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收了折子放在一旁,问我道:“淋湿了没?”
“没,我带伞了。”我回道。
“带伞了头发怎么还是湿的?”皇上一眼就看出来了,吩咐徐明:“拿块布子给他擦擦,看这一副落汤鸡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受欺负了呢。”
徐明从一旁的小太监手里接过一块布巾上前,刚要替我擦,我急忙道:“我自己来。”
徐明拗不过我只好松了手,皇上也道:“那就让他自己擦吧,你腿脚不好,别站着了。”
徐明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来,揉着自己的膝盖骨道:“别觉得天儿热就不当回事,年纪轻轻落下病根,老来是要遭罪的。”
皇上又道:“让御膳房给他熬碗姜汤。”
徐明点头:“已经吩咐下去了。”
我手里慢慢擦着头发,心里头一时间酸涩得厉害。
皇上道:“刚还在说你小时候泡汤泉子昏过去的事,你呀,打小就虚不胜补。小时候身上还有几两肉,在外头待了几年更瘦了。回来也有一年多了,是老相爷家的伙食不行吗?怎么一点儿也没见长回去?”
“已经比之前好多了,”我道,“倒是您,这几年身子怎么一直不好?”
“朕是老了,怕冷怕热的,跟你们比不了了。”皇上温和一笑,“来都来了,再跟朕来上一盘,朕都好久没遇到对手了。”
棋盘摆上,皇上执黑,我执白,一时间房里只剩噼啪落子声。局势正胶着,传唤官突然进来禀报,明月笙来了。
一道闪电破空而过,雷声紧随其后,我指尖一抖,一颗棋子跌落在棋盘正中,将原来的棋局全都打乱了。
一抬头,一张苍白的脸已经站在暖阁门外,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跪下道:“方士明月笙参见陛下。”
皇上皱了皱眉,收了指尖的黑子,“看来今日这局是分不出胜负了。”
明月笙呈上一个小木盒:“这是今日的仙丹。”
徐明把明月笙手里的盒子接过来,又有小太监送来了茶水,我离得近,顺势接过来,再递给皇上。
徐明从小盒子里取出一枚褐红色的弹丸,皇上都没细看,接过来便要服下。
又一道闪电划过,我猛地站了起来,“皇上!”
皇上顿了顿,看着我问:“怎么?”
我看了看明月笙,还是平静淡然的一张脸,甚至还有心情冲我轻轻笑了笑。
“没事,”我回过头来道,“想起些事来,一会儿再说吧。”
皇上笑了笑,端起茶水,把丹药送服下去。
飞霜殿里一片混乱,行宫里的太医全被召了过来。皇上自服了丹药之后就开始咳嗽,最后竟然咳出一口鲜血来昏了过去。
我被搡到了窗边,看了看四下没人注意到我,悄悄将窗台上一盏灯点亮了。
徐明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床前打转,一群太医跪在大殿里,诊过脉的太医直摇头。没人注意到殿门外什么时候来了几个陌生面孔,进来之后将殿门一关,从里面上了锁。
打头的那人穿着一身黑袍衫,头上带着个兜帽,进来之后径直来到暖阁。一个小太监手脚麻利地替他开了门,竟让他一路顺畅地到了龙床前,徐明这才察觉出不对,急忙拦住他:“你是谁?”
兜帽缓缓被掀开,露出里面的面容来,陈楚山那张脸呈现在众人面前,带着一抹轻蔑的笑意:“徐总管,好久不见。”
徐明瞳孔骤缩,惊呼道:“来人,护驾!”
大殿里的侍卫这才惊觉进了刺客,抽刀刚要上前,却已经被陈楚山带来的人制住了。只有几个冲到了暖阁门口,只见明月笙捏了个指法,道一声“破”,几个人竟像被抽了筋骨似的倒在了地上。
陈楚山缓缓回过头来看着我道:“说实话,我没想到你真会下毒。”
我靠着窗户,神情冷漠:“既然不信我,又何必找我?”
陈楚山提唇笑了笑:“你总能给我惊喜。”
陈楚山回过头去继续上前,徐明拦在床前一步不退。可奈何只有他一个人,又是个残疾,陈楚山一脚踢在他之前受过伤的那条腿上,徐明闷哼了一声,被踹翻在地。
陈楚山走到床前,看着床上的人咯咯笑起来,那笑声阴森低沉,像从骨骼深处发出来的,又像是淬了毒,一双鹰爪似的手直冲着床上人的咽喉而去,“你也有今天!”
距离床边仅几寸的时候,那双紧闭的眼睛却猛地睁开了!
陈楚山指尖一顿,急忙后撤,才将将避开闪过的寒光。却见床上的人身手灵活地一个腾空起身,将身上的龙袍一扒。露出本来的面貌来,正是大狗子!
“舅舅,”大狗子笑着道,“咱们甥舅两个还是第一次见面呢。”
陈楚山知道自己中计,急忙撤退,临近暖阁门口却被原本站在那里的明月笙一拦,看着细细瘦瘦的一只腕子从玄纱之中伸出,灵蛇一般攀附住陈楚山的臂膀,看着没用多大力气,却将身形高大的陈楚山直接推了一个踉跄。
陈楚山狠狠皱眉:“连你也……”
明月笙又捏了个指法,在脸上轻轻一挥,那张脸顷刻就变了,颌线凌厉,鼻梁挺直,眉眼如画,眉宇间带着几分淡然出尘的气质,好似山间清涧,正是上元夜里见过的凌崖子的师兄——凌霄子道长。
形势陡然变了,之前跪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太医们悍然亮出了兵器,其中好几个熟面孔,都是随行的侍卫,又将陈楚山带来的那些人反制住了。
一声轻咳从黑暗中传出,一个身披黄袍的人从屏风后出来,由徐明搀扶着,坐到了窗前的罗汉榻上。
“陈楚山,咱们是好久不见了。”
陈楚山很快就从慌乱中回过神来,没有恼羞成怒,竟然还阴恻恻地笑了:“要见您一面当真不容易。”
“这些年来,你一直想着见朕,朕也一直在找你,”皇上又轻咳了两声,“十多年前的恩怨了,今日一并了了吧。”
陈楚山重新环视了这房里的一圈人,笑道:“好大一出戏啊,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这得多亏了凌霄子道长。”徐明道,方才就他戏演的最好,还挨了陈楚山一脚,这一脚估计不轻,这会儿看着还有些跛。
凌霄子道长淡然开口:“这些年来云台山一直在暗中调查你们,明月笙也在我们的监视之下,他刚要往这边来时我们就已经知道了。”
陈楚山冷冷道:“所以你取他而代之,设了这个局引我上钩?”
转头又看着我:“你也是早就知道一切?”
我摇了摇头:“我是刚刚才知道的。”
这群人忒不厚道了,一直瞒到了我送上茶水。我刚要坦明一切,凌霄子却用眼神制止了我。若是我眼力见儿再差点,没领悟到凌霄子的意思,可能真就让这个计划泡汤了——这间房里还有陈楚山的其他眼线,若事情横生枝节,陈楚山肯定就不会露面了。
“不过在此之前,我倒是猜到了一点明月笙的身份。”
凌霄子目光淡淡地看了看我,大狗子急忙追问:“什么时候啊?”
“在悬崖边的时候,”我道,“我在行宫里见到明月笙时他手上还没有伞,到悬崖边就有伞了,也就是说他诱骗我上山的功夫还回去拿了把伞,在我认识的人里,如此讲究的就只有道长一个了。”
凌霄子:“……”
“你凭一把伞就断定他不是明月笙了?”陈楚山显然不信,“万一明月笙也是个讲究人呢?”
“倒也不是断定,只是猜测。”我轻轻垂下眼眸,我押上我和小莺儿的性命赌他是,好在,我赌赢了。
陈楚山冷冷笑道:“你就宁愿帮这个当年杀你全家的人也不愿帮我?你对得起你爹娘泉下有灵吗?”
我低着头,慢慢开口:“当年的真相究竟如何,只怕连你也不清楚吧?”
陈楚山轻轻眯了眯眼。
“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不相信,”我缓缓道,“你说你没有反叛之心,可你却将当年老王爷在河东用于演练的火炮全都藏了起来。你勾结莱阳侯、魏国公屯兵、屯粮,怎么可能没有反叛之心?只是朝廷没有拿到你谋逆的罪证,暂时没法对你用兵。所以我爹,便给朝廷制造了一个证据。”
陈楚山一怔:“什么?”
“那封你与我爹勾结谋逆的信件,不是徐总管拿来嫁祸我爹的,而是我爹,拿来对付你的。”我把指尖深深陷在掌心里才止住自身的颤抖,“我一直想不明白,如果真是我爹谋逆,那韩棠为什么还要为我爹娘立碑?若不是,像韩棠那样的人,他对我爹那么敬重,为什么又要诬陷他?以我对韩棠的了解,他不是一个会为了皇命而诬陷自己恩师的人,所以只有一种说法,是我爹让他这么干的。”
“是我爹让韩棠拿着那封信诬陷他跟你勾结,他以自身为证,以柳家上上下下数十口人的性命为饵,把你要谋逆的罪名坐实了!”我回头看着徐明,“徐总管,是这样吗?”
徐明那双眼里闪过一缕细光,看着我点了点头。
“所以一桩谋逆的大案才结的那么快,三司会审,我爹当场就认了罪,三天就结了案。”
陈楚山瞪着我目眦欲裂,眼底充斥着一条暗红的血线,突然大笑了一声:“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我就说,我与柳俞英从未接触过,最后的罪名为什么是他与我合谋……好大一出戏啊,原来这出戏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徐明站出来道:“这件事是我和柳相一起谋划的,延合七年,我于河东担任监军一职,我知道你在屯兵屯粮,也知道你在谋划造反,可那些罪证,我带不回来。最终,我拼上全部的人,也只送回了一张盖着你军印的空白信纸。是柳相伪造了那封信,又在京中买兵囤地,最后让韩棠来举证,这才坐实了你谋逆的事实。皇上对此并不知情,只是在柳相认罪之后才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这件事本来天衣无缝,只是出了一个小小的纰漏。”
我皱眉:“什么?”
“你跑了。”一直不曾作声的皇上开了口,那双眼睛像以前一样看着我,看得我突然想哭。
“柳家上上下下都甘愿赴死,可皇上执意要保下你,”徐明拿袖口抹了抹眼泪,“召你进宫便是要拦下你,只是没想到你在中途跑了。过了没几天,景将军从河东传来战报,说陈楚山用了一计调虎离山逃了。原本计划这件事结束之后便要还你柳家一个清白的,可你逃亡在外,皇上怕陈楚山知道了真相迁怒于你,这件事便一直耽搁下来了。”
“是这样啊……”我只觉得胸口里堵着一口气,猛咳了几声,一股腥甜忽然涌上来,竟咳出了满地殷红。
“玉哥儿!”大狗子赶紧过来扶住我。
凌霄子离我最近,拉起我的腕子探查了一番,道:“积郁太久,急火攻心,没有大碍。”
我其实也觉得这口老血吐出来胸口舒坦多了,皇上却还是对徐明道:“去找个太医进来给小书好好瞧瞧。”
徐明一个眼神吩咐下去,大殿内的侍卫出去了一个,应该是去叫人了。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徐明扯着嗓子喝道:“陈楚山,你束手就擒吧。”
“是吗?”陈楚山突然冷冷笑起来。
话音刚落,殿门又开,景策从外面进来,冷声道:“不好了皇上,山脚下突然出现了一支大军,领军的是献王李钰。”
“什么扶持四皇子当皇帝,”我冷眼看着陈楚山,“你连四皇子什么样都没见过,怎么可能孤注一掷在他身上。这才是你真正想扶持的人吧?”
第207章 求援
大雨如注,房内即便点了灯也照不透所有的阴影,倒是闪电划过的那一瞬间映亮了整个大殿,像是劈开了一道天光。
“你的谋逆之心始于四皇子还朝之前,又怎么会依附他作为你谋逆的倚靠?”我靠着窗子咳了几声,胸口那种憋闷的感觉虽说轻了不少,可那口血就像是打开了一个缺口,有些东西抑制不住地涌上来。
大狗子扶着我满脸忧心:“玉哥儿,你……”
我抬了抬手,将嘴里那口腥甜压下去,继续道:“跟你合作、一直在朝中接应你的一直都是献王李钰,可你对外打的幌子却是太子李玦。所以杨鸿飞这个舅舅才会把他吃空饷的银子给你,霍伦也是因此替你卖命的,是吗?”
陈楚山偏头看着我笑了笑:“只可惜,他无意中知道了我跟李钰有来往,就想要背叛。”
“所以你让王庭连夜把他也杀了,最后王庭也被你的火器害死了,这样所有的事就跟献王都扯不上关系了,露出的线索止于太子那一层,逼着陛下把太子贬谪蜀地,一石二鸟,天衣无缝。”
“你是什么时候跟钰儿勾结上的?”皇上隐在阴影里,话音里带着浓浓的暮气。
“什么时候呢?”陈楚山抬头想了一下,忽的提唇一笑:“想起来了,那年隆冬,我进京给我姐姐贺寿,临走的时候有个小孩拉住了我,说想跟我谈谈。我起初没上心,可当天夜里回了驿馆,那孩子就坐在我房里。看着不过十来岁的样子,手里却还抱着一个襁褓婴儿,笑嘻嘻地问我,想不想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虽然知道李钰跟陈楚山牵扯颇深,可我没想到竟然是李钰先找上的陈楚山,而且还是在那么小的时候。
“当时皇上削藩之意明显,因为一个刺史就对我们百般刁难。他说的话虽然是让我有些动心,却也不至于就把个孩子的话当真。而且当时我姐姐也已经有了身孕,只要她诞下的是个龙种,那我还愁做不了权臣吗?”陈楚山苦笑了一下,“只是还没等我筹齐大军,景行止已经带兵杀过去了,群玉帮我调虎离山,就在我落魄之际,那个孩子又找上了我。”