧珪,三步一磕头跪步前往祭坛,潜心祷告十二时辰,方可灼烧龟甲占卜吉凶。
“姑姑……陛下病了。”
文卿冰冷的指尖触碰着尘封的青缨,嗓音很沉,像巨石的陨落。
“我知道、我知道陛下病了,晏清你先别着急,吉人自有天相,御医也会尽力医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